寂静的耳朵
2012-04-29宋尾
宋尾
一般来说,哑巴的不幸在于这是一种严重的身体缺陷。可我们觉得,熊哑巴应当为自己的这种缺陷而庆幸,因为,再没有比他的老伴儿更唠叨的婆子了。他们可真是一家人。
一进巷子,我就被唠婆拦住。她天天蹲坐在台阶上,这样一来,她随时能找到听众。
“来来,伢儿,帮我穿下针眼。”她腆着笑脸,“这条街上,数你心肠最好了!”
我很不情愿地接过针线,线头是黑的,湿漉漉的,涎水比咸菜坛子刚揭开还浓。我对着橘黄色的夕阳穿针,她津津有味地看着,“啧啧”、“啧啧。”
我只能假装没听到这些无意义的赞美。
她又问,“这么早放学啦?”
其实这并不是真的在问你。无论对着谁,她习惯从某一句废话开始倾诉。
“婆婆的腰杆好些了吧?”
也不用回答一个字。她有无数话题来衔接上一句。“昨儿半夜,哎呦又下雨,淅沥沥的,鬼天道,害得起夜几回,屙又不屙个干净,”然后她揽起裤管,一股油膏味儿,小腿上乌乌的一块,“……这个烂膝盖,一阴就疼,钻心疼。叫你婆婆不要信毛仙人,膏药没用,还贵。我是再也不买他的了。这背后新开了一家药店,王医生开的药,人好和善哟,叫你……”
“给,穿好了!”我打断她,飞快跑开。再不跑,我的耳朵就得漫出屎来。
跟唠婆比起来,我觉得就算妈妈的啰嗦也是可以忍受的。
随便一点么事,她都能拉上你说两三个小时,不给你插话的任何机会,如果你想张口,她会猛然加速,“你听我说”,或者是,“你先听我说完噻!”但她从不知道自己十句话里总有三三句是重复的。实际上,她说的全部都是废话,她在昨天,今天,明天,说的那些话都是无意义的废话。人人都叫她唠婆。当然,她也姓劳。劳苦命的那个劳。这个姓太符合她了。
“不给你们说,难道给哑巴说?”我妈说,“前生她就是个哑巴!而哑巴前生是话说多了。”
这道理说得通。
街上的人明显讨厌唠婆,但怜悯哑巴,总说,“唉,哑巴造孽哦!”
哑巴不该有两个儿子。两个儿子搁在别家可能还嫌少,在他家明显是多了,天天吵得河翻水翻,砸锅碎碗。
兄弟闹分家有好几年,劝架的街坊们一年来十几趟,街道主任来过,派出所跟妇联来过,照样水火不容。
话说回来,两个儿子,两个家,就一间房,怎么解决?除非天上突然落下一间房。就是掉下来,也不一定归他们。万一掉下的房间不一般大,还是分不匀,还得争,还得抢,还得闹。再说天上也掉不下来房子。所以,只能吵得河翻水翻。
每次我经过哑巴家,那面砖墙里,仿佛还隐隐蕴含着一丝咆哮。
我喜欢蹲在那看哑巴干活。他工作时的那种专注让我觉得修补臭鞋子简直是天底下最有意思的工作。
哑巴修鞋总慢腾腾的,街坊一边埋怨,一边将更多鞋子堆到他膝盖上。我想大家都知道,哑巴是用心在修鞋子,所以他指定赚不了钱,况且他的价格好多年没变过。
常有陌生人难以置信,“五角?!”
他扬起笑脸,点点头。人家提上鞋子就走,怕他失悔。
这样一来,哑巴终于把隔壁年轻的黄皮匠惹恼了。一次,黄皮匠看着他收完钱,忍不住冲上去吼他,“你有病呀!这样搞,叫我么样做生意?”
哑巴和蔼地做出一个手势,我帮他翻译:
“都是街坊。”
“你到底是哑巴,还是个苕呀?”黄皮匠脸都气得青紫。
第二天,黄皮匠把摊子搬到了供销社那边,隔了两条街,按他的话说,离哑巴的摊摊有“五丈八尺远。”
只要我路过哑巴的小摊,不管手上有没有活,窝在一堆臭鞋子里头的哑巴总会抬头冲我嗬嗬笑,脸上挤满深深的褶子。于是我也回敬他一个。当然,要是挨了老师的板子,我可笑不出。
事实上,这条街上的人都喜欢哑巴。我想,这是因为他不会说话,而且不会说坏话,而且无论你说什么,他也不会泄露,他慷慨而无私的耳朵只进不出。他耳朵里是完全静止的。
我想象不出那种静止是什么样。有几个夜晚我试图搞清这个问题,但我发现,再怎么“万籁俱寂”,细微的声响总是有的,比如风吹过树梢,昆虫低鸣,甚至大地也是有回声的,打嗝那样。所以我还是想象不出静止会是什么样。但这对哑巴来说是件好事,他听不见唠婆的唠叨,听不到儿子间的吵闹,他可以整天笑眯眯的,他活在寂静里。
有一件事情我总是很好奇,哑巴又瘦又矮,唠婆却又胖又高,也太不协调了,我很纳闷他们是怎么凑合到一起的?
有一回我问妈,结果被她拿筷子敲了一下,手背上青疼。所以,到现在我也不知道谜底。
我当然也问过哑巴是怎么哑的。
“不晓得!”妈妈三个字就把我打发了。
不过婆婆告诉我,哑巴本来不哑,有一年害病,被链霉素打哑了。再后来,也听不到了。
我想了想,又问,“唠婆以前就很唠叨吗?”
“反正我是没看见她嘴巴停过,”婆婆说。
哑巴家终于要盖新房了。
没房的熊二要在露天后院新起一栋房,用拖拉机运来红砖、河沙,水泥,领着一帮光赤膊小工起房子。一天两天,码积木那样,一栋简陋的平房搭起来了。
可是,这个积木没住上一年,又推了。
一天清早,熊二发疯一样,抡起铁锤就把房子砸个稀巴烂,熊大两口子被他逼在屋里,不敢出来。熊二嚎哭了半天,领着媳妇走了。
兄弟俩房子是解决了,但妯娌问题太难解决了,心里的爆竹太多了,就像街上的海棠麻子说的,妯娌关系是世界上最复杂也是最危险的关系。这俩妯娌,那些爆竹越堆越高,一点就着,直到烧出火,爆成灰。
街坊显然是同情熊二的。对熊二来说,他一切痛苦的根源仅仅只是,他是儿子当中那个后来的那个,在结婚、生子这两件关键事情上,也迟到了一点。
“走了也好,”海棠麻子说,“再也不用扯皮了。”
“屁,”苟三说,“换成老子,死都不走,在屋里养他十几头猪,熏死个狗日的!”
两兄弟分道扬镳,哑巴跟了小儿子,唠婆归了大儿子。
大家都说这是大媳妇响枝的歪心思。“哑巴聋,不顶用,唠婆起码能烧火做饭干家务,还能带伢儿。”
但是两年后,哑巴又被换回来了,这在街上引起了非议。
“响枝的算盘拨得好呀!”海棠话中有话。其实街坊都晓得响枝为什么要把哑巴换过来。
熊二搬了不久,熊大就病了,倒不是伤心,是胃上犯了,病怏怏的上不了班,他是个灵醒人,干脆托关系送人情,办成了病休,躺在家里领工资,几安逸!没想到这两年风向一变,病休只能领基本生活费,懵了!
“报应!”海棠说。
其实我知道,这跟响枝被黄皮匠打整了一回有关系。
哑巴搬走后,原先的摊位被黄皮匠占了。他可不像哑巴,补什么,怎么补,都是一巴掌。他的巴掌多得不得了。他拿旧掌当新的卖,随便一块都是国标。他跟哑巴不一样,他太能赚了,一天能挣几十块。
有天,响枝拿儿子的皮鞋甩给黄皮匠,花几分钟上个边,说要收5块。响枝当然不干,两个人闹起来,一个说多了,一个说不多。黄皮匠讥讽她,“你是免费免惯了,我又不是哑巴!”
这算是把响枝气伤了。从这天起她就跟黄皮匠杠上了。逢人就说,“非得把这无赖东西赶走不可!”
“他以为他是你家妯娌,”海棠幸灾乐祸,“你想赶就赶得走?”
“那是我家的地盘!”她愤懑地说。
“是,是,您把他赶走,我谢谢您。”海棠头也不回走了,“嘿,城关都是她家的。”
黄皮匠还真是被她搞走了。这不,她把哑巴弄回来了,叉着腰吼了好几天,黄皮匠也就妥协了——把屁股稍微挪动了一下,又回到原来那个位置。
这样一来,响枝就正式到皮匠摊去上班了,会计兼经理,一双肿眼泡死盯着黄皮匠,他修一双鞋多少钱,她就收多少。没钱可收的时候,她就把嘴搁在哑巴身上,抱怨哑巴手慢,“死哑巴,绣花啊你!”
我从那里路过时,哑巴再不朝我笑了。
过年了,熊大两口子突然起轿——把唠婆请回来,说是团个年。可这顿饭吃完,他们就不让唠婆走了。
就这样,年夜饭一吃完,哑巴又回老二家了。
“哪个不晓得她那点算盘?看哑巴害病,晓得他快死啦!”海棠说,“这个时候不扔就来不及了。换唠婆回来,革命还能搞个十几年嘛。”
年三十晚上,两口子用两辆自行车就把这个麻烦解决了。一个驮人,一个驮行李。快到门口时把哑巴和行李放下,让他自己走进去。
这也是为什么熊二几次来交涉都无果的原因。
响枝的声音比喇叭还响,“喂、喂!你各人搞清楚,哑巴是自己过去的!”她拿手指着唠婆,“你是当事人,你说!你给我做个见证!”唠婆缩着脖子,畏畏缩缩地。响枝大声问询,“那你说,你是愿在我这边还是在他那边?”唠婆咳咳地说,“哪边都一样,一样。”
“哦!”响枝以胜利者的姿态进屋了。哑巴归了熊二。
没多久,响枝又后悔了,四处投人,“肠子都悔青啦!”
因为她突然发现,那边老人死得早,下面就越轻松。再说,哑巴走得也太撇脱了!在床上没躺几天,也没去医院,药都没吃一口,轻轻松松就死了。
响枝悔得捶胸顿足,“哎呀!这好的事被老幺享到了!把人往火葬场一送,几桌酒席一摆,赚了形象又赚了人情。”她越想越气,看到唠婆,眼神简直都戳得死人,硬邦邦的。
有一天,我听到她对唠婆骂咧咧的。“老不死的呀,我跟你说,我的米硬,好吃不好消化,劝你早死早托生!”
唠婆虽然抖抖索索的,命却不是一般的长,病也没有,甚至一点要得病的迹象都没有。这更让响枝烦上加烦,只要看到唠婆,就踩着她影子骂,“死婆子,臭了我一屋,腌臜死了!”
其实,哑巴死了几年后,她还是成功地把唠婆推给了熊二。当然,那跟这个故事已经没多大关系了。
我要说的是另一件事。
哑巴死前我跟着妈妈去看过他。那是我第一次去熊二家,他的房是我见过的最小最逼仄的楼房,进深不到3米,因为太浅,所以卯足劲盖了四层。站在侧面看,就像个压扁的盒子。
妈把水果搁在堂屋,跟熊二媳妇吹起龙门阵。又来了几个妇女,干脆坐上桌,抹起麻将。看我无聊,熊二媳妇拿出几个橘子,说哑巴在最上面一层。
这楼梯实在是太窄了,只能容一个人上下,我攀上四楼,惟一那间门敞开着,一股蚊香烤糊后的那种味儿跑出来,带着一阵臊腥。这是一个储物室,大纸箱堆上了顶,蛇皮袋艰难地挤在一堆。墙边搭了一个小绷子床,上面垫了一层草,再上面是褪色的蓝白条幅床单,再再上面,蜷着瘦小的哑巴。
哑巴睡着了,喳着嘴,涎水流到发黑的草枕上,湿了一片,一动不动,但还在喘气,几根灰白的鼻毛伸到外面,抖动着。
可怜的哑巴!妈妈说他救过我呢。说我在哑巴那走丢过一回。有个人拿糖给我吃,我就屁颠地跟他走了。幸好哑巴跑到城关中学门前截住了,哑巴拎着裁刀冲过去,那个拐子掉头就跑了。那天起,妈妈老是让我要恭恭敬敬喊他“哑爹”。我想,叫哑巴跟叫哑爹有关系吗?他也听不到。不过,我还是选择后一种,我喜欢哑巴嘛。
把水果放到哑巴枕边,他的眼皮掀开了一些,一会儿睁开,看到我,笑从他那张橘子皮一样的脸上浮了出来。
“给你。”我说。
他点点头。
我拿起一个橘子,三两下剥去皮,塞给他。他张嘴咬了一口,橙黄的果汁顺着嘴角流下,一直钻到脖子里面。
“呜之吃天银那杨……”他把剩下的半截也吸进去,嘴边发出很满足的含混的声响。
“什么?”我下意识地回应了一句。
他褐色的舌头缩了回去,咂巴着,笑眯眯地重复了一遍。这次我听清了:“真甜呀!”
见鬼!我没听错吧?哑巴在说“真甜呀!”我诧异地盯着他。他还在笑,皱纹都快把他的眼眶淹没了,他仿佛一点儿也不知道自己刚开口说话了,而且把我吓到了!我顶着发麻的头皮蹬蹬窜下楼,心肝都在打颤。
堂屋还在打麻将,我轻轻拉着妈妈的衣服,她转头吼了一句,“有屁就放!”她一发毛,那就是输了。我望了望桌子上另外几个人,终于忍不住,“刚刚哑爹说话了。”
“噢!哑爹说话了呀!”她们稀奇地看着我。熊二媳妇打出手里的牌,“他说什么呀?”
“真甜呀。”我整个身体还在震颤,“他说真甜呀。”
“嘎——哈哈!”熊二媳妇夸张地头往后仰,笑得下巴都掉了,“还是哑爹喜欢你!吃到甜的,他从来不告诉我们,就跟你一个人说。”
“哎呦哟!”她们一起爆笑起来,似乎刚刚我说的是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
我气哭了,我觉得太委屈了!
没几天,哑巴就死了。
他的丧事还算得上隆重,街坊们全到齐了,帮忙的帮忙,打牌的打牌,吹牛的吹牛,抽纸烟的抽纸烟,寒暄的寒暄,过节一样热闹,很喜庆。
我想起那天他对我说话来着,我特别想再上到顶楼看看。但上到三楼,我就退下来了,上面一片死寂,我有点怕。
回到楼下,我看到唠婆颤颤巍巍地走在房间里,东摸西摸,不知在找什么东西。刹时我很冲动,想把那个秘密告诉给她。
“唠婆。”我喊道。
她没听到,驼着宽厚的背,在橱柜里,摸来摸去,终于摸出一块已经发黑的柿饼。
看她没听到,我走近一步说,“唠婆,哑巴跟我说话啦!”
她一点反应都没有。
突然,我就丧失了那种冲动,很无趣,白了她一眼,出去了。
后来有次吃晚饭时,妈妈不知怎么跟婆婆聊起来了,低言低语,叽里咕噜的,我听到她们提到唠婆,好像在说:“……就这么聋了。”
“什么?”我好奇地问。
“你的顺风耳呢,”妈妈不满地吔我一眼,“未必你也像唠婆一样,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