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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的诗不只是来自一己的情思

2012-04-29郑敏安琪

江南诗 2012年5期
关键词:郑敏新诗诗学

郑敏 安琪

郑敏简介:

郑敏(1920—),福建闽侯人,1943年毕业于西南联大哲学系。1952年在美国布朗大学研究院获英国文学硕士学位。回国后曾在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工作。1960年后在北京师范大学外语系讲授英美文学至今,成为“九叶”诗派中一位重要女诗人。出版的诗集有《诗集1942-1947》(1949)、《寻觅集》(1986)、《心象》(1991)、《早晨,我在雨里采花》(1991)诗学专著《诗与哲学是近邻》和《郑敏诗选1979-1999》等。

口述:郑敏

采写:安琪

时间:2012年8月11日

地点:北京

安琪:郑敏老师好!您是CCTV2006新年新诗会年度推荐诗人,推荐语中说您是“一棵诗歌的常青树”,您认为一个诗人要保持常青的秘诀是什么?

郑敏:一些诗人和评论家说作为一位90多岁的老太太怎么会 “诗心不死”?我的回答是如同“春蚕到死丝方尽”。一个将写诗等同于自己心灵呼吸的诗人,自然会活一天就写一天。当然如果实在是“才尽”了,就只好像一位失去声音的歌手,去听演唱,而继续陶醉在别人的歌声中。中国自古是诗歌大国,古人对诗不像今天流行的看法:认为写诗是年轻人浪漫情怀的表现。对于李白、杜甫、李商隐、李清照,诗是生命各种激情酿成的酒,“少年不知愁滋味,爱上层楼,”只有尝够愁滋味的成熟的人,才能深知生命的百味和深意,而写出千古绝唱的好诗。在上世纪初,中国跨入现代历史,出现了多少当时还是青年的好诗人,因为这些青年人有着历史的敏感,和强烈的时代激情,中国新诗就是自他们开始的,但是如果只将诗看成是政冶激情的产品,年青诗人就不见得能成长成一个成熟的真正终生奉献给诗神缪斯的诗人。诗可以给人类一切高尚的情感和行为以力量,但她也能在哑然寂静的历史低潮的时刻,耐心地等待和召唤激情的苏醒。历史总是丰富的,高潮有高潮的激昂,恶浪有恶浪的愤怒,黎明的涨潮自天边滚滚而来,带来新的一天的期盼,阴暗的时刻的沉默有沉默的深思,而诗总是它们的刻痕和足印。诗人的诗不只是来自一己的情思,他的耳朵日夜在倾听历史的波涛,和人类的心跳。青年有可贵的敏感和激情,但如果他是一个真的诗人,当他在历史中一天天成熟起来,他的心灵中的眼晴会看得更远,他的耳朵会听到更丰富的合声。

安琪:您关于中国新诗没有自己传统的言论曾引起诗界广泛的争议,为什么您会持如此极端的观点?

郑敏:说实话前些时候的讨论,或说争论,混杂着不少非诗的因素,如:对何谓传统的不同看法,对诗为何物的不同认识,长期以来中国是历史上诗的大国,忽然被说成尚没有新诗传统,难以接受。诸如此类的议论,并未冷静地评估中国新诗在今天的成就和面对的问题。是不是因为有些人在写,有些人(多半是年轻人)在读,诗就自然有传统了?不然,只有在文学创作已拥有理论,并为作者和读者所接受,及付诸实践,作为评价的准则后才称得上有传统。中国新诗无论在形式、艺术性等方面都没有过严肃、集中的理论上的讨论。新诗自从上世纪完全告别古典汉诗后,追随语言改革的大潮,转向学习西方自由诗的分行形式,除了自由体之外,还稍试引进 “十四行的商奈(sonnet)体”及偶尔小试其他,如四行体等。总之对于新诗的音乐性,包括节奏、声韵等都不曾给予严肃的探讨,汉语新诗不能不承认至今并没有一整套的新诗的形式与内容的完整成熟的诗学理论。这是汉语新诗的一大悬而未决的问题。使我们在面对国际诗坛时不可能拿出新诗的诗学理论。今天我们将自由体当成汉语新诗的唯一公认形式,这显然难以说服自己和国际诗歌界。总之新诗在形式、表达、诗的结构等方面的诗学艺术都尚有待诗学理论的建立。因此与西方诗歌的多种诗学艺术相比,未免有不成熟之感,其中最突出的是音乐性的节奏感尚远不如古典诗词。

安琪:近年来,许多诗歌理论家纷纷修订或出版关于新诗史的专著,如洪子诚、王光明、程光炜等教授,您认为这里面是否有权威的新诗史问世,您又如何看待这种现象?

郑敏:新诗已诞生近百年,关于新诗史如何写,近来颇多人关心这个问题。据我所知,目前大学中文系出于教学的需要,各有各的讲义类课本的资料。由于自己孤陋寡闻,不敢说是否己有权威性的“中国新诗史”著作问世。中国新诗差不多与二十世纪同诞生,命运与新汉语语言在二十世纪的起伏相似,在轻视嘲讽中诞生,在实践中壮大,在与国际交流中获得世界文坛的承认。任何有关 “历史”的论述总是“在进行式”中,公认的传统汉诗己有两千年的历史,自二十世纪开始与汉语新诗共存,前者在中国文学史,甚至世界文学史,都是德高望重的长者,后者则是后生可畏。虽说新诗只有一百年的成果,却己成当代汉诗的霸主,它是汉诗今天和未来的主体,目前正在日新月异的成熟中。虽然它的权威在国内己经奠定,但从诗体,诗歌艺术,诗学各方面的建设,它今天仍需要大幅度的发展,才能和古典汉语诗学抗衡;即使与世界现当代的诗歌相比,它的理论与实践的薄弱,也是显然的。因此今天西方汉学家提起中国诗歌,也仍以古典汉诗为主,李杜诗名传世界,而中国新诗的存在,欧美汉学家几无所知。这说明我们的教育界和科研界、创作界,要在新诗的艺术、诗学理论建设等方面给以极大的关注,使得新诗在诗学和创作方面尽早达到应有的高度,获得世界诗歌界的赞誉,方能如古典汉诗在历史上带给中国世界诗歌大国的荣誉。今天的俄罗斯文学使得俄罗斯仍能保持昔日的文学大国的荣誉称号,很重要的原因之一就是,在俄语文字和文学的昨天与今天之间没有像汉语文字与文学的昨天与今天之间存在着如此的特有的洪沟,古典汉语诗词以它两千年的精髓承载着中华文化的光芒,这也是我们新诗努力的目标,但我们的新诗只有一百年的探索和寻觅,在诗学理论与实践上如此的稚嫩,而且当时是以白话起家,以拼音文字的西方十九世纪诗歌为课本,今天虽然己以三级跳的高速进入现代,但如今天写一本有份量的新诗史,恐怕除了罗列作家作品名单和描述新诗运动的史实之外,关于当代汉语新诗诗学理论,及其艺术实践方面,恐怕无法拿出一套有史学高度的共识,或有份量的各种诗学理论。但如编一套自新诗上世纪诞生以来的诗人、作品、诗评资料及诗学论文汇编,作为研究新诗的资料,自然也是十分有价值的,或可算作中国新诗研究的前期工程。因此,我至今仍认为中国白话新诗,无论从诗学理论和艺术实践,形式与内容的关系等各方面,都还不能说已有自己的传统。在这个问题方面2005年我们曾有过一些不同意见,最终我提出《关于汉语新诗与其诗学传统十问》,讨论也就没有再继续。也许什么叫 “传统”大家的理解本来就不一样吧,从丰富的现象上升到系统的理论,对于新诗这种文学中顶尖的创作品种,一百年的实践实在太短了,何况汉语在这一百年间经过一次大换血,抽走了两千多年的古典汉语文言文,一种精美绝顶的文学语言,从新注入以北京话为主的口语语言,用它来写 “诗”,如果能在一百年内解决好新诗歌所要求诗的语言艺术和配套的内容表达艺术,岂非奇迹!英国从十四世纪的乔叟走到十六世纪莎士比亚再走到十七世纪的弥尔顿,又经过十九世纪的拜伦、雪莱,才落脚在二十世纪的现代主义的艾略特《荒原》,前后共用了近六个世纪的发展,才完成当代诗歌语言和诗学艺术的创造!相对而言我们用了三级跳的速度,在近一百年内从古典诗歌过渡到今天的白话新诗,对于后者的不成熟,尚未建成自己的传统,有什么可以不服气的呢?汉语白话古典小说、戏曲,也可以说古己有之,但汉语白话”现代诗”却才诞生不到百年,相比古典汉诗,新诗还只在学步阶段,如果文化、哲学是它的大脑,语言是它的四肢,我们应该承认它需要快快长大,诗人,作为诗的母亲,应当多多关心它的营养和成长,而非对它的不成熟熟视无睹。

安琪:您毕生在高校从事教学工作,您认为高校在培养诗人及普及诗歌教育方面应如何做?

郑敏:这点可参照西方大学的经验。美国许多名大学为了培养诗人,除了开各种本国与世界的诗歌诗学正式课程之外,还面向社会的诗人和准诗人,为诗歌爱好者开短期诗歌讲座。不论为本科与研究生,及社会学员开的课程都聘请当代名诗人任教。受聘的诗人教授,在学历上不必和正规教授同等要求。因此使学生有机会接触名诗人,直接吸取他们的创作经验。这样使得大学生和社会诗人及诗歌爱好者都有机会直接接触当代名诗人,并向他们学习诗歌创作的经验,大大的提高社会的诗歌欣赏力,普及了国民的诗歌教育,使诗歌走进千家万户。因此在美国诗歌朗诵会经常在社会及大学校园举行,成为一般市民和学生教师晚间文娱及文化活动的一种项目。尤其对于文化教育界的市民,举家去听诗人朗诵会就如同去晚间音乐会一样,因此可以说诗歌己经走入平常百姓家,正如中国古时有井水处就有诗歌一样。在今天商业主义如此盛行的美国,竟有如此普及的诗歌教育与欣赏,令人赞叹。反之,自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在我国各种种类文学作品中诗歌的读者数量最少。尤其在成年文艺爱好者中,据我所接触到的,大多在工作之余,为了娱乐,首选是以世俗欲望为主题的小说和影视。这充分说明艺术和诗学哲学在我们国民的心灵教育中缺乏渗透力,人们在这商业主义泛滥的时代,已失去对精神美和崇高的追求和渴望。多年来我们的德育形成以单一的意识形态教育人民,培养成简单地以某种概念“挂帅”的生活态度。人们逐渐变得思维懒堕。重实利,轻美育。生存的意义重在于物质欲望的满足和享受,因此只要求 “来点实的”。追逐实利之风泛滥,知识分子也早已失去 “十载寒窗”的求知渴望。诗人最需要的是境界,只有以爱和智慧来营养他(她)的灵魂,才能自灵魂深处涌出诗泉。也许有人会认为这种论点太不符合今天商业主义滥行的世风。不错,上个世纪我们推行的清教徒式的物质生活,崇高的灵魂的教育改造的路线,今天的反作用是使很多中青年摇摆向另一个极端,就是名利物质的丰收是胜利的符号,是强大的标记,是成功的证书;因此今天在反对伪崇高的教条主义之下,人们不会无所求的献身给诗歌的艺术的探讨和追求的。结果是今天诗歌失去很多读者和执着的诗人。诗歌已让位给小说、影视及其他更富娱乐性的文学。今天诗歌的地位很像没落的英雄,或孤芳自赏的艺术家。诗人必须安于寂寞。

安琪:众所周知,您是 “九叶诗派”的一员,作为当事人,您心中的九叶派肯定和他人心中的有所不同,请向我们描述一下吗?

郑敏:1979年是古老中国的另一个春天,一个重新找到文化的丰富多姿的春天。古典的、西方的,和正在含苞的当代诗文化又都纷纷的起舞。就在这时,一位身居闹市而不染的艺术家、诗人、编缉家曹辛之将九位二战后四十年代写新诗的诗人约到他在王府井家中聚会,说服大家:诗歌百家的春天来到了,我们应当找回1940年代我们发表过的新诗,出一本集子,好让年轻人知道中国曾经有过这种诗。大家听了后有些犹豫,又有一些不妨一试的想法。这本选集应叫什么呢??有人说 “咱们不是主流诗人,够不上‘花,只能是陪衬花的叶,就叫《九叶集》吧”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没想到集子出来后,流传颇广,无意中打开建国后新诗流派风的第一页。历史大概总是在偶然与必然的鸡尾酒配对中形成的吧。关于这九位诗人,其中四位(穆旦、袁可嘉、杜运燮、郑敏)原毕业于西南联大的文学院,当时从事教学科研和新闻工作,余五位(辛笛、曹辛之、唐祈、唐隄、陈敬容)当时多从事教学或编辑工作。九叶的诗风各不相同,但有一点共同,就是他们都反映二十世纪二战胜利结束后人们的时代精神的特征,那就是希望和忧虑交织,痛苦和兴奋并存,人类又逃过一劫,但明天应当是什么样的呢?从风格上讲他们的诗歌语言已走出早期的口语大白话,开始了用文学语言承载他们复杂的现代思想感情。比起二三十年代的思想要复杂得多,用简单的说法1940年代人类的文明已从弥尔顿的《失乐园》走到艾略特的《荒原》,面对着欧美的资本主义和前苏联的“社会主义”所形成的十字路口,面对着科学所拥有的::天使的慈悲和原子弹杀手的冷血的两面性。人类的理性和良知在二战后受到前所未有的无情冲击,这冲击使得人类怀疑什么是人类文明之路。一直到二十一世纪的今天,核武问题不仍是悬在人类的头上的那把利剑吗?九叶诗人那时的诗就是产生在那个令人类为之惊愕失语的历史年代。它记下中国那时的国魂的某些颤抖,人民心灵的某些隐痛,诗魂的俳徊足迹。

安琪:相比于文革中受迫害者许多自杀的惨剧,您如何挺了过来?

郑敏:“文革”一开始我特别同意大字报上说的内容。我是教师里的积极分子,反对官僚主义,后来教师里的革命派就吸收了我。但好景不长,很快整个教师队伍就成了冲击的对象。抄家的人来把我们家翻得乱七八糟,指着那些英文书对我说:“看,你都看些什么书?”他们让我站在外面,就在我家门口,一站就是一天。

不过我不把这些放在心上,我觉得这真是很难得的体验。我完全是个旁观者,将这看成一出戏,一出闹剧,被批斗也无所谓,这根本不会触及我的灵魂。我压根就没什么信仰,也不认为教师就有什么尊严,所以也就不必顾及什么人格。你们骂吧,回家我照吃照喝,照样睡觉。人生的一切对我来说就是哲学的一课,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有些教师就不能忍受了。他们想不通,昨天还是好学生,今天就翻脸不认人了,这是怎么回事?他们觉得自己受到了奇耻大辱,痛哭流涕,很多人自杀……我不在乎,我把生活视作一种经验。我就想,那些人为什么那么激动?为什么在那儿手舞足蹈啊?真是特可笑!

我是从美国回来的,世面也算见了一点,知道这世界并不只有中国。我觉得一个人活着真得尽量多走一些地方,看看世界上不同的国家,这样看待世事的眼光会丰富些。只有一点我一直坚持着,那就是诗人身份,其他的我不在乎。我对自己说,把这一切就当在看一部现场版的《艾丽丝漫游奇境记》吧。可不是吗?你看,一进学校,牛鬼蛇神就给拉出来排队。乘公共汽车,有人叫你站起来,你就得站起来。文革中我还算好的,受到冲击不大,我本就普通百姓一个,虽然解放前在南京的中央通讯社做过翻译,但没有官职,也没有加入过任何党派,要揪我也揪不出什么大问题。

安琪: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并写诗?您认为当下诗歌在那些地方需要注意?

郑敏:我两个月大时从王家过继到郑家,我的养母与我的生母是姐妹。我小的时候就特别喜欢古典诗词,我的姨母(也就是我的亲身母亲)常常坐在窗前用闽南语吟诵古典诗词,虽然我年纪尚小,不懂得诗词的含义,但那种声音之美还是让我感动极了。我10岁才进小学。读的大多是散文,也看过一部分新诗,但当时的新诗对我没有太大的吸引力。读了中学以后才开始喜欢上徐志摩的诗歌。我真正有意识地喜欢上诗歌并且开始写作是在西南联大的时候受到冯至先生的影响。冯至受歌德的影响很深,诗歌的维度很深,不是英美浪漫主义风格的诗人。他为人很谨慎,不冒失,做学问很扎实。他指导我读诗,我对他很敬佩,也很敬重。我们的背景趣味都比较接近,我想这是我们师生关系非常融洽的一个主要原因。冯至先生一开始也是学哲学的,也喜欢比较庄严一点的东西。

我经常跑到他家去,坐下来,也不说话。他太太在打毛衣,他在看书,我们就这样坐着,现在想来,也是很奇怪。我当时也都二十好几了,怎么就常跑到他家去,也不准备什么问题,也不说话,可是他们也不以为忤,似乎已经把我当成家里的一分子了。有时候我会把我写的诗歌给冯至先生看,他很肯定我的诗歌,可能从这个角度他给我很大的支持。

我们西南联大在昆明,昆明有泡茶馆的习惯,大家爱聚在一起聊天。冯至先生的朋友也常到他家来,比如卞之琳。后来我就给袁可嘉和沈从文写诗,他们主持《大公报》,袁可嘉是冯至委派到《大公报》编副刊的。他和冯至很熟,但我和他不认识,我只是把诗寄给他发表。我在哲学系,袁可嘉在外语系,而且他比我大,不是一届的。在西南联大,我们根本就不考试,学期末了,老师出一个题目,让写一些读书报告,那题目也是很宽泛的,可以由着你发挥。你可以重复老师在课堂上的观点,也可以有自己的立场,都可以,并没有一定之规。

我觉得现在的语文课是问题最大的。在那里分析中心思想、分段、分析段落大意,真是太可笑、太荒唐。时间、地点、时代背景都不一样,对它的理解自然是千差万别,每个人都可以有创造性的理解,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判断,每个人都有他的个性,凭什么跟老师一样,怎么就只有一个标准答案?这样教育出来的学生是什么?是傻瓜。有创造性的学生只能人格分裂,一方面要顺从这种应试制度,一方面要自己来做一些彰显自己个性的事,那不是人格分裂么?

中国当下的语文教育是在扼杀人的智慧。一个人自己的判断,哪怕是错误的,也要比应声虫要好得多。学生从小学会应付课堂作业,那还能好吗?我就觉得现在的语文课,能及格就算了,考高分没多大意思。根本问题是:知识分子原来是最爱管闲事的一群人,现在什么也不敢说。现在的诗歌打破了教条,但是如果没有深刻的哲学基础,它们就会停留在表面上。这一代诗人是反崇高的余波,它们注重言辞,基本上没有深度,我不喜欢。如果诗歌中没有哲学,诗歌只是摆设,因为它们没有思想的准备。知识界应该有争论,有激辩,可是现在呢?温文尔雅,这是很糟糕的。有时候,我也在想,把吴思敬、谢冕叫来,我们三个人来个有关诗歌的对话,但是这个设想一直没有实现。我和诗歌界的朋友几乎不谈诗歌,只有你们这些年轻人来向我讨教,才会谈些这方面的话题。诗歌研讨会叫我去,也就是坐着,随便谈些闲话,触及不到思想的深处,我们的思维似乎停滞了。

安琪:和建国初期回国的知识分子一样,您也曾下放过,您是觉得那是一段特别苦难的日子?

郑敏:1955年我从美国回国,回来后看到的情况是什么呢?苏联对于我们来说神圣得不得了,一切都跟在苏联老大哥后面。跟着苏联已经证明是一个美丽的梦,乌托邦的梦。文学也是,跟着苏联改造自己,把传统全部抛掉了。五四这么稚嫩,现在看来就是幼儿园的状态,底子太薄,其结果是,现在的人,连文言文都读不懂了,这不是很可悲的一件事吗?

苏联之后,英美文化又在深刻地影响中国。英国国势衰微,它的影响小了很多,你看不是连英式英语都要变成美国腔调了?美国的商业文化就不同,它对现在的中国影响很大。在我看来,美国电影、小说中的娱乐成分太多,没有深入的思考,可是我们又在对美国的商业文化顶礼膜拜。回来后,冯至将我介绍到文研所,研究华兹华斯。1960年的一天,我和一位同事说了一句话:“国际上那么多的兄弟,怎么说没就没有了?”我指的是那些社会主义阵营的兄弟国家。第二天,领导就找我谈话,说我在美国呆了太久,对国内的形势不太了解。这么着,就让我去大学——北京师范大学外语系——教书。我当时觉得这是莫大的羞辱。那时候是俄语吃香,我教的是英语,谁也不正眼看。四年读四本书,用苏联式的方法来学语法,以前我们是两天就读完了,现在要学四年。后来他们让我教课外阅读,都是些名著的简写本,什么《大卫?科波菲尔》,都是简写本。也没用心,瞎混了一阵子。

“文革”之后,我开始招博士生(一共带了五六个人),那时才认真一些。招博士的时候,他们说,就以郑敏的名义来申请吧,定博士点的时候,他们也说,就以郑敏的名义来申请吧,结果还真就下来了。

当时知识分子都要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第一次是1960年,到天津,一个月的时间,我就扁桃腺肿大,整个脖子都肿了起来,只好回去。第二次是在山西,每天早上就喝一点稀汤,中午一点稀粥,根本就没什么吃的。可是我有一点好,我虽然出生的家庭条件还不错——出生在一个留学生家庭。在美国也住了那么长时间,可是我不嫌脏、不嫌累,什么活我都干,掏粪啊之类很多女孩子觉得无法忍受的活我都干,我就觉得这是一次特别好的人生经验,多有趣啊!我要不是去过农村,我以为全中国都跟北京、上海似的呢。

安琪:您有一个著名的观点“诗歌与哲学是近邻”,您还为此写过一本专著。能简要说说您的这一观点吗?

郑敏:我在西南联大学的是哲学,我对哲学的兴趣依旧很大。我的立场是:第一,要知道世界上最新的思潮(比如解构主义),通过这些最新的思潮重新来理解我们的传统——我们应该看到,这种解构主义哲学和中国的老庄哲学之间有着非常密切的联系。解构就是绝对的变、绝对的不稳定,强调一种流动的时间和时代。面对这些最新的哲学思潮,我们有些茫茫然,还没有把中国的传统好好地理解,我们从来没有真正地进入老庄哲学的核心世界。鲁迅的烦恼现代人已经理解了吗?哲学应该赶快进入现代人空虚的内心,去剖析它们,然后再来反观自身,再来找寻传统,这样我们才能真正地看清楚,什么是传统,而我们为什么空虚。现在的世界不再是一个大一统的时代,我们站在十字路口上,面对着各种思潮的冲击,有时简直让人眼花缭乱。我的看法是每一种都可以尝试着走走,但再不要陷入一个自欺的结构。人永远在矛盾中前进。我们想要找到一条能够解释的路,但没有唯一的答案,因为世界一直在变。现在是有比较大的空间,比较大的宽容了。

我不太喜欢信仰和宗教,所以我的“道”可以随时调整。因为哲学不是宗教,它是有弹性的。哲学要随着环境的变化而变化。我们几十年的时间都耗费在搞运动上了,没有很好地、认认真真地把各种理论梳理和理解一遍,总是很急地在找一个政治信仰,希望能一劳永逸。

现在的中国问题非常大。一是,科学主义太厉害了,人们还没有理解科学的可怕。人最终的理想还是应该以人为主角,不可能反过来让科学成为世界的中心。二是我们现在是市场讲得太多了,这是宣传机构的问题,你看世界上哪个国家(比如美国),一睁开眼睛就看股票怎么样了,是涨还是跌?没有的事。现在中国是全民炒股,怎么可以有这么荒唐的事?传统呢?几乎可以说是荡然无存,就像七八十岁的人可能记忆只有30年,幼稚得不得了,教育停顿、思维陈旧,对于时代缺乏正确的理解。要有正确的理解没有哲学思维是不可能的,我曾经在《文汇报》上写了一篇文章,大力呼吁:哲学教育势在必行。一个中国人,最起码的,冯友兰《中国哲学史》和《西方哲学史》这两本书应该必备,应该读一读,这样对于自己,乃至于中国的现状,在世界历史中处于怎么样的位置有一个比较清醒的认识。读了这两本书,就像有了一张世界地图,知道了北京在什么地方,不至于连一些最基本的概念都没有。我一直呼吁,我们应该从小学开始就设立哲学课,从小让学生树立一种哲学思维的习惯。

安琪:您认为中国新诗今天面临的最大问题是什么?它的前景如何?

郑敏:新诗今天面对最大的挑战是来自商业主义的泛滥,它深深影响了中青年诗人的生命价值观。五四以后,中国的知识青年,走出封建令人窒息的落后,曾带着何等的激情奔向科学民主,新诗因此应运而生。然而历史远远不是一个有简明答案的数学题。在整个二十世纪,我们对真理的寻找从没有怠惰,新诗是我们的真诚伴旅。然而新诗的诞生面对的第一个问题就是诗学的问题,包括诗的语言艺性,格律诗和自由诗的形式美。自由诗的 “自由”经常被完全误解。以为自由诗不需要、不存在任何形式上的要求,爱怎么写就怎么写。殊不知这是汉语新诗自诞生以来最大的一个误区。在人类精神和肉体的生存和发展史上,“自由”意味着独立的、充分自觉自发的创造活动,而非放任自流。这种对自由诗之自由的曲解正是其至今还无法与世界自由诗佳作比美的重要原因。所谓自由诗不是没有形式美,而是允许诗人拥有最大的自由来创造自己诗作的形式美。没有无形式的诗,因为形式是内容的延伸,是诗之灵魂的肉体化,诗之 “无”(魂)生其 “有”(肉体)。因此自由诗的作者只有创造他的作品的形式美的最大自由,而无忽视他的作品的形式美的自由。正是这方面的误导,使得汉语自由诗迟迟不能成熟,甚至在诗歌读者中遭冷遇、嘲笑,如:“这也算诗!谁不会写?分行就行了”。因此,自由诗的作者只有创造形式美的自由,而无忽视形式美的自由。形式美学包括诗的字、行和诗段(stanza)的排列组合所形成的建筑美;字音的音乐效果;字词丰富的联想空间,表达的艺术精深到位。最重要的是建构潜在的诗的内在结构,真正做到形式是内容的延伸。所以自由诗与格律诗要求不同的诗歌艺术才能。前者的独创性极高,使诗能在茫茫空间中获得自己特有的艺术造形,屹立于诗的世界,为后人所赞叹;后者的艺术则在于如何能将格律的束缚转换成可发挥诗歌艺术的条件。如将汉字的四声依照律诗与词的字数的规定,编成平仄声谱,而后参照声谱,选用声与意都能表达诗词的内容的字词填入,就能写成一篇佳作。二者各有各的难处。前者有创造形式的自由,却要求有不平常的造形才能,后者形式已提供给作者,但作者须有依形造诗的才能,而没有削足适履之病。

注:2008年1月17日,我和刘福春老师陪同韩国《诗评》杂志主编高炯烈先生到郑敏老师家采访;2009年10月23日,我陪同《教师月刊》主编林茶居先生到郑敏老师家采访。本访谈在整理过程中参考了何映宇先生的《一个诗人的哲学意见》(郑敏口述),特此注明。里面有几个问题郑敏老师口述给我们的大抵和何先生整理的一样。本访谈得到郑敏老师确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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