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 恨

王念平

我今年15岁，读初三。我不喜欢说话，甚至讨厌和人交流。这与我的家庭有关。我的父母都是下岗工人，虽然他们现在有了工作，但在我看来那是极不体面的工作，比起我的许多同学的父母来，父母简直是让我无法启齿的下等人。我曾偷偷地看过母亲拖着病痛的腰扫大街的情形，她是那么渺小，彷佛一片树叶，随时可能被风吹走。至于我的父亲做什么，我不想提起。我知道他们辛苦干活是为了供我读书上大学，我没有理由让他们失望。

我发奋读书。

课外，我从不跟同学一起上街玩，因为玩要用钱，我的口袋里几乎没有零花钱。除了学习，我一直喜欢偷偷地看坐在我前排的女同学彭珊妮。她的长发像黑色的瀑布，脸蛋彷佛春天盛开的桃花，清澈的眼睛不但会说话，还能看透人的心思。所以，我尽量避开彭珊妮的眼睛，不能让她知道我心里的秘密。我见过彭珊妮的妈妈，那是个浑身珠光宝气的女人。看到彭珊妮的妈妈的时候，我很自然地想到我的妈妈，心里便升起深深的自卑。我也不敢跟彭珊妮说话，我的家庭和她的家庭地位悬殊太大，她阳光般的笑脸与我忧郁的形象反差太大，我认为我和她根本不是生活在同一个世界。

我心里还埋藏着仇恨。我仇恨的人是我的同桌何伟雄。何伟雄的爸爸是市某局的局长，他仗着有个局长爸爸在班上不可一世，大呼小叫的模样似乎也极像个局长。何伟雄的学习成绩简直是一坨狗屎，他的作业全部由我代劳。本来，我以为他会感激我，但我错了，在他眼里我简直可有可无。更可气的是，他一看见我用功就来挖苦我，说我天生是穷命，想咸鱼翻身，门都没有。而且，在我学习的时候，他还故意用圆珠笔戳我的耳朵，用手拧我的屁股。我忍受的结果是，我的成绩在一天天下滑，我觉得对不起父母。我对何伟雄的恨意一天天地在增长着。

原以为到了初三调座位可以摆脱何伟雄，但他就像魔鬼一样纠缠着我不放。他想方设法与我同桌，绝不仅仅是为了让我为他代劳作业，他已经尝到取笑我的甜头，在他心里，我就是一个没有反抗意识的木偶。

但是，我觉得我已经长大了，我有时候实在忍无可忍了。于是，我有一次告诉何伟雄，今后不再给他代劳作业。何伟雄觉得尊严受到了挑衅，便威胁我，说要给我好看。我不能不担心，他手下有几个“兄弟”，我一个人肯定不是对手。我真的不想打架，也不想让父母、老师知道何伟雄如何欺负我，因为在别人眼里，我一直是个文静、好学的男孩。而且，我还发现彭珊妮常常用欣赏的眼光看我，我能感受到她也在心里喜欢我。所以，我忍受的另一个原因，就是不想让人知道我是个懦夫，不想让彭珊妮小看我。

好在，何伟雄并没有给我他所说的“好看”。

有一天晚自习，何伟雄在我写作业的时候又拧我的屁股了，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我心里的无名火一下子就蹿了上来，我第一次真正勇敢地向何伟雄发起了挑战。我手指着他的鼻子说：“请你放尊重一些，不然绝没有好结果！”何伟雄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架势说：“怎么着，要打架吗？我奉陪到底。”我刚想说话，就见彭珊妮转过头，用一种同情的眼光看着我，我立刻说不出一句话来，脸涨得通红通红。彭珊妮小声对我说：“去找班主任呀。”我摇头，我害怕班主任让我父亲来学校，我不想让同学们看见我有一个在街边擦皮鞋的父亲。何伟雄见我退缩了，便怪笑着对彭珊妮说：“你这么关心他，请问他是你男朋友还是老公啊？”彭珊妮受到了羞辱，转身趴在桌上哭了。我怒视着何伟雄，刚想警告他，胸前却重重挨了一拳。何伟雄用挑衅的口气说：“走啊，有本事去外面打架，今天你若不喊我一声爷爷，我今后把何字倒着写！”在众目睽睽之下，我没有让眼泪流出来。

那晚放学，我被何伟雄和他的几个“兄弟”揍了一顿，但我始终没喊他爷爷。

此后，我发现彭珊妮不再看我了。

我越发沉默了。我觉得我是天下头号懦夫，我在心里说，总有一天，我要让彭珊妮知道我是强者。

仇恨，如一团烈火在我的心中燃烧。

一次自习课上，我在悄悄欣赏彭珊妮写字的模样，何伟雄发现了我的秘密，他把一个纸团仍在彭珊妮头上，彭珊妮惊叫着转过头，何伟雄幸灾乐祸地指着我对她说：“告诉你一个惊天秘密，这只癞蛤蟆想吃你的天鹅肉哦。”顿时，周围爆发出一片哄笑声。彭珊妮满脸通红，她冷冷地看了我一眼，赶忙转过头去。我顿时感到受到了奇耻大辱，冷不丁，我举起拳头狠狠砸在何伟雄的胸口。

何伟雄被我打懵了，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一双双目光注视下，我以胜利者的形象怒视着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战败者。

第二天上学，我担心受到报复，悄悄在书包里放了一把很锋利的水果刀。刀子是我三个月前就准备好的。

当晚的自习课上，我无心做作业，总是心神不定，却忍不住要看彭珊妮黑瀑布一样的长发。

何伟雄完全没有意识到危险即将来临。他又把一个纸团仍在彭珊妮头上。彭珊妮惊叫着转过头来，怒视着何伟雄。我不想再听到何伟雄嘴巴里吐出羞辱我的话，我手里已经紧紧握住了放在课桌下的刀子。何伟雄朝我怪笑着刚要说话，我手里的刀子已经亮出来了。在同学们骇然的目光中，刀子刺进了何伟雄的肚子。仇恨已经让我失去了理智，我手中的刀子，拔出来后又刺进何伟雄的肚子。何伟雄瞪大了眼睛，目光里已没有了往日的霸道，似乎在向我求饶。教室里顿时乱成了一锅粥。混乱中，我听见彭珊妮惊恐的尖叫声……

当警车和救护车在校园里刺耳地响起时，我看见倒在地上的何伟雄身体下面流出很多红色的液体，我害怕了，那种胜利的自豪感顿时消失了。

我被带上警车的时候，我听到母亲凄凉地呼唤我的名字。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会成为杀人犯？我一直是老师、同学眼里安静、刻苦的好学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