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泰:绘画是苦中作乐
2012-04-29李怀宇
李怀宇
吴泰的先祖吴荣光为清代学者、鉴藏家,父亲吴灏为广东著名书画家。吴泰少承家学,十二岁始研习绘事,性静好古,廿五岁前倾力临摹唐、宋名迹,颇得古人笔墨之风韵;后游历山川,对造化之妙有更深的体悟。常随父入中山大学拜谒古文字学家、收藏家容庚教授,观赏其丰富藏品,获益良多。中学毕业后,研读中国美术史、美术理论和书画鉴定有关著作。学篆刻方面,得到方介堪老先生指导。1984年,进入广州美术馆工作,从事书画复制、陈列、摄影与研究。能够亲睹每件藏品,对于书画研究帮助极大。同年进修中山大学主办的刊授大学中文专业。1985年后,多次在内地及港澳举办画展。
他说:“汲古得绠,尚友古人,以前贤为师,是我一直以来所走的艺术方向,都遵循着一个规律,也就是继承优良哲学传统,法古而不拘于古,捐弃陈规,结合己意,在不变中求变。”把个人的感受转化为图画,需要运用娴熟的笔法,精炼的线条,恰到好处的赋色,这方面多向前人取经不无得益;画画“无非都是为了表达个人对世界的看法、感悟、以及展现个人生活独特的意境,先感动自己,再感动读者……”
摹古与“有我之境”
《收藏·拍卖》:你年轻的时候临摹过很多古画,印象深刻的作品有哪些?
吴泰:《清明上河图》、《韩熙载夜宴图》、《挥扇仕女图》、《九歌图》、《早春图》、《湖山清晓图》,很多都临过。我少年时做很多傻事。我们是“60后”,主要是那个时候没有书可以看,到(高中)打倒“四人帮”后才开始抓学习,以前根本没有东西学。我父亲那时在家教学生,我所做的是同学们不愿做的事——磨墨,在旁边看,我的缺点是不肯问,只是看。
《收藏·拍卖》:临摹在传统绘画中是最基础的功夫?
吴泰:基本功。一些人攻击临画是“一直copy,摹古是不对的”,但问题是,学钢琴怎么都要弹肖邦?拉古典的曲子?那些就是临摹嘛!大家公认古代杰出的作品用来作范本有何不可呢?临摹的问题如果是一路跟着,不会转身,不会走出来,那肯定是食古不化。古代大家的作品经过一千几百年的时间,很多画都留不下来,以前是为了保留这些名迹,就临多一个副本。七十年代以前的摄影技术很差的,那就要靠手工临摹。古代的名家连宋徽宗都临过画。米芾是藏家,很多大名家的画他买不起就借回来临一个副本。像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唐太宗喜欢,就找一些人勾摹,那叫双钩廓填,勾了一个框,然后再填墨的。冯承素、褚遂良都临,都勾了一个副本的。现在流传下来的都是临摹本,真的已经做了陪葬品。画也是一样,晋朝顾恺之,唐朝吴道子,北宋李成,顾恺之留在伦敦的《女史箴图》都是摹本,吴道子的《送子天王图》也是只剩下摹本。一般名画过了千年,经历了兵灾火劫,什么都没有了。如果一个藏家留给子孙后代,而他们又不喜欢的话,那就会糟蹋文物。另一种情况是藏家过于喜欢的,就像《富春山居图》,董其昌晚年将这件名迹以千金重值质押于宜兴吴氏“云起楼”,其二代传人吴洪裕爱惜有加,其对此物之痴迷程度远胜父辈,于病重垂危之际,竟命家人将他的一批藏品付之一炬,以此作为火殉,《富春山居图》是其中之一,他的子侄看不过眼,才把它偷偷的从火中拿回来。以前临摹就有这样的功用,现在就没有了,现在的摄影技术发达了,就不需要这些工作。
我是走火入魔,做多了,自己也喜欢了,有空手痒临摹一些。现在就很少做这些事了,因为很辛苦。临摹跟你自己去写画相比,就多了几重限制,被别人的思维框架限制住。但是对于学一些大家的作品,对你自己有很大的帮助的,起码他的表现技法、构图布局,对你有一定的帮助。以前没有写过大画,不知道大画是不是乱泼,乱倒,才有气势。
《收藏·拍卖》:写生在你的绘画创作是怎样的位鄱
吴泰:其实每一个流派,每一个画种,都有兴起的时候,亦有衰落的时候。文人画其实是比较抽象一点的,注重自己的思想,所谓“有我之境”。就不是全写实,全写实叫“无我之境”。那个年代兴起学苏联列维坦一路的现实主义绘画。用这种观点去看文人画,就变成反动的文人画,像董其昌所谓“有我之境”,清初“四王”比较抽象。其实我研究过王原祁、王时敏的山水,他喜欢画一个山坡上面有一块石头放在那里。很奇怪的,没见过,好像是他自己搞出来的。其实不是,是真的有这样的山。据记载,清初“四王”中的王时敏,在明代为官二十六年:“持节衔命,渡钱塘、入豫章、涉沅湘、逾闽峤,足迹几半天下。”我在1985年7月去敦煌,回程时由宜昌乘火车经湘西石门至大庸一段所见,看到铁路两旁的景物宛如王时敏的山水画,一个个绿油油的小山岗上很奇特地放着一块块很大的石头,仿佛如人工摆放,在其他地方是不多见的,故此一般人是很难理解他们画山水画怎么画那么多石头在山岗上,仿如人工臆造,其实他们写的是“有我之境”,不是那样刻板地去临古和造景,亦未尝不以天地为师,说他们不写生着实有点冤枉。“四王”口口声声说临古,其实都带着自己主观性去吸收前人的养分,故临谁不像谁,摹谁不像谁,是所谓“兼擅”式的再创造。文人画怎么抽象都好,一样要写生。只不过他勾一条线,但这条线也是写实的,这是比重问题。文人画发展到后期,就所谓“陈陈相因”,不去写生,而是为临画而临画,其实就是东施效颦,不理解、硬来,所谓“逸笔草草”,生搬硬套的去临,这样来学画,没有通过写生这个步骤,画的东西就不实在,是轻的,没有力度,没有重量感的。
王原祁的山水画注重法度,求稳重,不轻易下笔,并以黄公望为主摹对象,尤喜黄公望的“浅绛法”,用笔比黄还要稳重,所谓“笔端金刚杵”,高度提炼古人的笔法,写出来的线条很有力度的,而且写得很慢,他又做大官,也不轻易写给别人,一张画要写很久。这些所谓“文人”画,一样要经过写生,然后将它高度概括,融入自己的想法,所谓“胸中丘壑”,主观的东西的比重比较多。所谓写实,现实主义,其实一样有“有我之境”,不过它的感情色彩比较低而已。
《收藏·拍卖》:在绘画上,你最受影响的画家是哪几家?
吴泰:我学过龚半千(龚贤)。龚贤比较注重用墨,墨分五色,层次比较分明,而且带有一些装饰美,善于画静境,重重叠叠,他又不像雨点皴,一笔一笔,由浓写到淡,写到干,就是说他一笔下去,一开头是最浓的,他的笔有些水分,写着写着就越来越淡,越来越淡,再一直写下去,就也有沙笔了。浓淡干湿,什么都齐了。如果写树木,写石头,我一笔下去就有一种层次,每次都这样做,那就一层一层,比较分明。开始喜欢他这种风格,后来就觉得,如果要画广东山,好像不是很合适。现在就自己喜欢怎么画就怎么画。黄公望《富春山居图》那些景其实广东的山水都有的,属于江南山。董源《夏山图》卷也是画江南景,其实粤北都有些这样的景的,有些地方更漂亮。问题是有些地方你去不了,以前坐火车去北京就经过一个“九龙十八滩”,火车路是倚着山来走的,看出去好像青绿山水,下面有一条北江,北江的水很急,而且有很多石,如果是干旱的时候,觉得水流更急。有一次我就一直拍照,那时候靠那些胶卷,简直没睡过觉的在车窗边疯狂抓
拍,拍完一卷回来,原来没有挂紧,洗出来白白的,惨了。坐火车看风景是来不及写生的,只能够拍照,特别是那些近景,更加写不来,只能够拍下来,但是最后没有拍到。后来京广线粤北段就不经过那里了,看不到。
我也比较喜欢董源,问题是很难学,他有意无意之间差不多就是写生的。董源有个手卷都是写生的,很自然,学不到就是浪费时间,所以只能放弃,找一些合自己笔路的来学。除了龚贤之外,我有时学一下石涛。因为石涛时常住在山上的,为什么他的用色和水分的运用得那么独到?看得多而已。跟我们现在去一日游的差很远,一日游只能够碰巧有云,你就看到云;没有云,就是光秃秃,什么都看不到。石涛住在山上,早晚四时的景色全部都看到,而且山的光线的折射是每一分钟都不一样的。我以前中学的时候去过农村,在分校课室里可以看到山的,山是每分钟颜色都不同的,其实就是光线的问题。有些中国画画的山就是黑漆漆的,在晴天的时候,突然间有云遮住了太阳,下面就是黑的了,因为遮住了光线,其他地方是光亮的,那里被云遮住了,那座山就好像墨那么黑。没了云之后,云在远处,遮住一点点太阳,又有一些折射的问题,射到山峰的时候,有时绿,有时蓝,有时赭,有时红。写山,范宽住在终南山,经常看着,这样才会有比较深入的了解,看得比较透。如果靠现在的组织去画一会儿就走了,作用就不大。其实中国人爱画山水,是受道家文化所影响的。
《收藏·拍卖》:在临摹的基础上,有没有刨新的东西?
吴泰:结合自己的写生就有所创新了。因为所有山水的皴法,衣纹的描法,什么“十八描”和“十六皴”等,都是因应你对衣物的材质,山体的石质,来创造这个“皴法”出来。雨点皴和董源画的小雨点,都是画一些泥头山;马远和夏圭的大斧劈、小斧劈,写江浙一带的石头山。石头山,下雨后就会积了一些黑渍,形成一个形如斧劈状的痕迹,斜劈出来。武夷、丹霞那边也有一些这样的山,好像一个大斧劈模样。在写生的时候去总结这些经验就可以创造出一种新的技法,融会贯通。像李可染的山水层层叠叠,他初时是学齐白石的,经过自己写生,观察雨后的景观,突然之间黑漆漆的,他就用墨一层层、一层层地去叠加上去,自己悟道悟出来。就算写文章或是写小说,你都要学一下别人怎么做,自己再去创作。
《收藏·拍卖》:你父亲对你的影响很大?
吴泰:挺大的,因为我小的时候,他教学生都教了10年,我经常看他画画,那时读书没有什么功课做,一般在学校搞定,回来就对着他。他当时又作诗,又填词,每天的功课就作一首诗,自己也写,用草书写出来。他有一个镜架,写完就压在上面。经常在那里读,诗一开始是拿来唱的,后来就只剩朗诵的功能。他就屋头走到屋尾地读,有时也填一下词,那时候是不准学“封、资、修”,你读大声一点是不行的,那就读毛泽东的诗词。词有词律,诗有诗韵,要对仗工整,所谓倚声,平仄要背的。按照它的平仄的韵律来填,读起来就顺畅多了。所以他一般都在家里大声朗读,我也跟着读。
绘画与现代生活
《收藏·拍卖》:古人的生活跟现代人的生活完全不同。20世纪的中国画家里面你喜欢哪些人?
吴泰:以前就喜欢张大千,现在觉得他写得比较滑一些,看多了就不是很喜欢。很多画家都是,一公式化了,就没什么意思。陆俨少早年画得很好的,晚年都有好的,但是碰到一些应酬画就不好了,他的画面目很突出,但是一旦成功了,就很多人去学,被俗化了。一旦公式化就麻烦了。齐白石的画和诗也很喜欢,他的画很天真,很纯朴,不过你需要有他那种生活经历才能学他。
《收藏·拍卖》:绘画在现代生活中,对你来讲是什么位置?
吴泰:习惯了,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变成了日常的功课,这些都是习惯问题。开始是你自己的兴趣,后来变成职业,那肯定是乐事变苦事,但是你始终有自己的乐趣在里面,就苦中作乐也挺过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