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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记二题

2012-04-29孙子颖

黄河 2012年5期
关键词:慧远白人大师

孙子颖

白人岩

国庆长假的第二天,爷爷、爸爸和我,专程游了趟白人岩。

白人岩,望文生义,当然是一座山崖,坐落在衡山山脉西端的牛头山中,正当原平和代县交界处的北边。熟悉佛典的人知道,牛头山和与它隔滹沱河相望的清凉山一样,是菩萨居住的地方,而白人岩即使不用这些佛教神话附会,其名字本身就是很令人神驰向往的。你想,一座山崖像人,穿着一身洁白的衣服,被更大的一座山拥抱着,那是一种何等气象!何况它还和原平古代乡贤、中国佛教史上的重量级人物慧远大师有关呢?

正是中秋时节,汽车沿着大运高速公路向北疾驰。公路东面的滹沱河时隐时现,在秋阳照耀下明灭可见。路两边成片的玉米和向日葵已经收获,但庄稼秆子还站在地里,密密麻麻的,在阳光下泛着金色,而我的思绪却完全不在这美丽的风景上。

最早知道白人岩和慧远大师,还是在两年前。当时,我正在向高考冲刺,目不旁骛,全力以赴。一天,爸爸拿回一本书来,放在茶几上。吃饭时,这本新书吸引了我的眼球:蓝色的封面,书名《隐堂随笔》用章草题签。原来是陈巨锁伯伯新出的散文集子。巨锁伯伯是书法家,他的老家和我的老家不仅同村,而且就住在同一条巷子里,相隔数步之遥,两家世代交好,一直按辈分称呼。我便顺手拿起来翻看,目录中“白人岩”三字引起了我的注意,便匆匆读了一次。从此,白人岩的奇险、慧远大师的庄严形象便印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这两年,只要碰到与白人岩和慧远大师有关的文字材料,我都用心去看,甚至专门读了《高僧传》中的《道安传》和《慧远传》、《全晋文》中收录的慧远大师的佛学论著和山水散文《庐山记》,另外还有《全晋诗》中慧远大师的《游庐山诗》和无名氏的《庐山诸道人游石门诗并序》,零零碎碎,知道了不少。虽然有了来自文字记述的点滴感受,但凭我的这点知识和只有二十年的人生经历,自然不会有多么深刻。慧远大师是当时南方佛教的领袖,多种书上都这么说,自然不会有错。不过,就我的阅读感受来说,总觉得还缺少点什么。后来学了文学史,渐渐明白起来,慧远大师同时也是卓越的自然山水鉴赏家。这些都是源自书本的思考,我急欲到白人岩一游,希望能得到实地观赏的具体印证。

车过大营温泉度假村,爸爸说,马上就要到大芳乡了,慧远大师的老家茹岳村离大芳只有二里地,当地有不少关于慧远大师的传说。茹岳村南面不远处有一座寺院叫楼烦寺,相传就是慧远大师出家的地方,如今香火极旺。每年农历四月初八,这里都要举办盛大的庙会,吸引二州五县的僧俗人众来此烧香拜佛,煞是热闹。爸爸还说,慧远大师俗姓贾,可如今的茹岳村却只有两户姓贾的人家,还是近年来从其他地方迁来的。经爸爸这么一点,几年来对慧远大师生平行迹的零碎知识也就慢慢连成了一串?

慧远大师活了八十三岁,这在人生七十古来稀的古代,称他为老寿星,一点儿也不为过。记得有人说过,人的思想智慧是不能用年龄来衡量的,老寿星不一定是高人,而慧远大师却是我国历史上少有的高人之一。三十二岁之前,他生活在北方,正是五胡乱华、少数民族建立的政权像走马灯一样频繁更替的年代。他的家乡雁门楼烦(今山西原平市)正处在后赵和前燕两个政权相继统治之下,虽然不属于战乱的前沿,但天灾人祸,横征暴敛,民众基本上失去了生存的条件。慧远大师的家庭虽然不是什么清华门第,但家资富厚还是有的,因此弱龄好书,禀赋出众的他受到了良好教育。《高僧传》说他少为诸生,博综六经,尤善庄老;性度弘伟,风鉴朗拔,虽宿儒英达,莫不服其深致。这样一位有知识、有思想的青年士子,生于乱世,长于乱世,既不能出仕拯世济民,又不甘横尸沟渎,于是他想到南方追随范宣子,去过隐逸生活。这本来也是一条苟全性命于乱世的生活道路,可当时中原大乱,石氏父子相杀,兄弟相残,阻断了南下的道路。正在这时,高僧道安率领门徒在恒山立寺宣法,名声远扬。慧远和他的弟弟慧持闻风而往,一听道安宣讲般若经,豁然开悟,感叹地说:“儒道九流,皆糠粃耳。”关于这件事,几十年之后慧远大师在《与隐士刘遗民等书》中再一次提到,“每寻畴昔,游心世典,以为当年之华苑也;及见老庄,便悟名教是应变之虚谈耳。以今而观,则知沉冥之趣,岂得不以佛理为先?”不过,这时他的思想已走向儒、释、道三教融通的道路,因此他说:“苟会之有宗,则百家同致。”慧远便和弟弟拜道安为师,落发为僧,皈依沙门。对于彷徨在人生歧路上的慧远来说,这无疑是为自己徘徊无依的精神找到了安顿的家园。这是慧远大师人生的转折点,他沉涵佛学,夜以继日,只用了三年时间就可独立讲经,受到道安同门弟子的推服。前燕光寿元年(公元357年),二十四岁的慧远,返回家乡,准备建寺弘法,干一番普渡众生的大事业。他在家乡东北面,代州的白人岩找到了理想的建寺之处,创建了白人岩禅寺。三十二岁随师傅南下襄阳,四十六岁又受师命东下九江,终于在公元381年驻锡庐山,直到圆寂?

不到一个小时,汽车在代县出口下了高速,向白人岩驶去。一进山谷,路两旁的沟里全是白色的大大小小的石片,两旁山崖也呈白色。车停在一块儿不大的平地上,这原是白人岩下寺的遗址,现在清理出来做了停车场,除了对面石崖下边的几根梁柱和断碑之外,所谓下寺,已杳然不见踪影。停车场左右是两道谷口,右边的便是白人岩禅寺的入口处。白人岩禅寺环抱山中,站在入口处根本看不到。我们顺着谷底往上爬,虽说是山谷,可十分陡峭,如果不是前几年有人捐资铺了一条弯弯曲曲的石路,爬起来可就艰难了。在山路上转了两个弯,仰面而望,白人岩高高地耸立在头顶。白色的岩石,一层一层垒叠上去,形成悬崖绝壁。白人岩禅寺就建在由石崖拥抱的山腰,寺院的层层殿宇好像挂在山崖上,悬空而立,活像一幅水墨画。我心里惊叹,好不壮观啊!

关于白人岩命名由来的传说,我早已知悉,可只有身临此境,才能真正领会其美妙。白人岩峰顶有一块巨石,酷似人形,通体白色。相传有一位白谷仙人,银须白发,云游至此,只见山势奇特,森林密布,遍地奇花异草,香味散谷,清凉幽静,灵气十足,便暗自将这里当作自己的归宿之地。后于某年的四月初八在此坐化成峰,峰顶巨石为头颅,悬崖峰座为身躯,即为白人岩。当初,慧远大师在此立寺是否与这个民间故事有关,已不得而知,但它的流传却为此岩增添了几分神秘,倒却是真的。

站在山下看,上白人岩好像绝无通路,可是往上攀登才知道,一层和另一层的崖壁之间,都有比较平宽的崖畔。沿着崖畔上去,第一个碰到的就是著名的试心石。这是一块亘古就有的天然生就的奇石,以“试心”名石,我想是后人的附会。我顺着窄窄的小路,下到亭子里向下看,一块方方的石头,平插进石崖里,下面凌空,不觉心口一颤,就返了上来。我想千百年来,总有虔诚的信徒在试心石上站过,正如清人吴重光写的,“但使扪心常自定,直教坦步上云阶。”而我却没有这样的宗教情怀,看来离成佛还遥远得很呢。

进山门不远,就是七星泉。泉水在石崖转折处形成的悬崖下边,上面是平阔的岩石,地面的平石上有七眼石井,形如北斗;看上去七星平列,如出一源,但水质不同,其中五泉为甜水,两泉为苦水。同为崖缝中渗出,同在一片岩底上,却有甜有苦,造化之神异,真令人难以想象。站在泉前,周围极其幽静,除偶尔几声山鸟的啼鸣外,就只有悬崖下山泉滴落的声音,有深有浅,错落而至,给人以无限情趣。

七星泉的旁边有一通新立的石碑,上面刻着:“饮水东林井,思源白仁岩”,落款为“江西庐山东林寺大安暨两序大众奉贺傅印”。读着碑上的文字,恍惚间,在我的脑海里,把相距数千里之遥的东林寺与白人岩禅寺、相隔一千六百多年的慧远大师与今天的佛教信徒连了起来。在我看来,无论从哪一个方面,他们都渊源有自,一脉相承?

从七星泉沿平宽的石路往西走,下面的崖畔上是禅房,我们走过时,还看到有僧人在屋前活动;上面便是禅寺的殿宇,依崖而建,由低到高分成三层。我们顺着石阶一层一层登上去,最后站在大殿前面。寺院背负海拔两千多米的高峰,面对长流不息的滹沱河水,壮丽秀美。我的思绪也随着奔放起来。

遥想远公当年,风华正茂,胸怀理想,踏遍家乡山山水水,寻找一块建寺福地。当他终于站在白人岩上的时候,一下震惊了,高耸的白人岩在他脚下左右环抱,崖外又有众岭回护,活像一朵硕大无朋的莲花;整个山崖风景秀丽,形势怪奇,高者怖登,深者骇瞰,险者不敢逾,危者不敢仰,名葩异卉森列左右,珍禽驯兽往来飞走,祥云瑞霭舒卷于晨昏,岚光林影错映于上下。此时的慧远真有足蹈风雷之上,志凝霄汉之中的感受。他决定在此建寺。其实当时所谓的寺,我想是很简陋的,正如最早的碑文所载:“远公辟石为室,环堵为扃,所居之庵松萝拥护,演法之台鸟兽谛听。”说白了,就是几间茅草石屋,辉煌的殿宇恐怕是后来逐渐添造的。

站在白人岩上,向下看着好像凌空建造的层层殿宇,你不得不惊叹慧远大师欣赏自然山水美的超凡能力。联想到三十年后,他在庐山创建的东林寺,同样洞精山美,负香炉之峰,旁带瀑布之壑,清泉环阶,白云满室,你能不怦然心动吗?

东晋安帝元兴二年(公元403年),慧远大师作《庐山记》,说:“自托此山二十三载,再践石门,四游南岭,东望香炉峰,北眺九江,传闻有石井方湖,中有赤鳞踊出,野人不能叙,直叹其奇而已矣。”只因一处奇景没有游赏,还如此引以为憾,可见其醉心山水的程度。这“四游南岭”是何盛况?因为没有记载,已不大清楚,可以考见的是:慧远大师留下一首《游庐山诗》,抒发游山登岭的审美感受;在宋人陈舜俞的《庐山记》中还收录保存了刘遗民、王乔之和张野的三首《奉和慧远游庐山诗》。刘遗民是隐士,沙门俗家弟子,一直追随慧远左右;王乔之是江洲别驾;张野是南阳人,时居柴桑,征拜散骑常侍而不就,都是有头有脸的人。这是哪一次游山留下的胜迹,且不去管它,但它给我们提供了想象的空间:每一次登山恐怕都是名僧名士的荟萃,他们赏心悦目,诗歌唱和,千载而下,犹可想见其形容。

更幸运的是,也不知是怎样的历史偶然性,一篇佚名的山水游记《庐山诸道人游石门诗序》,孤零零地穿越时空,保存到了今天,以极其生动的文字展现了晋安帝隆安四年(公元400年)慧远大师等人一次游石门的登山诗会。这次出游以“咏山水”相号召,游山写诗是活动的中心内容。年近古稀的慧远大师,精神矍铄,仗锡前行,随从的三十余名僧徒教友兴致勃勃地簇拥在后,开途竞进,乘危履石,援木寻葛,历险穷崖,终于登上了石门山的最高峰,游观四宇,瞩览无厌,冲豫自得,兴味无穷。这群人虽然身份不同,但都具有高度的文化修养和审美能力,他们把石门山当作独立的审美对象,以诗的眼光审视这里的山水、木石、云气、鸟兽,因奇见美,因美感怀,深悟自然山水的审美性质,即所谓“夫崖谷之间,会物无主,应不以情而开兴,引人致深若此,岂不以虚明朗其照,闲邃笃其情邪”。这次游览活动应是我国自然山水审美史上的一次胜举,与四十七年前(公元353年)的兰亭之会,具有同等的历史价值,可惜过去重视不够?

从大殿下来,我们瞻仰了净土宗祖庭。祖庭的规制与上边的殿宇不同,屋顶低平,让人想到当初的简陋。慧远大师的塑像,庄严而静穆,形象却是一老者,这恐怕与实际不符,因为当年的慧远还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庄严静穆之外,应该透着青年人的英姿勃发。从塑像的神情上看,正在端坐宣讲。慧远大师深通儒学,兼善老庄,他在宣讲佛经时往往借用当时流行的玄学概念,把外来的佛学理论中国化,深入浅出,收到了很好的效果,也得到了师傅道安的首肯(道安是反对用“格义”方法解经的)。他从这里出发,随师父游迹河北,最后率教团驻锡庐山,发展组织,潜心佛学。他坚定地主张沙门不敬王者,为佛教争得了独立地位;他从形尽神不灭的宗教哲学出发,一生提倡弥陀信仰,一心向往超脱轮回,投生西方净土。晋安帝元兴二年(公元402年)他邀集僧俗信徒一百二十三人在庐山般若云台精舍阿弥陀像前,敬献香华,立誓念佛。参加活动的不仅有名僧慧持、道生,而且有名士刘遗民、宗炳、雷次宗、张野、周续之等人。为了发起这一活动,慧远大师曾给隐士刘遗民等人写过一封信,信中说:“君与诸人,并为如来贤弟子也。策名神府,为日已久,徒积怀远之兴,而乏因籍之资,以此永年,岂所以励其宿心哉?意谓六斋日,宜简绝常务,专心空门,然后津寄之情笃,来生之计深矣。”并且让刘遗民写了一篇发愿文,于是年七月二十八日在阿弥陀像前成立组织,发誓:“胥命整襟法堂,等施一心,亭怀幽极,誓兹同人,俱游绝域”,念佛坐禅,“体忘安而弥穆,心超乐而自怡”。这是慧远大师的创造,把净土和禅法结合起来,称为“念佛三昧”?据说,由于他们修持的理论和方法正确,一百二十三人都修习到有往生净土的瑞相,甚至有的还在现身上见佛。他们修持向往的西方净土,虽然只是一个虚无飘渺的宗教信仰,却与当时的社会生活相呼应。东晋十六国,社会混乱,政治失序,从王公贵族到庶民百姓,无一不像幕燕釜鱼,朝不保夕。苦难的境遇刺激起人们脱离火海的强烈要求,这种社会心态恰与净土宗求生净土的出世理念相合。于是,古印度的净土教便在当时的社会文化土壤中找到了生长点。慧远大师将其与老庄、禅学相融汇,揭开弘传净土的序幕。认真体会,慧远大师的“念佛三昧”虽然是宗教修持方法,但是那种专思寂想、志一不分、气虚神朗的精神境界,借修凝神、积习移性的积极效果,对于今天心浮气躁、魂不守舍、追名逐利、急于求成的社会心理,我想还真是一服清凉药、镇静剂。

祖庭向下,略向东南,便是慧远洞,相传是大师坐禅之处。这倒很有可能,如果洞出自然,演法、学佛之余,在此静坐,寂心净虑,也是一大乐事。

山中的天气说变就变,不知何时,山谷中涌上了一团一团雾气,从山顶升上去,形成灰黑的云,把明朗的秋阳遮住,山间顿时阴暗起来。云层那么鲜润,擦着山峰飘飞,给人以顿时下雨的感觉。我们没有带雨具,便匆匆顺着原路下山。将到谷底,山风顺着沟谷窜上来,浑身冷得打颤,手脸冰凉。我们赶紧钻进汽车里,在车轮转动的沙沙声中,把白人岩留在了身后。但是在白人岩感悟到的慧远精神,却从历史深处走来,越走越近,耳边传来慧远大师清晰的吟诵:

崇岩吐清气,幽岫栖神迹。

希声奏群籁,响出山溜滴。

有客独冥游,径然忘所适。

挥手抚云门,灵关安足辟。

…… ……

滴水崖

真好!

这个暑假,我出门疯了一把,和妈妈一起去日照看大海。从小生活在山西,海近在山东,可就是没去过。终于站在大海边上,虽然不是黄河入海口,可“东面而视”,照样“不见水端”。辽阔的水天,层叠的海浪,留给我太多的兴奋。多少天过去了,我还唠叨着海那东西,爸妈不怎么搭理我,我就自说自话:

“草原,我见过了;大海,我也看过了;你说怪不怪,住在山西,硬是没好好看过山,真遗憾!”

我也就这么随口一说,天可怜见的,他们居然进了耳朵,去哪儿任我挑。我激切地想着该去哪儿:峨眉山?好是好,太远了。五台山?近虽近,可满眼文殊寺、浮图塔,想想都烦。正犹豫着,爷爷忽然道:“咱回老家吧,那里有看不尽的深山,说不完的故事。”

我一听,欢快地答应了:“对,就回老家!”

老家是个不小的山村,四围山色,清溪长流。那里的山虽然不是什么名山,可地图上标着:云中山。小时候,常跟着奶奶回老家,最喜欢在河边抓小鱼,捉青蛙,堵水濠,捡彩石,虽然开门见山,可连村周围的小山也没有爬过。小山是村人的习惯说法,其实哪一个山头,真要去爬,上上下下也得半天。至于村西的大山,虽不是云中主峰,却也大得可观,东西二十里,南北十余里,中间没有一处村落,除了山还是山。站在村口远望,数不清的尖顶的石峰,圆顶的山头,错落穿插,由低而高,终于堆叠起一座海拔两千余米的高峰,成为故乡最为壮观也最富豪情的天然屏障。紧贴高峰,有一处山洼,乱石穿空,层岩迭起,乡人称为石盒,里边有崞县八景之一的滴水崖。

今年春天,堂姐结婚,我们全家回去参加婚礼。时当“五一”,正是山桃花疯开的时节,远远望去,向阳的山坡上,一片一片的粉白,像雪,像雾。爷爷见我心驰神往的样子,就说到夏天,青山绿水,咱们进滴水崖看看。

爷爷也就那么随口一说,不想一语成谶。八月初的一天,起了个大早,我们向滴水崖进发了。爸爸开车,我和爷爷一前一后坐着,正好应了那个“两个父亲,两个儿子(不,我是女儿),共几人”的谜语。 滴水崖离村十里,远看南北两道山岭夹着一条深沟,进来才知道,山连着山,沟套着沟,只好用沟壑纵横来形容。沿途沟沟洼洼的山坡上长满了柴林,正是盛夏时节,绿得伤心。我瞪着两眼看山,看山林,看山林的无边绿色,惊奇得连嘴都张开了。

在我看来,这里是美丽的山野风光;而在爷爷心里,它连着的是乡人的生活史。千百年来,祖祖辈辈的乡人靠它生存、繁衍。车进大山,你会看到两边山脚下时不时出现的碎块沙田,最大的不到一分,小的只有一盘土炕那么大。满地的荒草,坍塌的石塄,像镜子一样映照出乡人的苦难和苦斗。为了这些不交租不纳粮的地块,穷人们一代又一代在山沟里用镢头刨呀刨的,可到头还是贫穷接着贫穷。山上的柴林是全村人生活的一大来源。人们要盖房子,就进山砍桦木当椽;人们烧火、煮饭、取暖,用的都是从山上割来的柴草。后来,人越生越多,柴草却越长越少,到上世纪中期,离村三五里的小山竟然连柴毛毛都不长了。公社化时期,生产队也想靠山吃山,办了一个养鹿场,引得周围的生产队来参观学习。可不知为什么,鹿茸并没有给村里人带来富裕。我们停车看了鹿场的遗址,两个用石块垒成的鹿圈,一间小石屋,掩在一人高的柴蒿中,仿佛在向我们诉说乡人摆脱贫困的奋斗。

现在的山完全变了样子。新时期以来,老家成了沸腾的山村,许多能人带头办企业,村人为他们打工,跟着沾光,不几年成了全县有名的富裕村。大家都烧煤,连地里的玉米秆都懒得收拾,谁还上山割柴?一路进山,山坡上不是齐房檐高的丛林,就是路两边都长满二三尺高的柴草。爷爷一路感叹:“真是改革开放,泽被草木啊!”

从鹿场再往里走,沟陡然窄了起来,山也陡然立了起来。我正在傻看,车子向右一拐,停在一座抬头不见顶的石壁下,爸爸说:“石盒到了。”一下车,一股清香扑鼻而来,是山里独有的气味,混杂着各种花草的香气、山泉的甜味,这是城里永远都闻不到的“人间仙气”。满耳的山鸟鸣唱和溪水的低吟,动听极了。环顾四周,觉得乡人的称谓还真是形象。这里,东北两面是石崖,西南是高不见顶的陡坡。东西不到千米,南北只有数步,还真是一个长方形的大石盒子。天空蓝得出奇,好像石盒的盖子。路两边、山脚的斜坡上,这花那花、这草那草、这树那树,都是我生平第一次见到,感觉十分新奇。

顺着石路往前走,便听到很大的水流飞溅声,向右手一拐,滴水崖赫然出现在眼前。滴水崖也称“石人瀑布”,清代的一位县令李梗曾到此一游,口占一绝:“灵岩岑寂一泉飞,疑是霜纨挂翠微。泉上神人谁巧作,年年独立对斜晖。”大体上描绘出了瀑布的形象和气势。滴水崖坐北朝南,左右两边都是陡峭的悬崖,从上边山沟里出来的一股溪水从两边悬崖的豁口处一泻而下,足有两三层楼房那么高,白花花的,用“霜纨”来形容虽然不免有些造作,也还像那么回事。瀑布成年累月从山崖上崩落而下,崖根形成一个深不见底的小潭,人靠得太近了,便感到闭气。现在,小潭没有了,因为修路时被石头填满,真是一大憾事。所谓“泉上神人”,要站到离瀑布二三百米处的小栈沟口才能看到。那是瀑布上边的一个石头峰顶,远看像人,头向前倾,背有些上耸。天公造物,真是无奇不有!

我们坐在滴水崖前的一块铺山石上休息。爷爷两手抱着膝盖,仰头看着对面几近直立的陡坡,沉浸在记忆中。我知道这里的山水林木牵动着爷爷的心。爷爷不满两岁就没了父亲,是当时还不到三十岁的老祖母一手带大的。母子为活命而艰难挣扎,小小年纪的爷爷为了割柴禾,用他稚嫩的脚板踏遍了这里的山梁沟岔。他有一个朴实的理想,辛勤劳动,争取衣食无忧,让母亲后半辈子不要为吃穿发愁。万没想到,1949年,十四岁的爷爷爬上我们眼前的这面陡坡割柴,因背得太重,肺部受伤,咳嗽气喘,有时痰里还带有血丝。老祖母很着急,一边找偏方给儿子治病,一边安顿儿子去念高小。原来,老祖母想得很简单,高小毕业后去当小学教员,好养家糊口。谁也没想到,爷爷从高小出发,走出大山,一路读到大学毕业。面对眼前直立的陡坡,我为爷爷少年时代的艰辛而心酸,也为他人生轨迹的转向而欣慰。

最后,爷爷说进山不爬山,那就等于白来一趟。在爷爷的提议下,我们去爬滴水崖对面的小栈沟。小栈沟并不深,但山坡陡峭,长满了桦树、橡树、山核桃和灌木丛。我们顺着牲畜踩出来的小路向上爬,两手紧紧抓着柴秆,一点松懈不得。身临其境,你才能真正领略到什么叫山高林密。爷爷说,他小时候曾来这里摘毛榛,半天就是一麻袋,如今连结毛榛的白胡荆都不见影子了,可见植物的生灭自有其规律。我们只爬到半山,心意已足。我找了块平整的石头坐下来,才发现身边的小草上花瓣上,都是露珠,太阳一照,露珠发出耀眼的光芒,晶莹剔透,纯净极了,也好看极了!这些花花草草都有奇奇怪怪的名字,让我对乡人丰富的想象力惊叹不已!

一上午的眼看、耳听,我对老家的山有了不同的领悟,不同的感情。大海也罢,草原也罢,它们在我的生命中纯属“他者”,而老家的山却与乡人、与我的家庭、甚至与我自己连着血脉。在我心里,它们是活的,是有血有肉的。

原想来滴水崖游玩看山,没有想到读了一部厚重的书。我该心满意足了,只是没有爬爬最高峰,领略一番“洋洋乎与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穷”的意兴,留下一点悬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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