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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行奶娘

2012-04-29刘有根

黄河 2012年5期
关键词:太行山八路军妈妈

刘有根

8年抗战,八路军在左权县(原来叫辽县),先后驻扎战斗2825天。如果按年算,从1937年11月15日,刘伯承率129师进驻西河头,到1945年8月15日,邓小平率八路军总部离开麻田,前前后后整整8年。如果按天数,一年365天,就是7年零9个月,7年共2555天,9个月,三九二百七十天,2825天的数字应该一点也没虚假。中共中央北方局、八路军总部、129师、太行区党委等大大小小150个单位在左权各个村村寨寨驻扎,这对仅有7万人的小小左权县是多么大的影响啊!公认的“三个一万”,似乎构成了左权为抗战做出的巨大贡献,10000人参军,10000人牺牲,10000人支前(当然有交叉的),可有谁知道还有多少太行山的年轻妈妈为八路军奶孩子呢?她们奉献的可是一个人生下来最需要最需要的甘甜乳汁啊!

1995年,我在河北涉县走访程耀峰同志,他很郑重地告诉我:“邓小平的儿子邓朴方可是生在你麻田的,还有刘伯承元帅的儿子刘太行,生在你左权县的十里店。”也许是怕我不信,他立马翻开毛毛给他签名的一本厚厚的书《我的父亲邓小平》,“你看,这里写着哩。”老程还告诉我,“黄镇的6个儿女全是生在太行山上的”。从那时起,我就格外操心打问太行妈妈为八路军奶孩子的事。

时至今日,我已经打问了解到19个八路军的孩子和他们的奶娘。19个奶娘,我只见到了邓朴方的奶娘,但她已经不能正常表达内心,每次去,她都是笑微微的,对你特别友善,那是她天性的淳朴和善美。她比邓小平小12岁,生于1916年,奶邓朴方时28岁,现在93岁。其余奶娘几乎都已不在人世,见到的都是奶娘的儿女。麻田的两位奶娘和一位保姆虽然经常见,可我那时年少还没操这份心,从来也没有提起过为八路军奶孩子的事,现在想起真遗憾,给罗瑞卿奶女儿的王巧鱼大娘,我好几次去他家玩耍,她是村上人公认的“好人才”,可我就是不知道她是罗瑞卿女儿罗峪田的奶娘。太行妈妈的奶儿,我见到过邓朴方、刘太行、滕久明、罗峪田、李小琳,我知道的一些情景细节都是从太行妈妈的儿女们口中听来的。这些珍贵的情景和细节,我是深信不疑的,因为从他们讲述的口气和表情中,我感到了一种非常原始的真实。父母说给儿女,儿女们就原封不动地装在心里,他们不懂得这些有啥用,还问我“问这作甚哩?”娘留下的话,他们只知道老老实实记着,然后再原原本本地说给自己不爱听这些陈年旧事的孩子。不少人是流着眼泪给我述说的,我的心一次次被震颤,我不能不为太行山的妈妈而肃然起敬,我不得不为她们的默默无闻而内心颤栗,她们是平凡的,普通的,但她们绝对是伟大的,高尚的。我努力找到她们的照片,我目不转睛地端详她们,我试图从她们的身上找出更加深厚的精神内涵。

我采写过邓朴方《不忘太行奶娘》和 邓朴方的《第一个保姆》,邓朴方是感动了我的一位好“奶儿”,我也写过《滕久明麻田寻亲人》,我还会把我了解到的奶娘和奶儿的故事一一写出来,在这里我只想把我采访到的细节片段呈现给世人,从这些细节片段里,我们足以可以领略到太行妈妈的无私伟大,领略到太行奶娘奉献精神的深远意义。

动荡的抗战年代,天上是日军的飞机狂轰滥炸,地下是日军的枪炮经常扫荡,一年4次大扫荡,大人们的生命都朝不保夕,新生的八路军的亲骨肉,又是多么脆弱的小生命啊!有不少八路军的孩子就是在日军扫荡中夭折的。教训使人变得聪明,加上刘伯承下了一道命令,怀孕的妇女一律不准跟随部队,一律“坚壁”到老百姓家里,于是就有了八路军纷纷把孩子寄养在老百姓家里的事。不少有了小孩的女八路也穿起老百姓的衣服,脸上抹上点灰,装作老百姓,住在各家各户。前后8年,太行山来了多少八路军,左权来了多少机关工作人员,我不得而知,但我知道八路军战士和首长,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都是谈婚论嫁的年龄,在太行山上结婚生子是很正常的。罗瑞卿和郝志平就是在左权县桐峪村结婚的,还有钱信忠结婚在隘口村。他们的婚姻充满战争色彩,他们的儿女都是太行山的孩子。我不只一次读过罗峪田写的《我的太行山妈妈》,过去读,无动于衷,更没有被感动过,今天写这篇文章时又读一次,我的眼睛湿润了。罗峪田这个太行山的女儿,对太行妈妈是多么刻骨铭心的思念啊!“……妈妈来接我,我硬是抓住奶娘不肯松手。是她用奶水把我喂养,用体温把我暖活过来。她是我的太行山妈妈呀!”这位“暖活”罗峪田的太行山妈妈,就是和我一个村的麻田七队队长王巧鱼大娘。太行山妈妈王巧鱼不仅给了罗峪田奶水,体温,还给了她名字,罗峪田这个名字就是奶娘给起的,这个名字罗家再也没有更换过,这是对太行山妈妈的最好纪念。八路军在太行山上生下多少孩子,找过多少奶娘,我也不得而知,但每一个“奶儿”和奶娘,都有像罗峪田这样的刻骨铭心的故事,这难道不是太行山母亲付出的大爱吗?

据我的同乡刘米兰回忆,邓朴方生下没有奶,在下麻田找了个奶娘后来也没了奶,刘米兰的爱人陈国章(抗战时麻田镇长)又靠熟人在云头底找到郭金梅家。送孩子到云头底的路上,陈国章和另一个人轮流抱着孩子,卓琳空手跟在后面。就这样,一个小生命有了自己得以生存的家。

战争环境下,把自己的亲生骨肉托付给太行妈妈,天底下还有比这更重大的托付吗?当太行妈妈接过一个个八路军嗷嗷待哺的后代,这些太行妈妈的生命里就有了一种神圣的责任,她们把八路军孩子的命看得比自己的命不知贵重多少倍,有的为了保护八路军的孩子献出了自己亲生儿子的小生命儿,甚至自己的生命,她们是拿以自己的命为代价,为八路军喂养孩子啊!左权将军在麻田村住了一年多,在写给延安妻子的信中,多次说到太行奶娘为保护八路军孩子而做出的牺牲。这是多么悲壮的新一代《赵氏孤儿》的壮举啊!做一个八路军孩子的奶娘,谁都清楚有多么沉重。

一滴奶水,我不清楚它的成分,但我起码知道它来自母亲的精血,是母亲身体的精华,奶水应该是世界上最为高贵的婴儿“食粮”。生活艰辛的战争年代,兵荒马乱,食不果腹,太行妈妈瘦弱的身体里能有多少乳汁啊。现在的女士们一生孩子,就吃乌鸡,喝鱼汤,而太行妈妈们在最艰苦的一九四二三年,连树叶也吃不上,面黄肌瘦,疲于奔命,仅有的奶水全喂养了八路军的孩子,这是一笔多么巨大的人情啊!说是人间第一情,我看一点不为过。自己双脚泡在苦难的水深火热里,却用乳汁托起另一个幼小生命,这不是太行妈妈的大仁大义大德大爱又是什么?

下口村李果兰在一次反扫荡转移中,抱着奶儿(北方局一位领导的孩子)王长江(小名乃庆),躲进犵獠山的一个拐弯岩洞里,孩子一声啼哭,招来日军鬼子,鬼子抓住李果兰的父母亲,推下绝壁活活摔死。幸好那是个拐弯岩洞,鬼子的刺刀没有触及到李果兰和孩子,奶娘奶儿幸免一死。李果兰活了36岁,奶儿6岁才被人引走,临死她还念叨着奶儿的名字。

1945年,抗战胜利了,奶在老百姓家的孩子一个个引走了,少数孩子继续留在奶娘家,有的长到四五岁,有的长到八九岁,有的直到全国解放,一切稳定了才来引走孩子。这又给太行妈妈造成多大的伤痛啊!在我采访过的好几家里,几乎都是孩子走了,奶娘病了,还有的一蹶不振,身体再没好起来。设身处地想一想,团购抚养得热乎乎的,娘长儿短的好几年,和自己亲生骨肉有啥两样?而且都把八路军的孩子顶在头上,娇生惯养,一下子从自己的怀抱里被人引走,人心都是肉长的,可想而知,思念之情是多么的揪心,就是木头人也会伤痛啊!

钱江的孩子奶在麻田张五二家,孩子取小名“奶蛋儿”,两年后张家生下自己的女儿张先芝,乃蛋六岁才走,奶娘立下家规,奶蛋调皮打先芝,先芝只能白挨,不准还手,为了不让奶蛋受一点委屈,先芝对我说:“我光吃亏。”那年,钱江派人来引孩子,奶爹张五二一直把奶蛋送到麻田后沟几十里的一个小村旁,奶蛋抓住爹的手哭着就是不放,奶爹无奈,只好撒谎说:“爹去尿一泡,再来抱俺孩。”这样才含泪返回。来引孩子的那位连长见孩子哭闹不止,对张五二说:“不行,过一段时间,再回来看看吧。”“不用了,哭成这势,再回来更引不走了。”奶蛋走了,奶娘赵小多,哭了好几天想奶儿,病了,茶不思饭不想,就是想孩子。6年啊,她一把屎一把尿为奶蛋付出多少辛苦!孩子引走后,奶娘赵小多病了,滕代远儿子滕久明的奶娘范芝芝病了,上口村奶娘刘小鱼哭得浑身浮肿,也病倒了……孩子是八路军的宝贝儿,寄养在老百姓家好几年,何尝不是奶娘的心头肉,引走孩子,就是拽走了她们的心头肉啊!这正应验了农村一句老话:奶儿越作务越亲。

多少年过去了,太行妈妈们从没有停止过对奶儿的思念,念叨着奶儿的小名儿:奶云(邓朴方)、奶蛋、奶亭、奶庆……

奶儿牵走了奶娘的心,直到临终,上口村的刘小鱼还嘱咐跟前的儿女:“不要告诉你智明哥(八路军的孩子),路远,回来不容易。”写到这里,我的眼睛又一次湿润了,这是怎样的一种精神境界啊!这不是“对人无所求,给人的却是极好的东西”的蜜蜂精神吗?在此,我真想为太行妈妈高歌一曲,太行妈妈,你们是这个世界上最无私最奉献的人啊!蜜蜂的奉献,是从花叶上采来的甜蜜,而你们奉献的,却是自己瘦弱躯体里挤出的甜甜的乳汁。

多少年来,奶娘忘不掉“奶儿”,“奶儿”也没有忘记自己的太行山“奶娘”。

邓朴方回来了,刘太行回来了,滕久明回来了,罗峪田回来了,李晓雪、李小琳回来了,不少八路军的孩子们都回来了。邓朴方见到奶娘的情景我历历在目,还像个孩子一样依偎在奶娘身旁,摩挲着奶娘的衣服,用手指头捏去奶娘衣服上的线头儿,那种发自内心的情感,让我好感动。罗瑞卿家里只要有麻田人在,没有一次不给麻田奶娘捎东西,点心、罐头、营养品,奶娘身体不好,还一次次往麻田寄药品。刘太行每次回来,都有一种负疚感,“抗战那么紧,生下我只能给老百姓找麻烦。”话是大实话,说的可是良心话。

生在1945年3月的张南生的儿子张雁之在《我的母亲林纫篱在太行》一文中这样写道:“由于根据地老百姓对八路军的后代,像对待自己亲生孩子一样照顾、保护,我们这些八路军的后代才有今天。这就是军民鱼水情,这就是我们战胜日本侵略者的根基。……老百姓生活都很苦,粮食极度缺乏,采树叶煮汤喝,在玉米面里加上观音土,有时只吃观音土做的饼子,饼吃起来非常牙碜,吃了就闹肚子……”是啊,在极度艰苦的环境里冒着杀头之险,豁出身家性命为八路军喂养孩子,太行山的奶娘们付出的,不仅仅是乳汁,是血,是汗,是泪,更是命啊!这才是大写的母爱!在太行奶娘奶头上吊大的孩子们,这就是你们的太行山妈妈呀!

行文至此,我又忽发联想,假如有哪位音乐家见到此文,能为“太行奶娘”写首歌多好啊!这样的歌唱出来,大概比阎维文唱的那首“母亲”更会感人。

那天,人民日报段存章老师打来电话,他感慨地给我说了这么几句话。“当年,奶娘最大,奶儿最小;今天,奶儿大了,奶娘老了,没了。真是太行山永驻,漳河水长流!”段老师还说:“做一个太行奶娘要过四关:生活艰难关,生命危险关,离别痛苦关,一生难见关。”是啊,这就是太行奶娘的全部蕴涵。现在,太行奶娘大都已作古在黄土中,留给后人的只能是绵绵思念啊!

啊,太行山,你以博大的胸怀容纳了共产党、八路军,使共产党的军队从几千人发展到几十万雄师,杀出太行,夺取政权;清漳河以你善美的柔情养育了人民军队,谱写了军民鱼水之情!

啊,太行山的妈妈呀,你们用自己瘦弱的奶头,哺育了八路军的孩子们,你们虽然大多已经作古,可你们会一直活在“奶儿”的心里,活在人们的心中。在太行抗战的英雄谱里,你们是柔弱而闪亮的一页啊!

致敬,太行山的奶娘们!太行山不会忘记你们,因为你们是太行烽火铸就的一块金光闪闪的功德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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