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治可否
2012-04-29陈美英
一
在鲜花上看见死亡的人会迅速绽放,如果法院不及时立案审理,他会把这事讲给每个病人听。吕执拗对接受诉讼请求的书记员庄重地说,脸庞因为激动由病态的苍白转为暗紫。法律援助办公室位于市中级人民法院底楼,很容易就能找到这个不太宽敞但陈设齐全的地方,当时这位穿一身皱巴巴棉质休闲服装的来访者进来后就寻找痰盂咳痰,并将痰盂拿到椅子旁边放好,之后端正地坐下,喘着气说:“我是演员吕执拗!我要打官司,医疗官司!”说着他加重了语气。看起来年方而立的他很像性格演员,长着棱角分明的方脸和竖直的身材,一双细长的眼睛里恍惚着梦幻的影子。负责的书记员就在他飘荡的诉说中凝神倾听着,偶尔提醒他喝口水。没有喝干之前的纸杯在吕执拗手里和他的身体一起激动地颤抖,时而泼洒出一些水,这使他在絮叨中时而茫然地望望它,就像那是拿不稳的圣杯一样。
那是几年前的事了,吕执拗说,这病久治不愈,要把治病过程说清楚,还真费神,对听的人也是考验。可是仅仅说和听,已经是轻松的了。谁要是主动去当他那样的病人,那才是英雄。那时得到饰演间谍的配角机会,哦,就像英语过去时态总是很久很久以前一样,时间漫长得像人生过不完了。那时是秋天,牧草完全枯黄,环境看起来很苍凉,不过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剧组在山原地表呈现的高寒草甸上辗转拍一部谍战电视剧,吕执拗饰演一个出场极少却相当重要的配角。镜头很集中,很快轮到拍他的最后一组镜头了。在辽阔的高山草甸上,间谍正策马迎风赶到西康省府,将追踪者一次次甩在身后,直到被枪击后跌落在地的他被摄影师拍了个死人的脸部特写。然而镜头移开后,吕执拗却捂胸咳嗽起来。痰中有血,胸腔震动如同波浪扑打,助理马上搀他到帐篷躺下。他喝了口水,一阵呛咳就堵在气道上。随后他咳了好多血。没办法,这里是无人区,不得不强忍心慌的他等到几天后拍摄完毕,和大家一起回城。他从此当上病人了,开始在生活里体验并饰演新的角色,如此被动的角色!第二天他就去市医院,只见门诊大楼修得奢华,炫耀着装饰的医疗信心。医生歪戴的口罩上方露出的眼睛看人如蜻蜓点水,发出机器人般声音问哪里不舒服,开了检查单。放射科查出吕执拗肺上有可疑阴影。做CT扫描吧。门诊医生看了报告说。吕执拗钱不够,也没买医疗保险。医生说那就不检查吧,给他开了药。服着大大小小的药丸,吕执拗不时吞吐唾液,睡觉也不安生。服了一阵去医院。医生叫他住院。要交两千元住院费,他这月光族连这点钱也没有,就给在做建材销售的大学同学打电话借钱。
住院应该可以放心了。办完住院手续,将虚脱的身体扔到病床上时,吕执拗松了口气。主管医师来问了几句,低头给他听诊。她看人时是好奇的凝视,苍白的方脸像贝壳。身子细细的一截。很高,这就拉大了秀颀程度。尾随的几个实习生活泼的眼神不住地飘来飘去,挨着就像她的马尾巴颤悠悠的。她自我介绍名字叫卓著,要病人安心治疗。外面有人叫她,有病人要抢救。“抱歉,我先去一下。”她说着往外走,看了他一眼,学生也出去了。很快进来了,只是她显得神情很疲惫。“真对不起。”她接着询问病史:“家人身体怎样?”“人是一颗尘埃。我是孤儿。唉,该先问你有家人吗,对不对?”吕执拗质问道,“哦?”卓著点了点头:“尘埃。”掂量着将两个字拉长为相续的线。她匆匆地在便笺本上写着,又问了些,说好好治疗吧。在病房里把短暂的一生想了个遍,吕执拗没得到更多的启示,结论还是好好治疗。然而病房外的泡桐树叶落了又长,从秋天到春天病也没明显好转。感染耐药菌株了吧?卓著担心地道。做药敏试验时,检验科医生说:“怎么不住感染科?”吕执拗的心跳起来,然而预交的住院费快用完了,得马上给同学打电话借钱。同学接到电话同意借钱,同时告诉他听说有专门防治所免费治疗这种病。这样太好了,他就去了医生办公室。卓著说去防治所也行,有问题可来咨询。
换个地点就医,命运会因此改变?可是位置偏僻的防治所就一座低矮的两层青砖瓦房,门窗桌椅都掉漆了。在大厅的几个病人,焦虑在脸上涂了淤泥,一时没找到痰盂,就将血痰吐到地上。热情的医生说吕执拗的病不能再拖了。免费的药效果不一定好。有疗效好的药,但不是防治方案里的,得花钱。想到剧组要去外地开始新的创作了,得看有没有角色演。吕执拗又打电话借钱,同学马上送来了。医生开了价格不菲的药,说他们是专门机构,病人好多是慕名来的。服着昂贵的药,吕执拗却落进焦虑的海洋中。因为导演在电话里说:“我们是要去毛乌素沙漠,但太艰苦。你这病……”他只能默默地放下电话,知道自己去不成了。工作的愿望对他是个泡影。
巨大的失落使吕执拗愤懑地想起医院检验科医生说的话,那么当初住院时是不是被收错科室了?这个专业性问题使他全身冷汗直冒,马上跑到医院去问给他看过病的门诊医生。那医生定睛看了看他,将翻了一下的病历拂到桌边,生气地说怎么会。吕执拗赶紧将病历抓住,但将追问到底,反正不能去剧组。他走向卓著。她正在办公室人群里埋头写病历,他站在对面叫了她一声,她抬头见是他,惊喜地笑了,对他看了又看说:“好转不多,是不是?”她回答了他的问题,说他们科室可以治这病。可以?为什么是可以?他问她,她不答,他没办法,只好问她的父亲还好吗,卓老爹是他的病友。她说还好。什么也问不出,看来病人只能自救了。
去书店看医书,吕执拗得到初步判断是收错科室了。专科专治,且是传染病。请同学帮他打听,得知规范治疗治愈的希望是百分之九十。那就治吧。吕执拗做演员是凭着热情和天赋,并没专门学过。那就系统学习一下表演。但他昏昏欲睡,放弃表演又不甘心。他一次次去书店,又得出可怕结论:规范的药不花钱,贵药要花钱,关键是疗效,但疗效也云里雾里。他又去防治所。那条路要穿过整个城市。吕执拗小心地御风而行,带血的咳嗽被风打散了。一大早他就穿得厚厚的,戴着帽子手套。他边走边想怎么确信治疗。街道像绳索一样牵引他往前,树只剩下躯干,地上白白地冻着霜。防治所还是到了。细菌抗药性应该增加了,如果不用推荐药物的话得在病历上签字声明,医生耐心地说,看着吕执拗,就像对方是顽固的石头,恨不得向它输入开窍的法宝。又是一大包规范治疗一个疗程的药,吃得吕执拗胸口像塞进了西瓜。看医学书他又得出一个结论:延误是肯定的,只能尽量治了,至于疗效那就不知道了。治不治得好那是一回事,可那治疗的乱象简直是人间地狱!他决定不辞辛劳地拖着病体去打官司。
讲述到这里就结束了。吕执拗在法律援助中心起诉时,痰盂都被他带血的痰液填满了。书记员让他走时自己去清洗,并放上消毒液。吕执拗认真地做完消毒工作,跟书记员慎重地强调了再强调,说千万别拖拉,不然他要去各个医院向病人宣传。就这样,一个月后吕执拗站在庭审现场。这间审判室是最小的了,墙上的国旗和硕大的国徽肃穆庄严。“我是病人,研究型病人。我不信出院的人都是治愈了的。”他在原告席上说:“病历记录绝对权威吗?”主审法官敲了敲桌子问他的职业,又问他是不是在演病人。吕执拗冷笑着叠声回答是的。审判结果是医院和防治所治疗无误。他沉默地借钱支付了诉讼费,生吞活剥地接受了结果,发誓以后演法官一定把他们的官样演好。
不好好休息,还上法院?防治所医生听诊了吕执拗的胸部,说难怪病情没见好转哦,要吃贵药。他直立起来:“你让我想想。”他站在那里想,一个个病人进来他也不出去。那些病人对医生言听计从,唯唯诺诺态度极佳,又开走许多贵药。到下班的时候,他还是决定按规范方案治疗,又取了更大一包免费的药。在回去的大街上,吕执拗感到几乎窒息的孤单。到处是匆匆的脚步和陌生面孔,汽车尾气撒开骄傲的扇形大网将他熏得落泪。这时他想到卓著是否也越来越瘦了,就向市医院走去。在病区狭长的走廊上,卓著拿着病历匆匆走着,竟撞到他身上。寒暄了几句,她似乎很忙,就要走开,吕执拗说:“我的细菌培养结果怎么是阴性?” “这也可能啊!”她愕然道。他问怎么没有好转呀?“你到处跑,怎么能好呢。”她责怪地说。吕执拗顽固地道:“我是尘埃,落地也会再飘。”她笑道:“难怪你会打官司。不过真不该到处跑,你这病要传染的。”“怎么传染,像感冒?感冒了就不出门了?”吕执拗这样的研究型病人自然是医生的谈话对象。他咳嗽起来,跑到痰盂前倾吐时,没注意到医生走了。去医院扯了几句,很满意。不然他演这演那又没有观众。他都没来得及问她怎么像减肥过度的人皮骨相连了。
吕执拗辗转来到周边地区的防治所。医生都说会好得快,只要肯服用高价药。他回到最初的防治所拿了一个疗程免费药按时服下,又去书店研究这病。书店人多,却安静。吕执拗时而咳嗽。没想到病人在书店这么麻烦,但他是把角色深入了,他就是出色的演员,想到这他就笑出声来。但凡主角都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中煎熬,不可能拥有一帆风顺的命运。人们一旦将不满的目光投向他,他就看书了。一次次去看书,他得出可怕的结论:耐药是真的。这病在上世纪以前被喻为白色瘟疫,传染性强发病率高,然而自从治疗药物问世后,人们就不重视它了,尤其预防措施极差,且大量存在治疗不及时、不规范导致病程迁延、耐药性增高的现象,其病残率、病死率还是相当高的。书滑落在地时,他站在那里如被吸干水分的树。是怎么回去的,他不知道。绝望就像玻璃球,一眼可以看穿。滚来滚去,玻璃球。
二
住院大楼就是强力象征,可以对抗疾病。吕执拗一次次跑到医院里徘徊,看着青翠的草坪小径上白衣天使来来去去。有一天卓著看见他,站了很久后走过来:“你越来越不好了,是吗?”“是的,医生。”吕执拗愁眉不展地说。在防治所服的什么药,都怎么服的。她详细地问他,然后在白大褂口袋边捏了一会儿说:“我重新给你治,好吗?” “不,医生。生命只有一次。”他的意思是,再治只是不能实现效果的事情。“你不相信我?”卓著黯然地道。她越来越像一缕袅袅升起的轻烟。身后的住院大楼很高,拔地而起的姿态只是个象征。“谢谢你,你要保重,医生。”吕执拗不忍看她,马上转身走了。
她多么孤单弱小啊,吕执拗想起她同意过他说的尘埃。是的,卓著理解他,那是必然的。谁叫她有那样的父亲呢。吕执拗住院几天后就认识了病友卓老爹。显然父亲是卓著心里的伤疤,它派给了她像尘埃一样飘荡的命运。而她的母亲,听卓老爹说也是不关心人的,好像是智力有点问题,性格也属于自私那种类型。因此卓著是感情上的孤儿。那天卓著扶着一位老人走进病房。把老人放在床上,她说请个陪护吧,请不到假照看他。老人点头,不停地喘息,微开的眼里温润着祈求。一旦病好些他就粗暴起来,是掌握主权的角色了,属于只严不慈那种家长。他的目光遇到女儿总马上转开,无视她的存在。在电影里吕执拗看过这种陌生人的表情。卓老爹认为养女儿是命运不济,说平时就是忙他的毛衣作坊,连卓著家都没去。作坊是唯一寄托,他这次住院不要老伴照顾,宁愿让她有胜于无地在家管着。老爹出院时对吕执拗道谢。因为他经常在病区护理人员郑叔照顾其他病人时帮助卓老爹。那时卓著太忙,科里五个医生的编制,他们却干十个医生的活。她说的都是疾病和治疗。病人是以床号区分的,医生是为完成诊疗出现在病房的。看病人都像看物品,问完就大步走开。主任也这样。
咚咚,声音很轻。吕执拗不理。接着显得重了些,他躺在床上,权当幻觉罢。敲门声又响起来,似乎节奏很急,又有些隐忍地停了。他踉跄着起身将门打开。是卓著,她眼中焦灼着关切,穿一身白底紫花连衣裙,夏天的气息从花蕊里飘出来。一个白布包在她手里,脚上是一双白色细跟凉鞋。如此的白,如此简洁,真是白衣天使啊。吕执拗照相似的看完,忙将她让进屋,让她坐在唯一的椅子上,都忘了给她倒水。不过他只有一个杯子,得用它喝水吃药。屋里有一张木床,一套木制桌椅,一个简易帆布衣橱,都破破烂烂 。桌上很多书,只剩下一小块地方吃饭写字。他又躺在床上,没有多少力气站着和她说话。卓著劝他重新治疗。将手包放在桌子上,那身衣裙像一丛开放在幽暗房间的紫竹花,吕执拗烦躁减轻了:“能够重来吗?”卓著看着他,但没有完全看见,抓住桌子上的手包,全身呈现油画的静物状态。那个包都快没有了,只剩小小的一团布料。她移开了身体重心,将目光拐了个弯落到他身上,说是去病案室翻了病历,找到地址栏写的演出公司,从那里得知他住处的。吕执拗想到可以试一试,希望卓著为治疗上门来看自己。一个病人孤零零地待在角落里就像死了似的。
卓著详细分析了病情,说要一个更长的周期来看效果。她拿出一大包药,讲了怎么吃,嘱咐他按时服用。吕执拗点了点头,就像接住向他抛来的球体,来了就接住。“你这么多书,可以翻翻吗?”说着她就去拿桌上的书。“我就这些书有价值。”他叹了一声说,“都是我喜欢的。可惜没有时间看!要不然就找你借几本了。”她将书放回原位,微微一笑。出租的小房间墙壁有点脱落了。屋角开了扇小窗透点空气,这倒不使他难受。病了,什么都隔了一层雾。吕执拗没说话。她说他俩相像。就是看的书差不多吗?当然。不过主要是感觉到像。这么解释吧。她说羡慕他现在能看书。吕执拗很想听她说下去,她却望着外面皱起了眉头。她是下班后来的,找到这里还费了周折。就这样,她站起来说不早了,得回去做家务。吕执拗不好留她,只说:“你会来看我吗?”她点了点头。“我借萨特的《墙》给你看看。”吕执拗起身拿起一本书递给她,卓著接下了。就在他背过去躺到床上时,她掏出吸管从痰盂里取了点痰液滴进标本瓶,又把那个小瓶子放进布包里。她提起布包,手指整齐地用着劲,像树枝一样强硬。
服着医生送来的药,这病人就当得彻头彻尾了。吕执拗想起了从前。从记事起就在孤儿院,他的第一个问题是:“我是谁?”院长是长着苹果脸的阿姨,告诉他是吕执拗,是她取的名字,因为他把手攥着。姓吕是跟她姓。他是她捡的。当时他被裹在襁褓里,在马路边荒草中哭喊着。她教音乐课,他在教室中跳自编的舞蹈,和歌曲很配。没多久院长病了,去世前她在病床上握住演员小时候的手说他有表演天赋,不要埋没它。读大学也是上苍恩惠吧。当时学校有个保送名额,就推荐了成绩优异的他。他无从选择专业,只好读了考古学,毕业后却费尽心思找到了演出公司。回顾这些之后,想到生病也是寻常事,在一生中就一段罢。吕执拗释然了。没多久咳嗽少了,也不那么气虚了。他就给导演打电话要求重回剧组。导演说还在沙漠,这档戏拍得太艰苦,还有很长档期才能完。要是吕执拗觉得胜任的话来也行。吕执拗想向卓著告别再走。过两天卓著来了。她一坐下就把书还给他说:“好在你送书给我看,否则我都不知会不会挤时间看书了。《墙》里的人们在相同的人生境遇前选择却各个不同,还是看在坚持什么。”她说他的病需要静养,不能劳累地工作。又带来药,告诉他怎么吃,嘱咐找到剧组一定要写信给她。
三
剧组在毛乌素沙漠拍一部电视剧。吕执拗坐了两天火车,又坐了一天汽车,赶到已是晚上。大漠的风在冬天就是狮子吼,在帐篷里坐着,全身仿佛被抓得七零八落了。导演晚上设计拍摄细节到深夜,对他说:“你的病还没有好,就先做后勤吧。有角色需要替补时,我会叫你上的。”天亮了,他掀开帐篷一看,漫漫黄沙直铺到天边,眼里除了黄沙还是黄沙。大风扬起沙粒,打在脸上就像针刺进了皮肤,那尖锐的疼痛几乎令人麻木。剧组要在风沙中拍一组骑马厮杀镜头,由吕执拗负责道具。道具就是马和矛,双方都骑马举矛,还没有做过这个,以为很简单。但是矛好办,马却不听话。吕执拗将马牵到场地,一松开缰绳,马就狂奔起来,还没让演员骑上去就跑远了。他赶快骑上马去追,助理也骑马跟随在后,两人气喘吁吁地追了大约一里地。助理用圈马绳远远地一套,马儿应声倒地。他骑近马儿,用鞭子抽打着,马才起身被驱赶回场地。他累得倒在地上,胸中积郁着一口气出不来。呼吸在一起一伏间跳跃,就像夕阳在山间隐现。剧组的人都慌了。助理使劲拍拍他的胸,他总算咳嗽了。导演颤声说:“你还是休息吧。你的身体胜任不了。”
很沮丧,不过气已缓过来了,他就不想离开剧组,对导演说让他打打杂,比如做饭洗衣也可以,导演同意了。吕执拗就给大家洗衣,并准备演出服装。用两根木桩深深地插进松软的沙地,中间牵起一根用黑白两色布条编织的绳子,吕执拗将洗好的衣服牵开并往绳子上空一抛,任其对半摊开,使衣服自然垂落在绳子两边,再拉扯左右呈对称的两面,这样更能抵挡风力,就像看到一张张被绳子折叠的人脸。衣服就在绳子上飘舞,比荡秋千还欢腾。那些衣服花花绿绿的什么都有。一边咳嗽着看衣服跳舞,吕执拗没忘给卓著写信:“卓著你好。谢谢你做我的医生。大漠是这么阔大,是这么广漠。风是这么强劲,会把人都吹没的。我还在咳嗽,但是坚持服着你给的药,因此风再大也吹不走我。”之后走了几十里到沙漠边缘的小镇邮局,吕执拗将信纸装进绿色信封,贴好封口和邮票,小心地放进信箱。他的手有点抖,怕信被风吹走,听到信箱里有物件落下的声音,他才转身离开。
拍摄并不顺利,在沙漠上很多人水土不服时而闹病,他们还得在这里待一段时间。昼夜温差大,虚弱的吕执拗特别留意加减衣服。他去的时候不知道会这样,没带什么衣服,好在他负责演出服装,就可以手不离衣随时往身上穿脱,那些演出衣服他都穿过了。有时是清朝的官衣,有时是西装革履,有时他会穿着女人的绣花小袄,有时又是牛仔休闲。穿着这些衣服,就在心里揣摩不同的角色。他还不忘一有空就去拍摄场地看拍戏,学习其他演员的表演。剧组的人见他穿得这么花花绿绿的,忍不住笑他。他为了不使工作人员将他和穿着表演服装的演员混淆,就在场地边远远地望着。
雨过天晴,大漠一反往常,就像凝固的一盘散沙。风没有吹,天空低矮如屋顶,蓝得叫人想伸手抓一把。站在晾衣绳前,将那些衣服用双手牵开,一一地往空中一抛,让衣服借自身的重力垂落在绳子的两边,再对齐边缘拉扯着,面孔的两半贴合了。没有风,衣服的两半间就没有缝隙。吕执拗笑了。衣服间出现了一个陌生的身影,从大漠的远处慢慢移近。继续晾着衣服,直到在缝隙中看见这个人影就像一粒沙子由小变大。对方停住了。背着泥土色的旅行包,那羽绒服帽子挂在后边成为观念上的挂饰,头裹在蓝底白花围巾里,脸被遮住了大半,只剩下细长的眼睛。“啊,找到你了!”她那激动的颤音像琴师拨弄欲说还休的弦子:“你的病好转不如我预期啊。”他手中的衣服落在沙地上,噗地一声:“天哪!你从那么远来了?”“我来旅游呗。”卓著应付地说,声音减弱带着思索的颤抖:“我也不知道去哪里,收到你的信我就想到这儿。”她说着把头巾取下来,包也放下,瘦得更厉害了,头发乱糟糟地贴伏着。他将她带到帐篷坐下,端来水。卓著仰脖一饮而尽,说就是缺水,就是缺。“你来是对的。这里什么都不缺,我们在演戏呀。世间有的戏里都有。”他肯定地说。算是对的,她也这么想,卓著说。像两颗沙粒被风一吹又遇见了,发出彼此的声音要证明什么似的。卓著先说她请了很长时间的假,又补充说事实上单位不批准她请假,她干脆给单位留了张字条,说反正她不休息是不行了,她得走了。她给自己强行放假了。这其实是所谓的旷工啊。他没把担心说出来。
卓著在剧组住下,与女演员们挤在一个宽大的帐篷里。没有床,就用道具棉被在铺了塑料布的地上将身子一裹。第二天剧组在拍一组吵架的镜头,吕执拗带她去看拍戏。卓著看着两个吵得不可开交的演员对他说:“你们真幸福,可以过过别人的生活。”是吧。也不完全自由。角色都是设计好的,得按规定演。吕执拗回答她,又不停地咳嗽。“来这里对你的病不好。风大沙大,空气也不好。”她为他拍拍背,坚持扶他回帐篷休息,似乎看进他的肺:“你不要再在这里。去疗养吧,以前的人都靠疗养的。”吕执拗说与其干等着治愈或者不愈,不如干干自己的事业。卓著无言以对。
他们向沙漠深处走去。再远也是漫漫黄沙一片苍凉。在阳光强烈的时候,地上留下了细长的人影,她走到哪里她的影子就跟着。吕执拗悄悄地踩那影子。沙子总是发烫的。她不爱说话,偶尔回头对他笑笑,看见他在身后亦步亦趋地踩地上那个人影,也懒得说什么。吕执拗想努力谈点什么,却只谈得出剧组和他们拍的戏。她对他的话反应不大,有时会嗯一声,有时就像没听见。他们到达了更远的地方。这里沙丘高耸,一个挨着一个,层层叠叠像海浪一样起伏着柔软的身躯。卓著在曲线的低处抓起一把沙子,拿得高高的。看了很久,又让它们慢慢地流走。她将手掌伸成一面坚硬的刀刃,企图截断那流沙默默下降的幕布。“你能踩住它的影子吗?”卓著将沙粒以更慢的速度漏下,“是不是所有东西都有阴影,你都能看见吗?”坐在沙丘的阴影里,吕执拗无话可说。阳光照在身后使她在沙地上更加孤立。她拍拍身上的沙粒就往回走了。她走得快,他刚跟上,她就以更快的速度将双腿驱使在沙地上,他就踩不到她的影子了。吕执拗固执地追着,踩陷又提脚之后,沾着的沙子就像微缩的玉米粒被扬起又抛下。实在跟不上,他就按住双腿拍打,气喘地说:“别那么快嘛,你怎么就到沙漠来了呀?”卓著停下来,扭过的脸处在背光面,呈现黑糊糊的一团。她将头上的碎花头巾取下挽了一圈,将手裹在圈里说:“缘分吧。一个地方有个亲切的人,才更有去看的价值。再说我需要远离,哪怕就是一会儿。”“我告过你啊。你不计较吗?”吕执拗觉得有必要问她。她脸上泛起潮红,像被人摸到了伤疤里新的疼痛似的转开了视线。片刻后她告诉他,她是医院的一员,告她很正常。虽然还是第一次病人告她,她很难过,本来快被评为先进了。她似乎无尽遗憾,却并非那么看重地补充说好像先进可以说明什么。当然只是人们的幻觉!可是有聊胜于无聊啊!已经工作那么多年了。吕执拗痛恨自己的倔强。好在她又往前走了,他只顾得上追她的影子,否则他不知会为说不说对不起在心里斗争多久。不久就看见帐篷了,有白色羽毛样的炊烟向天空升了上去,是助理回来做饭了。
拍摄很紧张,后勤工作也繁杂。白天他抽空陪她走走,多数时候她一个人走,有时也坐着看他干活。她将全身摊放在椅子上,眼里涣散着高远的蓝天和金黄的沙地。吕执拗出去洗衣服时,她回到帐篷从他的痰盂里取了点痰液,放进了手包的标本瓶。不久她说想回去了,她怕再不回就回不去了。说归说,她却没有提到启程的计划,显得言不由衷似的。吕执拗没回答她,只在帐篷那边叫她看衣服晾在绳子上的风景。她看了一会儿说:“啊,大风让衣服跳舞。我不想回去了。”“你不是叫我去疗养吗?”吕执拗站在晾衣绳的那边说,卓著站在这边,隔着一排贴合的衣服。风扬起它们的脸,就彼此分开了。留住她,这可是刚冒出的大胆想法。卓著良久未说话,他怕没有勇气继续,便慌不择路地说:“除非你陪我去,我就去,医生。”他捋着一件衣服的边角望向卓著。这是作为演员的临场发挥吧。她没有回答,风扬起一阵黄沙,虽然近在咫尺,她转眼就消失了。不知过了多久,对当事人来说,时间的长度弹缩不完它的主观性质,远远地听见了说话声,剧组的人从拍摄场地撤回了。这时风静沙止,他看见了她,还在他对面。她的目光像雨滴那样在有形中渗透着精神小宇宙似的一触即得。她随后站远了,身影在风沙的幕帐中微微飘动。天色渐暗,帐篷里恢复了人声鼎沸,喝酒划拳声、磕磕碰碰的嘈杂声不绝于耳。都知道她是他的医生,来这里旅游。一贯正经的助理干咳了几声,说生病也不完全是坏事,向卓著敬酒。吕执拗喜欢这样的集体生活,这多少给他驱逐了些无助感。
吕执拗向导演请了几天假。他们打点好简单的行李,来到沙漠边缘的小镇。附近为治沙种植了大面积梭梭类植物。旅馆房间的窗户打开可见街道上的几棵柏树,不远处就是一望无际的沙漠了。走进房间打量了一下,蓦地,吕执拗感到世界都不在眼前了,他身体的重量向她压过去。她快被撞倒了,旋即用孱弱的身子承受住他,顺势将他扶着,并协助他躺下。一张床给了吕执拗摊开生命的稳定感,让他的重量均衡地有所依靠。他感到脸上有温湿的东西流过,听到卓著啜泣说:“你怎么了,很累吧?你要坚持住,这是慢性病。”她摁住他的脉搏数着,将两个枕头叠在一起,从包里拿出衣服垫在下面,使他躺高些。他又一阵心慌气促,咳嗽像炮弹呼啸而出,遇到了阻碍后一碰空气就爆破开来。卓著哭得更凶了,几乎喊着说:“坚持住!我来找你,是因为给你治病是我最后的心愿!”呼吸顺了,气道里再没有什么来捣乱。他扯了扯耳廓,确信卓著说了这句话,不由地抽了一口气:“怎么了?”她虚弱得无以为继,把椅子拉到床旁坐下,将头靠在床沿,头发散落在脸周围,随着叹气震颤着。望着病人,她就像在看一团缥缈的影子,目光空茫地朝着对方的脸说:“压力太大了。你住过院的,看见我们忙得打仗似的。还有比如说官司,你不也打过吗?”
经过从剧组到小镇的旅行,也许沙漠的空旷使她有了表达的愿望。大漠敞开金色画卷,天空像要覆盖下来,一切都渺小而岌岌可危。刚才他们穿越沙地时,吕执拗看见她的眼睛幻入了天空的形象,白云从她的眼球上一朵朵飘过了。倾诉往往是个问题,说的时候会重现过去的阴霾,何况谁又帮得了谁。理解,是不可强求的。他没说话,只点点头。除了这样,不知道能做什么。这时风更猛烈地挟带着更多沙粒冲进来,他感到眼睛有点涩,鼻子也有点堵。但没想到关窗,只想听她说。她的话时断时续,听上去就像雨点时落时歇。她说丈夫是卫生局的小官僚,对她像法官般冰冷威严。他们是经人介绍认识。那时他程式化地对她礼貌地问候着,陌生人中的这个至少在看她,不像家里人没有她。他当然免不了官员那套教育模式,但与结婚的强大理由相比,一切不足都被忽略了。“你结婚仅仅结了个概念,就是找到夫君了。但你成了奴家。一个家奴啊。”吕执拗感叹道,并及时给出结论。卓著没回答,将手伸过他因气紧而起伏的胸脯,按到他里侧那只手上,就像从他身上取暖。他一动不动地躺着听她说,手心向上摊开,感受着她的手盖下来的分量,他只能这样为别人分忧。她还说现在旷工,却怕回去会开除她。当医生要具有她现在的经验需经过十年八年的磨练,但单位却不珍惜这些螺丝钉,只让他们像被小孩抽打的陀螺不停地转动,从来舍不得多招些人。但对修建购置却舍得投入且不可思议地超支,领导换了又换都一样。当然最受害的还是病人。什么人本关怀、人道主义,顾不上了。医学之父希波克拉底誓言在医生心中很少找到了。他们不过都成了劳模。这是另一种家庭样式,它统帅着拥有它的人们,造成怯懦和近视。唉。吕执拗也很慌乱。借钱过日子,病这么久都没好。这么大了,家也没有。人都是孤岛。他只是叹气,将自己那只被她盖着的手伸进被子。
白天他们沿着不长的街道散步,街上满是黄沙,房子和水泥路面都尘垢满面,挂在窗口的衣服有点泛黄,被洒了一层沙。风不时将沙扬起,不多的商铺都用布帘遮住门口。买了必要的东西提着,出了街道往更远处走去。他们看见了治沙的阶段性成果。梭梭类植物在沙地上昂首挺立,大片大片都成林了。像在沙漠中散步一样,偶尔说点什么,却无法展开。宁愿生活就这样表象化,他觉得一旦深入就更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夜里他们望着窗外柏树摇曳的浑厚阴影,街灯把斑驳光线洒在屋里的东西上。薄薄的被面凸显出病人的消瘦身形,那些光线就像雪后树枝覆盖在身上。风掠过树梢发出起伏的声响,像海浪在时空中翻涌。她坐在床旁陪伴病人,很少有话。
几天后他和她赶回剧组。快中午时分才上路,因为吕执拗起得晚,又留恋小镇的时光。天就像一个大热锅在顶上盖着。轰。走了没多久,听到一声巨响,他回头一看,卓著倒在地上仰面朝天。他转身呼唤她,没有回应。他俯身在她鼻翼上试了试,似乎气若游丝。他只知摇晃她。好在天边吹来凉风,她渐渐呼吸均匀了。“你的身体也不好吧?”吕执拗松了口气说。卓著望着他。天上的云很低,白得耀眼。身下的沙漠很烫,黄得发亮。躺在摔倒的地方就像一个被挤压的物体,她像个孩子似的瑟瑟发抖,喃喃地说:“怀抱在哪里?在妈妈那里,有几次,那不是我倚靠的地方。”她的家人,吕执拗希望说说。卓著却闭上眼睛。他坐在她身旁的沙地上开导她讲出来才好,说憋死不是好汉。她却说人反正是要死的,其实生也不咋样。他没把劝人乐观的话像石头似的砸在她身上,或者是像和风细雨潜进她心里。
他们折回小镇旅馆,好让她休息一下。她放松地躺下了,吕执拗也休息了一会儿,去饭馆端来饭菜和她吃了。他接着去街上买点补品,走时见她睡着了。提着大包采购回来的东西叫唤卓著,许久都没人应。吕执拗打开门,只见在他那间屋子的椅子上卓著留下一张字条:我走了,我还是回去上班,你要坚持服药。房间里没有人了,她的东西都带走了。失落感袭击了他的实存,但他感激有过一线光明。他立即上路了。
咳嗽不那么频繁,痰血也少了。可以担任道具工作了。但吕执拗有时间也会去帮忙晾晾衣服。剧组在沙漠的拍摄终于完了。他们就地做了短暂的休整,又赶到祁连山南麓。在雪山下剧组就冲积扇形成的草地搭起了帐篷,开始新一轮拍摄。一有空他就在清澈的河边走。据说河流都会奔向大海,但它可能在不远处消失。崇山中蜿蜒着这样的河流是上天的恩赐,但就像卓著会被收回逼仄中去。给她写信说在新的拍摄场地,这是他最喜欢的地方。山高水长草木丰茂,有一大片草地可以骑马,有一条河流可以徜徉。他打算永远给她写信,在这通讯高度发达的时代以老土的方式,让信件辗转千山万水带着他的心情一一落到她手里,向她一个劲儿倾诉。卓著回信了,娟秀的字迹略带张扬,她说他该调整剂量了。药吃得少了,副作用也少了。但是第二封信就使他感到天旋地转:“我不知道还能不能坚持。我一直在查你的痰液,但怀疑结果是阴性……”省略号就像一条没有开端也没有结局的道路,每个小点都是太阳黑子,都是阴谋的投影!他被照晕了。
写信希望她讲清楚,但吕执拗迟迟未收到回信。剧组又要辗转到新的场地拍戏,吕执拗决定回去。火车上的时间实在漫长,像他被病耽搁了一样。还是服药,虽然卓著在怀疑治疗的有效性。去车厢连接处接了一杯水,吕执拗先喝上一口润润喉咙,再将药丸扔进嘴里仰脖一吞,它们被驱赶到胃里,胃里就有了一团棉花。他听见胃里有个声音在说话。有意义吗?另一个声音回答:说有就有。深夜车到目的地了,吕执拗回到住处,小屋冷清简陋,但是他的暂时居所,收容他的一切。坐了很久,才上床去睡。清晨他推开窗,只见浓雾笼罩着凹凸的街巷,似乎关闭了所有道路。
医护人员不停地奔走,如同白鲮鱼穿梭在透明的鱼缸里,听不见呼吸。吕执拗来到医院,看到他们在忙碌着。病区里开着门的房间他都伸头去看看,但没有看见一个像卓著的身影,却看见那些坏了零件的人们躺在床上咬牙切齿。走完了,他才想到打听一下。卓医生啊,她没有上班,好久都没来上班了。一个男医生告诉吕执拗。为什么没来上班,她家住在哪里,对方说不知道。主任将他看了又看,淡漠地说不便奉告,还有很多更高的领导。他打听到院长那里。红光满面的院长在宽大豪华的办公室里望着这个不速之客。知道要找卓著,院长问他是谁,得知他是吕执拗后,警惕地说官司早结案了。吕执拗在办公桌上捶了一下,没有发出拳头的击破声。对不起,院长抛出一堆固体话,毫不客气地请他出去。下楼时吕执拗想到了护理卓老爹的郑叔,回到病区辗转找到他。郑叔花白头发,走路有点跛,还记得吕执拗。他也不知道卓医生的情况,但接着说他去过卓老爹家,可以去问问。吕执拗就请他带他去。在一条僻静的小巷中沿着青石子路走进去,经过一排排低矮破烂的平房,郑叔在窄小的木门前站住了。卓老爹见到他们怔了一下,随即招呼着在杂乱的客厅坐下。卓老爹说家庭作坊做毛衣加工,就在后院,老伴正在监管工人。他身体不好,卓著经常叫郑叔来帮忙照看。没想到聊了几句,卓老爹居然问他们:“卓著今天在值班吧?”看来他不知道卓著的事。不便说什么,吕执拗只向他打听卓著的住址。卫生局宿舍,再具体他也不知道,卓老爹颤巍巍地送他们到门口说。
这是幽静的院落,绿化带将简洁的楼房围了起来。在卫生局宿舍大院门卫处打听到她的家,吕执拗走进楼房。在防盗门上敲了敲,门里传来拖鞋走动的声音,卓著打开门。秀发零乱地贴着头皮,她似乎一脸迷惘,没看清眼前的人。叫她,她的眼神才触着他,把他让进屋。客厅很大,窗户大开。落地窗前有盆很大的翠竹,片片叶子的光像丰润的绿色乳汁漫了出来。装饰素雅,摆设讲求实用方便。 “为什么没上班?我找得你好辛苦啊。你们医院领导真神秘,就不告诉我。”吕执拗第一是要搞懂这个。卓著坐到沙发另一侧陷入沉默,眼里是沸腾的乌云。过了片刻,她说他看起来比想象的情况要好,这使她对治疗有些信心。他忽然烦躁起来,生硬地问她是不是只知道关心他的病。“是吧。我非给你治病不可!”她字句清晰又悠长地说,声音从低沉到高昂,就像音阶自行流动。她看着翠竹,它和她一样高了。他提高了音量:“第二封信,告诉我,你省略的是什么意思?”她说一言难尽,不知怎么表达,眼睛从翠竹上收了回来,告诉他这是她没去上班的原因。“如果我死了,你还有生活意义吗?”他只觉得心痛起来。她如此蹊跷顽固,就像山顶滚下的巨石砸着过路的他。她完全是一个精神崩溃的人。“不会有了。给你治病是赎罪。真不该给你写那封信。”卓著眼里的阴云飞散出去。“好好说。”吕执拗握住她的手:“怎么回事?”她欲言又止,吕执拗望着她丰美的嘴唇,仔细提起耳朵,半天才听出卓著说:“我不能说。就连给你治病吧,我却……”他好像在听教徒忏悔,觉得她喉咙里哽着一块现实的鹅卵石,他意识到她比他还糟。他望着她,眼睛却没把她的话牵引出来。她也不看他,什么都不看。他渐渐僵硬起来。一切都冷却下来。被拒绝之后他没有力气去打开自己。坐着就坐着,但墙上一个宽边木制时钟那粗大的指针猛地捶打了几下,都敲在他心上,使他意识到这个物质世界的存在。他随即站起来,卓著没有起身送他,只把眼睛转到他的方向,目空一切。
过了几天,他又去卓著家,说他想疗养,让她陪他去森林。一定要陪他,这样他才有信心坚持治疗。她留字条给家属说医院派她去外地学习几天,和吕执拗打点了行李,就去乡下了。夏日阡陌纵横中点缀着一棵棵树,吕执拗叫不出名字。有时公路上跑过一只狗,只见它仓皇地在车轮旁逃生后,退在一边大叫。一座座低矮简陋的农舍盖着青瓦,有的泥墙,有的砖墙,像接踵而至又瞬间离去的物象无可把握。森林不远,他没有去过,她也是。中巴车将他们送到了,又扬起滔天的尘土载着剩余的旅客向更远的目的地驶去。在森林深处的农家乐住下来。这里还有几个城里来休闲的老人。主人是个中年妇女,疲惫黝黑的脸上绽出了开心的笑容。她这里生意不好,相比其他农家乐来说位置偏僻了些。她安排了两个看得见森林的房间。那些柏树比他们在沙漠小镇看到的更加浓厚,就像簇拥的绿色火焰。卓著说很喜欢这里。
森林里多是些松柏等常绿树木。夏天的森林气温不高,吕执拗觉得呼吸顺畅,肺里也润润的,一切都好了很多。在林间小道上走着,从农家乐往公路上走去又折回。如此反复,两旁茂密的树丛将他们呵护着。卓著的眉头舒展开来。她不紧张的时候有种秀逸的气质,尤其是在略含笑意时眉眼间像松针一样无声无息,使人一望而知且久久回味。森林里鸟语花香,阳光时而刺进树缝,像一把把闪光的利剑,但毫无威胁,甚至可以被人随便折断。卓著除了说要给他治病,没什么说的。她说的确没什么说的。“你是失语了吧。”吕执拗说道,把她拉到铺满松针的林间空地坐下。他捡起一颗松果,层层叠叠的凸起在手里轮流熨帖着,觉得它坚硬得就像有坑洼的石子。她舒展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她猛地将身子变成了站立的姿势,没来得及看清,又变成了跑。动起来了。就在他窃喜不过一秒钟,卓著就跑到了树林边缘。她似乎无法克制物理惯性了,一往无前地冲了下去。听到重物落地的一声轰响,卓著就在边缘不见了。他跑过去一看,前面是悬崖,森林在这里是尽头。悬崖下雾气蒸腾,根本看不清。他一边跑一边喊,但没有路。就在他绝望得想跳下去时,一个经过的农民看见了他,带他找到一处斜坡。他们攀着指头粗的藤蔓植物悬吊下去。悬崖下是一片荆棘,乱石杂陈。所幸不深,他们很快就找到了卓著。她躺在乱石上,额头流着血,手也划破了。吕执拗叫了一声,使她恢复了知觉。她伤得不重,真不知她是失足跌落还是故意跑下去的。问她,她只看他一眼,就把目光移向别处,看着别处其实也是没看。雾气沐浴着她,她眉头舒展地泛起微笑,受了伤却像不知道疼。她也不拒绝他们救她,就像他们不在似的,或者拾起她或者抛下她都行。他们把她背回农家乐,敷了草药,让她躺在床上休息。
夜里很静,小鸟小虫都不闹了。卓著时而辗转反侧。问她疼吗,她眉头紧锁着不吭声,慢慢睡了。他就去隔壁躺下了。不知过了多久,吕执拗听到她一声惊呼:“不要打我!你们相信我啊——”从被窝钻出来,他来到她的房间。橘黄色的灯光把她的身影投射在雪白的墙上,她坐着,将棉被裹住自己,说口渴。吕执拗端来水。她咕哝地喝了水,说真是昔日重现,做梦了,梦见和父母还住在乡下的情形。那里离城不远,她放学后都去钢厂拾废铁。背不动也背,一步一挨地背吧。路上遇见小流氓,他们嬉皮笑脸地想说啥就说啥。她把背篓里的废铁向他们扔去,扔了就跑。喘着气跑回家,父亲骂她偷懒,怎么不拾满了回来。她解释,他只顾打她。怎么还不死啊?卓著说不想把梦讲完,反正她只觉得活着很痛苦。搜肠刮肚地想活的话,却都容易推翻,吕执拗只好说:“我不是病了吗?得治好了再活。你又没病。”她没说话,也没有表情,还是睡了。清晨卓著醒来时,他已来到她的房间,坐在床旁椅上望着她。“我庆幸没有死,谢谢你。”她说,似乎走出了昨天。几天后伤全好了。卓著眼里有了一点坚定,说该去上班了,叫他一个人疗养。他怎么会一个人疗养,他们就一起回城。
很少能见到卓著了,除非去病区找她。往往是站在走廊里没说上几句,就有人叫她。偶尔在她值了夜班后,他就去她家里找她。她像被挤干水分的萝卜干在奉献最后的蒸煮了。她振作精神和他说话,当面取痰液标本。她太疲惫了,听他说话有时会睡着。夏天很快过完了。秋风渐起的凉意中,道旁树的叶子变薄变黄。卫生局宿舍草坪也有了换装的迹象。只有客厅里的翠竹还流着不倦的绿光,不受四季轮回的困扰。这天风比以往大了很多。估计她在家,吕执拗就去了。窗户没像往常一样开着,他还是瑟瑟发抖。卓著反复问他觉得如何。当然好多啦。痰液如何地少了,咳嗽更少,咳血几乎没有,也不发烧了,还是气喘,不过也能忍受了。他回答说。她不太相信地说是吗?他紧张起来,卓著却久不说话。他坐在沙发上,她起先也坐在沙发上,后来踱到窗前。外面是家属院楼房的墙壁,水泥色瓷砖片片蒙住了墙体。她背对他,吕执拗汗水涔涔的更冷了。“我不该给你治。你这病还是专科专治好些。”卓著转身看着他慎重地说,像是研究性结论。原因,她就不解释。吕执拗也不相信什么专科了:“我愿意你治。谁叫我生了它。可是有个问题,你为什么要给我治病呢?”“你的病特别,你也值得我去治疗。你用表演艺术表达着人类的存在,这就是你的价值。你不是那些庸碌看客。这世界上几乎都是那些人,一辈子不是捞钱就是空谈,再就是拿两只眼睛好奇或者无动于衷地看别人。”她几乎是喊着说,就像在竭力昭示生活水面下的真理,激动地坐回了沙发又站起来。这价值认同感发射的崇高光环使吕执拗心花怒放了。
卓著又告诉他,还不止这么简单。作为职业,选择学医最初竟是为了救自己。她说初中时得了一种叫做B—受体易激惹综合症的病。就在她考高中前,读医学院的邻居哥哥回来遇见了她。你怎么了,这么忧郁?他见她满脸忧伤。她在弄毛线团,一边想怎么告诉他呢?以前说都是在重复说明现状,而不能丝毫改变现状。母亲只会喋喋不休地抱怨。父亲也不管自己,就像没听见。末了她还是对邻居哥哥说了。他带她去附属医院看了病。得到治疗就像重获新生,之后她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要当医生。医治了多少?不计其数。错误也犯过,不是她个人可以解决的。她为之斗争过,尽量减少对病人的伤害。吕执拗出现时她就感到他与众不同。她想多关心他,但这念头被工作乃至父亲的住院冲淡了,加之不知怎么和病人打开心扉。如今她得证明救得了他。她对他有责任,给他治病可以赎罪,广义的赎罪罢。她说到这里就不说了,他也没法问出什么。“救救你自己吧!”吕执拗只想这样说,他站起来攀住她的肩。她的肩平而方,缺少圆润的曲线感。卓著感激地看了看他,没说什么。他就离开了。
又要踏上拍戏的征程。走前他去看了卓著。当时她在上班。在医院的草坪上,草很绿,他们一起走了片刻,说了声珍重,异口同声地就像将看不到了。“你去看心理医生吧?”吕执拗大胆然而并不肯定地说。卓著没吭声,草坪后的住院大楼反衬出她的瘦小身躯。他没有想到说服她的理由。这世界难道是心理医生就能拯救的?就连他自己,现在也是可治可不治,被这病迁延习惯了。
四
剧组在边境上拍一个采矿题材的电视剧。吕执拗一去就演了个矿长的配角。他喜欢这个角色,就像他会喜欢每个角色一样。上次拍戏的酬劳不多,到手后他还清了同学的借款。又开始工作了,生活在正轨上前进。他给卓著写信描述边境的混乱和作为矿长的艰辛,他演这个角色体会了把握人的主体性,这是立人之本,他写道,卓医生也许就缺乏这个。吕执拗的戏份多得差不多像主角,剧组的人都说他发挥得太好了,使剧作成了这个配角的戏。但他的戏份拍完了都没有卓著的信来,他很快告别了剧组,冒着漫天的雪花从几千里外的边境赶回去。
冬季是这个科病人最多的时候,病区过道加床都满了。在仅供一个人小心迈过的空间,他撞见的还是那个胖医生。他问卓著上班没有,那医生以谈论格式化熟人的口吻告诉他:“卓医生去世了。”这话像台词一样令他感觉不到真实,却被这个悲恸的意外彻底击中了,就像在拍摄现场被炸开的山体。都没想到问是不是真的,他只踉跄地离开医院,在大街上胡乱走着,直到走到卫生局宿舍笨重地敲门,卓著家的门只发出单调的响声。手都疼了,吕执拗才想起问邻居。隔壁门开了,一个白发老太探出头惊诧地说不知道,没有听到动静啊。如今是生人社会了,邻居不知道也是可能的。阳光在午后有些温度,吕执拗找到卓老爹时,他正坐在门前晒着太阳弄毛线团。“唉,死了一个月了。”卓老爹声音起伏,像在手中不停抽拉的毛线:“值班时叫不应声,抢救没成功。是猝死,医院说。”吕执拗眼前雾茫茫一片,泪水像从泉眼冒出来,把身心都淋湿了。老人望了望他,去屋里拿出一封信,递给他说:“这是她要我转交给你的。她去得太快,我们就简单火化了。她的骨灰放在青龙山公墓里。”接过信转身的吕执拗晃荡地踩在青石路上走着,颤抖地拆开牛皮信封并展开信纸,只见秀逸的字迹呈现出一个孤岛:
吕执拗,我怕不说就来不及了。你这病目前治疗很混乱,扩散很严重。你是被收错科室了,当我发现时主任不许将你转专科,我没法与之抗衡,因为病人数、收入是考察科室业绩的指标。我们收过不少你这类病人,简单治疗可以,但毕竟不是专科,连消毒隔离都无法注意。我不知是不是感染了你这样的病,最近疲劳得有濒死感,我们工作太累,也是高危人群。我算是体会当病人的感受了,但没有勇气去查。我又不像你是天才演员,可以胜任任何角色。
没有日期。没有遵循信的格式。他和卓著写信都不要格式。她也许就是带病上班,死在岗位上的。在深夜的大排档要了很多啤酒。吕执拗一边喝着,一边絮絮叨叨。同学听着听着,眼睛越睁越大,酒都不会喝了。给朋友打电话后,他告诉吕执拗可以再诉讼,既然有卓著的信。青龙山位于城市北郊,是个依山傍水的幽静地方。墓园位于最高处,要沿着盘曲的公路往上走,还要爬七十二级台阶。吕执拗爬到青龙山顶时,天空下起了细雨。他披着一身雨水找到了卓著的墓,和其他墓碑挨得很近。墓碑照片上的人很瘦,眉眼细长眼神忧郁,他在心里对她说请原谅,他还要去打官司。
法院的自动不锈钢伸缩大门在吕执拗进去时似乎没有经保卫按遥控器就开了。主审大楼那圆拱的大理石屋顶矗立着高高的塔尖,像针刺破了天空的阴霾。辩护律师反复出示卓著那封信,但关键是,怎么证明检验结果阴性值得怀疑?何况那些痰标本早按医疗制度废弃了,不能再查。没转专科是事实,但不能说明就治疗错了。以前谁主张谁举证,使一向作为原告的病人处于被动境地。现在司法前进了,要医疗机构举证,但从医院和防治所提供的病历档案上找不出漏洞。法官宣布:治疗无误。吕执拗站在原告席上说:“法就是病历上的字?我的病难道是正确治疗的结果?”主审法官发福的脸上跳动了一下,眯着眼睛看着原告说法律讲的是证据。举证倒置啊,把病人给倒置了。吕执拗冷笑道。审判室里没有人理他,都只顾往外走。
小雨下了又下,路上老是湿漉漉的。吕执拗到青龙山里采了一大捧紫竹花,这些白中带紫的小花长在扁扁的叶子间,就像做着长长的白日梦。正是清明时节,上坟的人很多。找到卓著的墓碑,很远就望见卓老爹和两个人在那里烧纸钱。老婆婆那无法聚焦的眼神还保持着人初的单纯。她和卓著长得不像。旁边站着穿黑色西服的中年男子,肚腩将衣服拱出跨越式弧形,黑边框眼镜把眉毛遮住了。他默默地撕纸钱递给卓老爹,纸钱微微地抖动着。烧完后,男子说:“卓伯伯,她生前你没来过我们家。她不在了,你和伯母有空也来走动吧。”老俩口流着泪点了点头,跟在女婿身后下了山。想到老爹没有孩子了,吕执拗泪流满面。吕执拗去看过他,那天卓老爹没提打官司的事情,大概是不知道。他佝偻着倒茶,花白头发飘动在尘埃中,一双浑浊的老眼将年轻人看了又看,还是住院时喜欢他的口气:“你常来就好了。我想有你这样的儿子呀。女儿都是帮人养的,我厌烦她,但没有了还是不一样。”吕执拗想到自己大概也是被抛弃的。破碎了,还能幸福吗?当演员就能过别人的生活了,这就是幸福吧。将紫竹花放在墓前,吕执拗对墓碑上的她轻声说:“你不孤单了。你也不会有问题,不用担心谁了。安息吧。医生。”
五
剧组休整不久,又要赶赴外景地。吕执拗退掉了小屋。他将书整理了一下,拣出非用不可的,将书和衣服打成了大包裹带到剧组,对导演说他就住剧组了,反正是再不离开了。导演问:“要是剧组解散了,你住哪儿?” “我就找新的剧组。”吕执拗武断地说。把家的概念简化,就不为孤儿身份伤感太多了。世界上孤儿各种各样,长大了就算胜利了一半。
把拍摄器材和生活必需品搬上火车托运车厢时,吕执拗见到了郑叔。他不在医院干了,当搬运收入更高。郑叔说吕执拗还是那么瘦,问他病好了没有。没有查了,吕执拗说还在服着卓医生给的药。“气色是好多了。”郑叔看着他赞许地点点头,又叹着气说:“你相信吗?据说卓医生是这样死的!我是昨天去拿东西,在医生办公室听说的。”吕执拗猛地向说话人靠近,只顾将耳朵伸向对方,挨到郑叔的脸了。郑叔说卓医生被发现时已经死了。早晨交班前,护士敲门叫卓医生起来参加晨会,没有动静。不得已,大家打开值班室的门,因为还有一把公用钥匙嘛。听说当时是马上抢救了她的,但肯定没效果。一起值夜班的护士说她那个夜班很忙,快天亮才歇下来。他们以为她太累了,大概是猝死,也这样告诉她的家人。但是随后护士在她的白大褂口袋里发现了打开的安眠药瓶子和散落的药丸。据说医院要求保密呢,怕被传说为上班时在值班室自杀。这样多吓人啊,影响多不好。再说因为医疗事故、旷工,她是医院名人了。哦,还有纸笔,用碎布条编的绳子,很像晾衣绳。黑白两色,被卷成圆饼。撬开她的办公桌抽屉又发现好多痰标本,是用紫色染料做成的玻片。新旧不一,看样子不是一次做完的。
这一定是卓著取走他的痰液后将其一分为二,吕执拗马上猜想,除了送去查细菌,还留下做了玻片。这份记载,医疗制度废弃不了。他想象着两片玻璃将带着血丝的痰液夹在中间的样子。紫色染料混合在痰液里,既防腐,又可以辨识成分。火车呜呜叫了。剧组的东西不少,就任郑叔逐一堆在架子上。就这样托运吧。他对郑叔说保重。走到车厢门口他回头向老人挥挥手上了火车。在一号车厢吕执拗找到同事们,在中间坐下了。列车跟着启动了。雾气在低洼处很浓,房屋和人都影影绰绰的,但到高处山顶便凸显出来。风在车厢里吻着一切,把它们带向预定的前方,同时使辽阔盆地沿着一个方向逐渐消失。排座相对相背,形形色色的人们也这样坐着。导演和摄影师穿着身上有许多口袋的马褂,年轻的美监俊秀明朗长发飘逸,其他人也有些文艺气质。“这个外景地,”导演看完每个人,见剧组人员都望着他的嘴唇,就划着手势继续说:“又是高原。我们先到剧本中的西康省,就是以前拍民国间谍题材的地区,再找具体拍摄地点……”吕执拗一脸茫然的忧伤,一副端坐的方正,他也望着导演在动的嘴唇,但再多安排都抵挡不住紫色玻片在想象中罗列开来。一切有规则吗?他演过的角色就缺少规则,却像真的。他演得不多,但这些角色都不如他的人生戏剧化,又咳嗽了。
郑叔说的晾衣绳使吕执拗想起,在沙漠剧组最后一次晾衣服时,他就发现牵在木桩上的绳子末端短了一截,如今看来是卓著把它剪下了。那天吕执拗和她在晾衣绳隔开的衣服两边站了很久,直到一股大风掀起衣服,它们飘得高高的,他才看见卓著的脸。阳光下她的脸镀着一层金黄,但她看到他的眼睛时金黄消失了。她当时说:“这衣服在我们中间,只在没有风的时候那两面才能熨帖在一起。然而什么时候才没有风啊。萨特的人物都在自由选择,可是人有多少选择的自由,条条大路不一定通罗马。”To be or not to be,thats a question,卓著在衣服那边接下来对他说,这句莎士比亚的经典台词通常被译成“生存还是毁灭,那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其实太意译了,是在一边倒地以好生恶死的观念拒绝not to be ——本意是不存在、不活,所以译成 “毁灭。” 他什么也说不出,只震撼于这些话藏着的忧郁的无与伦比的美,还有她的内心危机,他知道却无能为力。没有风的时候都那么瞬息即逝,甚至不为人所知。大漠的风是那么大。
火车以无数的车轮滚过大地的沟壑和平面,就像人的记忆漂流在时间长河中追随着短暂的生命。进入高原东缘山脉后,越来越多的树掠过车窗。吕执拗看着窗外,想着去找那些紫色玻片。这意味着将再去医院和法院。眼下暂时没有时间,但心里浪花将会拍打一些时日了。咳嗽已经和呼吸一样自然,但是这病不困扰了,他自觉不是幻觉地感到症状正在减轻,也许有一天就消失了。曾经的绝望就是以为会病死,早知如此能活,没必要自己吓唬自己。吕执拗只是遗憾,当初卓著找到他的住处劝他治疗时,为何不使劲和她探讨治和不治这个艰深的问题呢。就像To be or not to be。如今他只能反复想象她会怎么回答他。她苍白的脸庞会因辩论变得绯红吗,像许多人一样?如果她说非治不可,会不会把那天穿的白底紫花连衣裙当成白大褂,在里面挺直身子慷慨激昂,就像恢复到工作状态呢?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群山越加高峻起来,出现在绿色峡谷中的一座狭长小城提示剧本中的西康省到了。剧本以溜溜的字样描述这座小城,并且赋予它民歌样热情又包容的魅力。他这次将演一名尽职的医生。也许下次就该演法官了。吕执拗眼里温润起来,感到被浓密的树荫濡染了一些水汽。他又听见导演说话了。
作者简介:陈美英,2006年开始创作。有小说、散文、评论获奖或入选本。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曾从医多年,短期做过编辑等。作品发表于《山东文学》、《百花园》、《贡嘎山》、《草地》、《椰城》、《扬子晚报》等。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天才的地理》、短篇小说《一个悲观主义者的自我肖像》、散文《像阳光一样开放》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