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斌的诗(三首)
2012-04-29黄斌
黄斌
敬惜字纸
我写字写着字的美学
每一个汉字都发生过故事
还等待着故事
我透过汉字看到母亲的微笑
那笑来自地下的坟茔像只兔子从草丛里跳出来
让我的怀念在深夜里把自己揪紧
还在酒精中痛悔自己荒废了的青春
我想告诉她有很多新词在她死后出现
另外我还忘记了很多她教给我的方言
有不少可能是在吃奶时学的方言
所以我喝酒一个成年男人要喝的奶
酒精让我一眼看到汉字里的生命
就像我相信母亲不过一直在那里睡着
只是不愿意醒来而已
每次我读着母亲写给父亲的情书
就发疯似地爱上了汉字
珍宝着那些笔迹
那是六十年代的蓝墨水写的
红色栏格的信笺
上面还有红色的毛主席语录
我看到一个少女在用青春写诗
用汉字蹦出自己的心跳
而在她死后我看到
每一个汉字都像她走动时的身体
我的母亲是个教师
别人都叫她但老师但是的但
她用她的爱情孕育出我的生命之后
用七十年代的缝纫机给我做衣服
用柴火给我做饭还骂我是喂不饱的猪
我一直没有注意到母亲还是个会写字的女人
直到我看到她在煤油灯下写信
把一个乡村小学的夜写得油尽灯枯
就这样我顺便爱上了汉字
母亲说那是书法
而我练过多年的书法
只是用白布给她写了篇祭文
和她一起进入焚尸炉
我看到炉顶的烟子冒了出来
像永字八法那样最新冒出一个点来
我就知道母亲已经活到汉字里去了
所以我相信汉字一定是美的最少曾经很美
我想让每一个汉字回到她的过去——生命和爱
直到我自己也在汉字里存活
在病房吃团年饭
中南医院放化疗住院部的病人大多回家了
我专制的父亲还在那里坚持他的疾病
一楼病房外的腊梅开出了一树树金叶子
樟树上飞过棕背伯劳和喜鹊
它们在坚持觅食
全家的亲人按照血缘的序列来到病房
拎着酒菜和这个大家庭的某个部分
向父亲——这个家的顶端聚拢
这时有一种力量支撑着我的父亲
他要穿衣坐起来
我们的肉身就是他的国家和省份
但他在轮椅上坐了不到三分钟
最终只能脱衣躺在我们的身边
不小心露出了瘦削的腿骨
腿骨下是稀得像水的肌肉
我们在病床边齐声向他祝福
用吃喝来完成风习的礼仪
个个心有明镜
但酒后的身体还是充满疼痛
死的气息根本不胜酒力
垂死的折磨让大家脸色灰暗
我们坚持要在病房看中央台的春节晚会
回到这个全家坚持了二十多年的电视时间
吃零食守岁喝水被小品搞笑
这才是团圆
回忆过去那些在一起过得很好的年份
是幸福的
虽说我们齐聚在癌症病房
虽说今年的幸福离死亡很近
漫步湖边夕光
我又来了但夕光是唯一陌生的访客
我朝着与地图相反的方向行走
夕阳在我的右首
我的左边是一片树林
灰喜鹊在草地上练习立定跳远
值了夜班的狗趴在草地上
睡着了夕光把它
和它的影子连在一起
我的右边是一片水域
枯荷裸露或弯曲在湖面
有如建筑工地上裸露的钢筋
黑水鸡和鹈鹕在里面游着
在夕光中发出叫声像在说话
它们都是我的旧识
甚至可以不需要名称
在夕光中它们一个个天天都在这里
不需要隐喻
更不需要象征
(选自《绿风》2012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