匮乏时代的成长
2012-04-29冯新平
冯新平
摘 要:薛忆沩的小说贯穿着创伤与死亡、离别与重逢的主题,其叙事风格具有海明威式的简约和卡夫卡式的阴郁。他的作品关注个人日常生活细节,极力盘旋于人物的内心世界,拓展出一幅广阔的精神图景,探求普遍的人性和存在的意义,挖掘短暂生命所承受的永恒虚空。结合记录他童年少年成长轨迹的回忆性文章,用文本细读的方法阐释他的四个短篇小说,既可以在文本内理解天真遇上经验时,主人公精神顿悟的前因后果,又可以从文艺心理学的角度了解成长于匮乏时代的薛忆沩其文学的种子是如何深埋于灵魂的深处,并在日后以文学的形式开花结果。
关键词:薛忆沩;成长主题;匮乏时代;精神顿悟
中图分类号:I207.4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6-0677(2012)6-0090-06
涵盖爱与性、生与死、孤独与迷茫、欢乐与苦痛的成长,既是一个微妙的过程也是最适宜用文学来表达的永恒主题。康·巴乌斯托夫斯基说:“对生活,对我们周围一切的诗意的理解,是童年时代给我们的最大馈赠。如果一个人在悠长而严肃的岁月中没有失去这个馈赠,那就是诗人和作家。”①苏童的“香椿树街”少年系列小说以片段式的记忆方式呈现了“60后”童年少年的成长历程,复活了那一代人的记忆;余华的《在细雨中呼喊》同样展示了那一代出生的人在成长过程中的孤独、迷茫、痛苦和无助。与这两位作家相比,薛忆沩关于童年少年的文字就少得多了,但他在很短的篇幅内,仅仅通过主人公微妙的心理变化就揭示出时代的实质内核和人类的恒常人性。他以高度内敛的语言巧妙地将时代背景不留痕迹地融入细节中,呈示出少年成长中的困惑、对世界的领悟和对莫测命运的感伤与敬畏。在《一个年代的副本》②中,作者这样写道“站在七十年代的入口,我只是一个将近六岁的孩子。沙漠还在延伸,黑夜还在继续,但这就是我的必经之路。我必须走进这个年代,将它当成我的水、我的空气、我的土壤和我的恩师。我所有的感官都将由它启蒙。我全部的梦想都将从它发源。在它的出口,我骨骼的发育将接近尾声,而‘死亡和‘语言这两颗种子将在我“灵魂的深处”萌动,渴望着以文学的名义在随后的年代开花结果。”这段话几乎可以看做是他的几个短篇的提纲挈领性注解,我指的是《三重奏》③、《不肯离去的海豚》④、《死去的与活着的》⑤和《突然显现出来的世界》⑥。
在《一个年代的副本》中有作者关于死亡的种种记录和感受:小镇里几乎家家户户的堂屋里都摆放着一口甚至几口棺材的景象惊动了他,让他感到极度的困惑和不安;他的少年朋友不肯与他一起偷偷到水库去游泳,因为他父亲在同一个时候会带他去湘江里游泳。湘江是伟大领袖“风华正茂”时“中流击水”的地方,与水库相比,就像是“鲲鹏”与“蓬间雀”的区别;父亲带他去校园后面的水塘里游泳时,死亡第一次与他擦肩而过;倾听父亲的同事谈论大地震时让他颤粟的是死亡的速度,让他恐惧的是瞬间的死亡;他爸爸朋友的孙子因抑郁而上吊自杀,他爸爸的同事因隔离审查而跳楼自杀;父亲漫不经心的一句“你会短命的”在他的生命中留下的伤口要用三十年的时间才能愈合。所有这一切与死亡有关的事情给异常敏感的作者年少的心灵留下了终生都难以抹去的痕迹,并终将在他的文学作品中或显或隐地体现出来。
《红楼梦》中贾宝玉偶遇林黛玉吟唱葬花词时的大梦初醒,其意味深长犹如佛陀释迦牟尼当年出家之前偶然外出皇宫发现了他从未见过的生老病死一样。《三重奏》的主题也是关于个体直面死亡时的心理感受,其主人公既不是尊贵的王子也不是多情的公子,而是一些普普通通的少年,但这些传说和故事的共同之处在于它们都揭示出死亡之于生命的规定性和死亡之于存在的启悟性。为了寻求对死亡的解脱或出于对死亡的恐惧,王子破除了生死界限,把生当做死,把死当做生,生存成了无边的苦海,死亡却具有莫大的乐趣;与绝情王子四大皆空的成佛之道所不同的是,多情公子贾宝玉不是从无奈到无奈的由空而空,而是由情入梦,以梦带情的由色而空,信奉的不是万境归空而是万境归情;这个短篇的少年主人公既没有佛祖释迦牟尼的传奇色彩也不具备情种贾宝玉的悲悯情怀,但由于小说讲述的是少年直面死亡而领悟生命的宝贵和人生的有限,而这一切又是用简洁质朴的语言和波澜起伏的叙述完成的,因此小说颇具张力,读来有惊心动魄、意犹未尽的感觉。
死亡是贯串薛忆沩小说的一个主题,这个主题在不同的题材和不同的场景里经常出现,有时是散漫的,有时是隐含的,而在由“驿站”、“逃学”和“游泳”三个小节构成的《三重奏》中,死亡主题是凸显和明朗的,死亡被作者请下了神坛,显露出原始的人性意味。小说通过几个少年日常生活中的所见所感,简单勾勒出一幅幅与死亡相关的场景。小说宛若一幅水墨画,语言简洁,叙事冷峻,侧重暗示性的叙述,没有过分的渲染,言近指远,寥寥数笔的心理描写,含蓄有味,充分体现了作者简约节制的风格希望我的文本细读没有破坏小说的空灵之感。在第一重“驿站”中,作者从细处着笔,意象密集,有打铳的闷响,有祭奠的仪式,有简陋的仓库,有回不去洞的蛇,有怀里的娃娃,有男人低沉的声音和冷漠的态度,也有老太太随心的话语和焦急的情绪,这一切在小说中都是与死亡相关的声色物象,而每一个意象的出现犹如一颗颗投进湖水的石子,在少年的内心激起层层涟漪。“那么一条小蛇,可能比你手里的娃娃都晚出世,少年又想。他根本不相信它会死。”一种简单的思绪,一种单纯的心思,真是少年不识“死”滋味啊。“少年的心里很难受。他想到那座简陋的仓库比自己更能长久。过很久很久,在他死后,也许它还会有用的。”在我死后这个地方就像我出生之前那样,一万年也许不会有什么改变,但死后就不再可能给我留下一双眼睛,就再也无法看见这一切。“他不知道他死了以后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他不知道他死了以后还会不会有人在这里等待从城里开来的长途汽车。”在我消失的另一世还有牵牛花和铃铛草吗?还有雨后清新的尘土和早晨树叶上的露水吗?还有布满星星的夜空和优雅飞翔的鸟群吗?还有夕阳和夕阳中的身影吗?“只有那个少年还在细心地跟踪着一声声火铳的闷响。他好像跟随着那神秘的亡魂飘向了很远的地方。”结尾,诗一般的语言背后是少年对死亡的朦胧感受。也许,我死后微风还会吹拂金色的麦田,和暖的阳光还会照亮飞扬的尘土,深秋的天空还会这样晴朗,我热爱的世界仍然存在着,而我已在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中。在第二重“逃学”中,作者从大处落墨,写整体景物,两个少年逃离学校的日常生活,登临山顶,在荒山野外与另一个世界猝然相遇。暮色苍凉之中,山顶孤坟成堆,地面灯光如冰,荒草萋萋,冷风扑面,鬼气森森,一种地狱般的气氛让两个少年想到了死,“我怕。”“为什么怕?”“在噩梦里,我死过。真的可怕”,对于他俩,这一刻具有灵魂出窍的意蕴。生命存在于时间上的有限性是人的原始畏惧之所在,而一旦具有了生命意识也就被生命宣判了死亡。这种生命意识使得两个少年朦朦胧胧地感觉到了人之为人的辛凉和人将必死的命运,发现了令人眩晕的生存深渊。虽然生存在本质上是向死而生,但对于一个正常的生存者,不是慷慨赴死而是贪生怕死构成了人之为人的特性,因为人性的美好与其说在于不怕死的悲壮不如说就在于怕死的软弱。在我死后,鲜花还会漫山遍野,繁密如星,但已不是开在我的季节;汗水还会抛洒,但已不是落在我的土地。在第三重“游泳”中,小说以“四个少年爬上了围墙”开始,在结尾的地方,却用“三个少年又爬上了围墙”来呼应,语法上刻意的对称突出了语义上的倾斜,每一个人的生命都是绝无仅有的和不可替代的,随着一个生命的消失,便消失了一个唯一的世界,犹如无可挽回地关上了一扇门,没有人会再从那边回来。当林黛玉的《葬花词》将死亡的景象推到贾宝玉面前时,他“不觉恸倒在山坡上,怀里兜的花撒了一地”;当年幼的王子目睹人们死去时,死亡的念头从此无情地折磨着他,他那无忧无虑的日子一下子就结束了。当人们意识到死亡时,下意识里感觉到的是生命,在对死亡的恐惧中,王子和公子都同样强烈地意识到自己生命的存在。与历史传奇和小说人物相比,这些普通的少年对同伴死亡的反应虽然冷漠却也真实,“活该他倒霉”,“他爸爸真没用”,“那天他考得太好。那可能就是预兆。”但是少年X的回应却显得意味深长,X点了点头。“不过那天他要是跟我们一起去,”他停下来看了两个同伴一眼,接着说,“我们也可能都已经出事了。我这样想。”小说写到这里戛然而止,朴素的结尾,一如朴素的开头,好像意犹未尽。作者把少年此时的心理描述得这样细腻,给读者留下思索咀嚼的余味。这个收到死神恐吓信的少年,虽然不一定就此具有了对人生透彻的观照,但却对生命失去了原有的安全感,因为当死亡不是作为一种存在而是作为一种意识的时候,它是最可怕的东西,死亡如同悬在头顶的一柄利剑不知何时会落到自己的头上,伴随着对死的恐惧而来的是对自己存在的无可奈何的悲哀。读者可以想象在此之前的X少年是不关心死亡的,死亡的终极性在他心目中是那么的遥远,宛如一个有趣的玩笑。但是,当他开始感受到时间的流动和生命的脆弱,当他感受到空间与事物的不稳定性,当他认识了死亡的狰狞面目时,他的纯真时代也就慢慢结束了,自那以后就渐渐步入了成年。这个短篇虽然没有情节上的一波三折,却具有情感上的一唱三叹,三个故事片段之间若即若离的关系对应着随意而内敛的语言,在“驿站”中,少年从一声声的火铳声中“听”到了死亡的讯息,在“逃学”中,少年在一堆堆的坟茔间“看”见了死亡的影子,而在“游泳”中少年从同伴的溺亡事件中深深感受到了死亡的滋味。死亡在由远及近的过程中一次次不经意间进入少年的内心,对少年的冲击力也一次次增强,对死亡的恐惧和生命的感伤也不断加深加剧。在作者看来,死亡是令人恐惧的,是第一层;年少却认识了死亡,是第二层;年少而死,是第三层;对同伴死亡的淡漠,是第四层;年少而怀有对死亡的恐惧,是第五层;作者用客观、冷静、不动声色的笔调写下这一切,是第六层……层层推进,一往无前,把死亡的本质揭示得淋漓尽致。
同样是直面死亡,在《那只不肯离去的海豚》中,死亡不再是飘渺无影的,而是具化为一队一队飘满河滩的尸体,作为一种极具质感的物象,呈现在少年X的面前,寂静的河面上,“暗红色的河水温情地推送着他们”,镜头随着孩子的视线由远到近定格在一个被铁丝紧紧地捆绑着的婴儿尸体上,“可是,就在X的手接触到尸体的一刹那,他开始真正地害怕起来。”然后就是举家半夜逃离,以及大人们慌张的神情。作者用语极为平凡,但产生的效果却极为恐怖。“X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过1968年夏天他在故乡的河滩上面对的情形。”这句话一字不差地在小说中出现了两次,一句指向他儿童时代的父辈们,一句指向他成年后的妻子,其隐含的意蕴可以在作者的一次访谈中得以显现,“比如我在很小的时候,完全还是在‘不省人事的年龄,就会对死亡有一种奇特的恐惧。这种恐惧伤害着我的身体和心灵。我会放纵这种伤害,不设任何防御。我的所有作品都涉及到死亡。这是伤害在文学中留下的印迹。”⑦沧海桑田,只有那只象征人类美好精神的海豚不肯离去,在X被山和水的依恋和融洽深深地打动的时候,对花果飘零的人类精神家园却极为失望,内心弥漫着一种挥之不去的悲观情绪,前者标明他内心深处依然留存的纯真本性,后者表明他终其一生都或许无法从这种情绪中摆脱出来,很难再把自己拼起来回复到完整的纯真状态。小说结尾的对话暗示了他郁结于心、难以释怀的感伤情绪,“你真的觉得他们非常相爱吗?”X问。“他们看上去非常的相爱。”他的妻子说。“看上去,”X说,“是啊。”当他的妻子吃惊地发现他刚才流过眼泪时,我们不能简单地用多愁善感这样的词汇来描述这个成年男人的内心世界,因为内心在最丰富的时候是无法表达的,作者只是让人物的身体活跃起来以呈示人物的外在状态。面对整个生存世界,X的目光和心态都不是暴烈和进取的而是忧郁和卑微的,童年时代所目睹的死亡向他指明了生命的极限,教育他卑微地活着。“历史就是这样的。”X继续说,“无聊引起冲突,冲突导致毁灭。”这样的清醒或许会造成X怯懦或谦卑的性格,但这又的确是X深邃的由来之一,这样的洞察与卡夫卡的深刻颇为相似却又更为简洁:“一切罪恶皆源于两个根本罪恶——没有耐性和懒惰。由于没有耐性我们被逐出乐园,由于懒惰我们无法返回。然而,或许只有一个罪恶:没有耐性。由于没有耐性我们被逐出,由于没有耐性我们无法返回。”⑧
在《一个年代的副本》中作者记录了很多他童年和少年时代的重要瞬间,这些瞬间与死亡有关也与语言有关,在那个阅读机会极度匮乏和阅读范围极度狭窄的年代,偶然找到的精神食粮给早慧而敏感的作者以极大的启悟和影响,可以说作者的少年时代就是一部禁书阅读史。如,在装外公遗物的小木箱里偶然发现了英文版的李尔王,作者认为它的出现是生命的必然;在他偶然翻阅《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时,读到“人不能两次进入同一条河流”,作者如此描述他当时的感受:我被一道闪电击中,感到了一阵前所未有的畅快和疼痛。我干瘦的身体冒着汗,我被“不能”征服,被“河流”征服,被“人”的无能征服。那是我的“顿悟”,一生只有一次的“顿悟”。这样充满激情的感受几乎可以当做小说《死去的与活着的》和《突然显现出来的世界》中,少年主人公阅读时的补充性感受,在这两个短篇中因为作者叙述笔调和语言的冷静与克制,主人公的内心感受只能留给读者去想象。同样是在一次偶然的诗集翻阅中,两句诗行突然闪电一般击中了他:在埋葬我骨骼的大地上,/将有爱情的花儿开放。作者如此深情地回忆这次阅读:这是一次意外的阅读,还是一次宿命的阅读?这是沙漠和黑夜中的一个瞬间。在这个电闪雷鸣的瞬间,爱情在死亡和诗歌的陪伴下进入了我的生活。而当他忍不住向母亲炫耀这次发现并得意地朗诵出了那两行诗句的时候,母亲只是惊了一下,然后很冷静地看了我一眼,什么话也没有说,第二天,那本书就不见了,而且是永远地消失了。这件事简直可以看做是小说《死去的与活着的》的素材和灵感的来源。正如作者所说:我的“虚构”根源于众多的“实情”。
与《三重奏》和《那只不肯离去的海豚》中的主人公因为直面死亡而初识人生况味不同的是,《死去的与活着的》和《突然显现出来的世界》以少年的一次偶然阅读而领略了人世的险恶和人心的可怕。《死去的与活着的》开篇首段就层层递进,反复吟咏,意领全文,彷佛一个涉世太深的成年人在哀叹和追忆自己的童真时代。文字带领X穿越时代。他很快出现在前线。这种时空切换,给我们“西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之感。那本书为X提供了各种形象,他和战友一起战斗,一起攻占城池,他目睹了暴力与杀戮,流血与牺牲,见识了忠诚与背叛,阴谋与诡计,他眼睁睁地看着暴戾的君王如何背信弃义,愚昧的民众如何感恩戴德,美丽的妃子如何香陨玉消,他看到了人世间的龌龊与丑陋,肮脏与无耻,他发现了一个超越于他本身,具有意外丰富内容的世界。当我们从X所沉湎的书本世界中回到他身处的现实世界时,我们发现了这个短篇的深言大义。“他希望母亲马上离开。他想有自己的时间。他想阅读。那本书是他几天前在旧木箱里翻到的。多少年来,X一直以为那不过是一只装满了旧衣服的箱子。……X当时不会理解,旧衣服其实仅仅是一种伪装。”短短一段话道尽了时代的恐怖和人们的卑微。“快睡吧,”他的母亲说,“你又长大一岁了”,对于这个敏感的孩子来说,那一刻他已长大成人。“也许会爆发一场战争。”X说。“你怎么知道?”他的母亲吃惊地问。“我知道什么?”X说,“我什么也不知道。”他不敢告诉他母亲他读过那本书了,但幼小的心灵仍然停留在语言的神秘的隐喻中,从他母亲吃惊的神态中,他隐隐约约感觉到书中的世界就是现实中的世界,而现实中的世界彷佛就是书中世界的镜像反映。如果说“在天真的时候,掩护着书籍的那些旧衣服对X并不意味着什么。”那么在失去天真后,这些旧衣服在X的眼中则意味着成人世界的虚伪与禁忌以及这个世界的莫测高深和不可理喻;如果说书中自有颜如玉,那么禁书就意味着对爱的禁忌和对性的压制;如果说书中自有黄金屋,那么禁书就意味着对物欲追求的排斥;如果说书籍是精神和思想的物质载体,那么语言就是恒久的启示之源,我们因之才得以领悟生命中某种超越的广阔境界。当心灵单纯的、刚满九岁的X少年阅读那本书时,他与在这个世界中从未谋面的存在猝然相遇,这种相遇是在语言的历险中,灵魂之间的碰撞将他带向了日常世界之外的某处,带往日常语言所不能飞临其间的深渊之上和峰巅之上,使得少年惶惑中分不清书本世界和现实世界哪个更真实一些,而时代的氛围和母亲的态度让少年隐隐约约感觉到书中的世界就是现实中的世界或现实中的世界就是书中的世界。“当然后来他很快就理解了旧衣服与它们掩盖着的那些书籍之间的关系”,“母亲过了很久才告诉他,在那次紧急会议上的确传达了一份战争动员令。”这两句话暗示了少年的感觉是正确的。“每次回忆起这一场战争,X总会天真地假设,如果那天晚上文字没有将他送上前线……或者说如果那天晚上高音喇叭里没有播放紧急会议的通知…”如果是这样,他的天真或许不会这么快、这么早就失去,但人生的苦雨总会在某个时候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落入纯真的心灵中,或波澜起伏,或润物细无声,然而,无论如何,幼小的生命就像是顶破人行道而钻出来的野草,它总会长大成人。这个少年的故事让很多人想起了在过去的时代里,人们程度不一地有过与书本之间的密谋关系,那些智慧性的话语或如闪电或如烛照,那是逝去的时间在人身上复活的光芒,它穿透了多少颗懵懂的心灵和愚昧的大脑,那些流行性话语在它的映射下显得多么苍白无力。
薛忆沩几乎所有的小说都有一些共同点,如,既有哲理性的暗示,又有意向性的象征,既有表层结构,又有深层结构,既有历史图景,又有心理世界,这些特点使得读者在理解和评价他的小说时总有一种欲说还休或言尽而意不尽的感觉,觉得自己已经感受到小说的实质了,同时却又觉得自己的感受还远远不够。《突然显现出来的世界》这个整体叙述弥漫着迷离恍惚梦境色彩的短篇也不例外。《死去的与活着的》讲述了少年清醒时沉迷于书本世界而发现了现实世界的真相。在《突然显现出来的世界》中,少年却是因睡梦中与母亲的一席谈话使他开始打量这个突然显现出来的世界,激发自己去寻找真相。小说表面上是一个温馨而凄楚的母子故事,母亲起初的“微笑”和“笑了笑”洋溢着温馨的母爱,而后来的三个“冷冷”和“不再回避”暗示了强烈的和不安的隐私,其心态与神情让人联想到《死去的与活着的》中的母亲;“撒娇”、“胆怯”、“羞涩”、“又羞涩”、“绝望”、“犹豫”、“认真”等词汇把一个敏感而好奇心极强的少年呈现在读者面前。“我读完了那一本童话。”这个少年说。“那两本都是童话。”他的母亲说。让少年不解和惊讶的是那本充满杀戮的书也可以叫做童话书吗?而当母亲回答儿子的那两个问题时,起初的“稍稍疑迟”和后来的“很肯定”凸显了她的心理跨越,同时留给读者她是不愿意把真相告诉儿子还是她自己也不明真相的思索空间,而母亲闪烁其词、犹豫不决的回答瞬间惊醒了少年的心灵并促使他精神上开始长大。小说结尾,一贯爱给少年讲述惊心动魄历史故事的舅舅因为亚历山大的早逝而泣不成声,这个没有少年回应的结尾令人回味无穷。幼稚的成年人和早熟的少年人,前者仍然活在童话里,后者已然步入现实中,成长的喜悦伴随着苦痛,衰老的无奈或许有着宁静的欢乐,孰是孰非,多么有幸,多么不幸,真是欲说难说,欲说难说。这个短篇如果与《一个年代的副本》对照阅读,颇有相映成趣的效果。当作者的女同学指着连环画上的“副统帅”说“他现在是坏人了”时,他大为惊讶,急冲冲地跑回家,极度恐惧地等他母亲回来。“那是我记忆中最痛苦的一次等待。母亲凝重的表情证实了事态的严峻。……一路上,我问了她许多问题,她一个也没有认真回答。她好像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又好像还在听中央文件的传达。突然发生的一切惊心动魄:好人变成坏人,天上掉到地上……在那个恐怖的中午,我还是被‘好人变坏人的辩证逻辑震撼。极度的恐惧将我的苦思冥想伸延到深夜。”是“艺术”源自“生活”,还是“实情”来自“虚构”,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是人生如戏还是戏如人生,欲说难说,欲说难说。或许这个故事在更深层的意义上表明,任何人为的理论不可能与混乱的世界相对应,每个执着于心灵探索的人都是孤儿,而每个具备精神导师资格的人又都可以成为父母。
这些短篇的共同之处在于叙述了少年成长历程中某个瞬间的精神顿悟,或者说都讲述了天真遇上经验的故事,成年读者在阅读这些作品时可能会不由自主地思索自己宝贵的少年纯真是如何慢慢丧失的。纯真时代是天真无知的黄金时代,它的奥秘是非时间性的,它的特权在于时间是无限的,却又总在伸手可及之处。没有时间意识的童年拥有着永恒,时间对于它没有意义,它处在时间之前和时间之外的乐园,那种迷人的乐趣是何时被打碎的呢?这些短篇中的少年主人公所经历的事情或许可以被看作是第一个信号,从那以后,时间就变得支离破碎,空间也不再完整。所以纯真时代的失去则意味着被逐出天堂,意味着长大成人。同样是关于成长的话题,乔伊斯的短篇小说《阿拉比》⑨,讲述了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夜里独自一人坐火车去阿拉伯风格的集市给心爱的女孩买礼物,但那里丑陋肮脏的现实瞬间击碎了他浪漫的想象,使他猛醒过来陷入深深的痛苦和愤怒之中,乔伊斯在取材上是围绕懵懂少年的初恋做文章,薛亿沩是从少年直面死亡和阅读禁书时的心理角度来叙述自我在成长过程中所受的影响。《阿拉比》字里行间透露出绝望与愤怒的气息,读者可以感觉到乔伊斯对都柏林庸俗生活的鄙视和对刻板宗教的讽刺;而薛忆沩的小说虽言痛却不哀,或许作者认为那是成长过程中的一个必要程序,这与其优雅而节制的叙述笔调相一致。四个短篇的共同之处在于少年猝然的心领神会,这种猛然一击的手法对应了顿悟所需要的精神历程,留给读者难以磨灭的印象。
如果说现在是过去的延伸并将在未来中延展,那么现在就是一个运动的空间和变化的过程,就像物质是运动的物质,运动是物质的运动那样连绵不断互相包含,个体的自我就像是这个世界一样不断变化发展,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的原因除了河流是不断变化的之外,另一个重要原因为人也同样是一条不断变化的河流。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其实昨日之我也已非今日之我。时间流逝中,肌体已悄然变化,而能否抓住生命就在于自我的修炼程度。这既是自我在尘世中可能获得的成就之一,也是生存之所以有意义的源泉。如果把这四个短篇扩展成长篇巨制,那么短篇中的内容就仅仅是主人公漫长一生的某个片段,他们还会继续遭遇各种各样的事情,还会有领悟,自我还会更新。人们总是在多次诞生中真正地诞生,而自我可以修炼到何种程度,就看每个人的造化了。
① 康·巴乌斯托夫斯基:《金蔷薇》,李时译,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年版,第22页。
② 薛忆沩:《一个年代的副本》,载2010年11月《今天》杂志网络版“七十年代”栏目。
③ 薛忆沩:《三重奏》,《天涯》2002年第四期。
④⑥ 薛忆沩:《不肯离去的海豚》,《创作》2001年第二期。
⑤ 薛忆沩:《流动的房间》,花城出版社2006年版,第185-191页。
⑦ 王绍培:《面对卑微的生命与薛忆沩的对话》,载2002年1月27日《深圳周刊》。
⑧ 卡夫卡:《卡夫卡寓言与格言》,张伯权译,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37页。
⑨ 乔伊斯:《都柏林人》,徐晓雯译,译林出版社2003年版,第21-27页。
(责任编辑:张卫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