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迪自选诗
2012-04-29明迪
简介:明迪,生于湖北,上世纪八十年代赴美,毕业于波士顿学院,曾就职于加州政府机关,现居洛杉矶和北京两地。在大陆出版《明迪诗选》、《和弦分解》,在台湾出版译著《在他乡写作》、《错过的时光》,在美国出版《长干行》(个人诗集合译)。
柴科夫斯基降B小调练习
天赋予你飞翔的基因,你却鲜有展示,
情愿在湖里游荡。我注视你
四小时了,你只飞起过一次,犹豫而悲伤,
翅膀爆裂的声音震出我的泪水。
你转了一圈又飞回,俯冲,义无反顾,
莫非湖底真有什么秘密?
我知道四小时比起一年四季,只能算匆匆
走过,我也知道这样短暂的停留
根本看不出梵高为什么将忧郁滴落在雪白中。
每次来到湖边,我都情不自禁看你,
不知是被你一身的白色还是紧紧闭着的鹅黄吸引。
第一次你的羞涩将我拉近(物以类聚?),
第二次你突然奔放,我吓退了三步,
也就是,三年。
明天,我会仔细看你的眼睛,即使没有默契
我也不会绝望,早知道我不会飞,
只能游水。我也知道怎样解脱
你的失落——从你翅膀上拔一根羽毛,
轻轻一吹便是一湖的雪。
寻找柯特·科本
天黑之前,我找到你的墓地,在海边
一个荒凉的角落。有人在这里放了一把长椅。
穿过三千里松涛的海岸线,我坐下来
听心里的疲倦和海上的喧嚣。
我寻找你的逃避,但没有一个主义能够缝住已经敞开的幻灭,
我寻找你的退路,再美妙的反乌托邦也被海洛因
冲洗成白沙滩一片。
今天是你的生日,我脚下的细浪拍打出一个咒语,
月光下所有的忏悔和痴迷都虚构成一朵浪花,滞留在彼岸。
生与死,一个涅槃容得下几次超度。你把内心都出卖了
还有一句歌词为你守墓,
而我,所有的诗只是留给虚无的一封遗书。
勃拉姆斯
如果过去我在圆号中感悟你的悲哀那么今晚我在黑管中听到
你的期待,如果贝多芬说你听不见我就响一点
你还听不见我就再响一点
你再听不见我就更响一点,你说你可以不听但必须爱生活
你可以不爱生活但必须爱自己
你可以不爱自己但必须爱音乐所以你听见我也听见你自己
爱我也爱我给你的世界,如果莫扎特让成年找回童趣
让童心找到智慧和讽喻,你让每一个人回到自我
让自我回到最美妙的一刻
让美妙回到永恒
如果没有永恒你会让每一分每一秒都旋转起来
如果时间停止你会用降音符去敲响钟声
如果时间飞逝你会用间奏放慢翅膀
你让瀑布蜿蜒而下,让湖水彩虹般升起
你让太阳照亮最遥远的神话,让月光唤醒已沉睡的巴洛克
泪如泉涌中我终于看见
我的每一首诗都是写给你的情书
噢,No,多爱自己一点吧
你说
2009.3卡耐基音乐厅.《纽约组曲》之四
女人的房间,之四
他在信里说,要我为房间画两扇门。
我没有问为什么,而是按照自己的意思
画了两扇最大的门。天晴的时候,
我从“特里莎”门出去,下雨的时候,
我从“萨宾娜”门回来。我没有为他留
一扇门,或一扇窗。我从不同的窗口
目击过去,或过去描述的未来,
或未来回忆的现在。有时我看见
他和别的萨宾娜做爱,将她戴的帽子
抛得老远——帽子变成篮子,从水上漂来,
里面是我的婴儿!她哭着我的痛长大,
长成我的房间——于是我的身体一半是他!
他的信封给我一个提示,我应该
出去,随信封上的回邮址漂到他身边,
不是以孩子的面目,也不是母亲,姐妹,
或者恋人……我在等待第二个提示,
两扇门突然重合。他说他做了一个梦:
梦见我把经痛传给他,而我痛的是他的旧伤。
极端的爱
二哥生前有个极端的爱好,收集石头。
每天早晨他对着东方在石头上雕琢,
家人起来后才匆匆喝口稀饭,
去镇西小学教课。下班后他沿途找石头,
一回家又躲进书房。他性情安静,
对称于石头的奇形怪状。他不爱说话,
他想说的都对石头说了,
夜里抱着二姐不过是重复雕琢的仪式,
换一种姿势。(后来他在日记里写到,
女人只能引泻出部分欲望。)
他在雕琢中自得其乐,
根本不理会街坊邻居的闲言碎语
(比起石头,这些太无足轻重)。
成百上千的石头堆积在屋前屋后,
窗台上,凉台上,甚至壁橱里。
二姐爱他,从不过问石头上琢了些什么,
她保存下来只不过出于极端的爱心。
这个春天,二姐想把老家装修一番,
迎接返乡的三妹,
但不知如何处置这些石头。哦石头。
踌躇间,我走过去,
摸了一下窗台上第一枚陨石般的奇石,
一股电流传上手臂。
我缩回手,低头看日光和月光磨平的部位,
依稀显露出一些字迹,排成雁行。
我心里突突跳,一块一块摸过去,
有的发光,有的暗淡,
但所有雁行都清晰无误地栖落在这些石头上,
一碰就会飞走。
有些已经飞远,一个声音小声说。
我不由得想到这些石头的位置,
是否二哥精心安放。是否有一些永远不会飞走。
而哪些会变成石器,哪些会变成化石,
他是否刻下第一刀就已经预感,而让语感
一样的节奏藏在石缝里,控制
起飞时间和飞行速度。
而那些不飞走的化石,是否会有鸟飞向它们,
嘴里衔着石器,发出极端的光?
威尔第
东方一朵巨大的茶花。你在雪地走,
红色风雪衣,如她的嘴唇,在开合,
你走近呼吸处,又返身,走向
她下腭的悬崖,你走下去,轻如舢板,
前面是风,是水,是冰,是一切没有光色
的流动,你继续走,那么细微,那么弱,
是虚晃一枪的子弹,是杀人
不见血的潜台词,是虚词,是介词,
是一切形容词都失败了,你还在找那个
没有使用过的动词,它不飘动,不振动,
只是一点点移动,悄无声息,
又如呼吸一样笨重——死亡翻过身来——
茶花的脸,苍鹰一样高远,缓慢地飞,
如恋恋不忘一次贪生。很多人翘望,叹息,
只有你走过去,并回来告诉我,
那里很白,去时多带一件花衣。
肖 邦
你被一场大雨困在这里,你知道雨停之后
必须离开,但此时你困在这里
全身不能动弹,隐约之中有种药性在扩散,
这是一种陌生的信号,但丁的眼神,波德莱尔的气息,
艾略特的嘴唇,都消失了,他,手一挥
就把你切成一堆黑白方块,你忍住痛,
任由他将你掀起,又抛下,直到你裸露在空气中,
雨水,顺着他的手指流进你的眼睛,
一群蜻蜓飞过,无色翅膀扇起你全部的情欲,
你向诗歌求助,给我理性,给我词语,给我表达,
但你说不出一句话,只剩下粒子
曲伸向远处的一点光亮,暗物质在你身边浮动,
你需要巨大的力,破解它们传递的信息
或许并没有一场大雨,你和他坐在车上,
在路灯照不到的地方,你固执地不让他走,
但你一着急就说不出话,只是伸出手
抚摸他的眼睛,他的眼睛,他犹豫了很久
才无意识地扳下来,捏着,捏到你手指头痛,
你还是不说话,他终于放到嘴唇边,
半小时后,他踩动油门,向北开去,
一路上,你握着他的右手,
他用左手控制方向盘,开了四十分钟,
并用三倍于四十分钟的毅力,抵制你的手指
传递的信号,第二天早上阳光饱满,
照亮他房间的纸箱子,分手的时候到了,你没有哭,
你相信这样的偶然,超过命运的安排
或许一切都没有发生,你一个人开车,
听着《雨滴》,想念一个从未见过的人,
路边闪过金色的罂粟,你打开车篷,
让阳光照进来,这是一月的冬天,
圣地亚哥海面,翻卷着白色浪花,
你戴着墨镜,以为那是钢琴在流动,
你伸出手,敲打那些看不见的键盘,你想在黑白之间
寻找一个安全岛,你拼命敲,车速加快,
加快,从异乡到异乡,只隔着一条海,
你想栖居于海上,每天触摸浪的频率,
你梦见小时候在山上挖荠菜,那是雨后,野蘑菇
开出一朵朵漂亮的花,“别碰”,你收回伸出的手——
你并不知道毒可以通过手,波及全身
柏辽兹
对付贫困潦倒,我有三种武器,对付疾病,
我有强力去痛片,对付误诊,我一筹莫展,
不知该留下几句废话,还是不告而别,远行,
或是关上门窗,把你从头到尾再听一遍。
五岁时,我会模仿一种声音,它先以光谱
出现在我眼前,我用手去摄取,如同你
在纳博科夫山上扑打幻影。累了我就坐窗前,
阅读树上的密码,父母不在时我就爬到树上
仔细看树叶的纹路,我对那些线条的兴趣
与后来阅读你一样,不是为了识别,而是
为了感知,它们给我的信息和五线谱一样多,
和你的眼睛告诉我的一样丰富。我不能
选择我家窗前那棵植物(桑树),但我把蚕
带到教室,就注定了后半生的选择。
我们一起去圣彼得堡,克拉科夫,维尔纽斯,
我的手指点一个地方,我们就飞到那里,
这种神奇功能别人不知道,我只有在点你
的穴位时才灵。我的手被切断。树死了
可以从根部再长一次,直到树叶长出翅膀。
我也成长过两次,一次在童年,一次在你身边。
主持人推荐语:明迪的诗善于运用语义的转换来制造复杂的语境,从而使其具有开阔和绵延的品格,这得益于她准确地将诗中孤独的抒情主人公,化身为戏剧角色的能力。我格外看重这种能力,是因为明迪凭借于此,而能够游刃有余地处理所有的诗歌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