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折扣的诺贝尔文学奖
2012-04-29欧阳昱
摘要:2012年,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打破了111年以来中国籍作家获奖为零的记录。斯次获奖,再引争议,但西媒较之华人,态度更为积极。诺奖的更大意义在于,它有可能使当代中国文学大规模地走向世界。尽管如此,此次诺奖的授予,从授奖词的措辞到奖金,都是打了折扣的。
关键词:莫言;诺贝尔文学奖;中国文学;中国文学英译;自我殖民
中图分类号:I0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6-0677(2012)6-0011-07
老实讲,我没有看过莫言的全部作品,甚至没有看过他的大部分作品。早年看《透明的红萝卜》时,感觉相当新鲜,有那么一种魔力在。后来读研究生的时候,又看过几页《红蝗》,对开篇一个老汉蹲着拉屎望着平原的描写至今还有印象。再后来,带着一个澳大利亚作家去看《红高粱》的电影,还记得他的评价是:very international(非常国际化)。但我想那更多地得益于导演,所以也没有按图索骥地按电影索书去找原书来看,再说,我对什么东西都标红本来就很反感。1991年去澳后,有一次听说莫言来了,我其实有时间,但有意没去,因为我对名声大的人天生有一种不服。再说,名声大跟我又有什么关系!我用不着花我的宝贵时间去捧场。一次,很奇怪的,澳大利亚ABC国家广播电台找我写一篇英文书评,评价美国翻译Howard Goldblatt(葛浩文)翻译的莫言小说《天堂蒜台之歌》的英文译本。该书进入英文后,标题变成了The Garlic Ballads(《大蒜民谣》)。记得当时我对葛浩文的译文质量评价并不太高。ABC找我,不仅仅是写评论,还让我去了播音室,当场录制了我的阅读。期间,我还通过朋友在中国买了一本《檀香刑》,因为听一位艺术家朋友对其中凌迟的细节特别感兴趣,津津乐道,兴味无穷。我看后却兴味索然,没有留下任何印象。最近一次见到莫言,是今年三月份在北京举行的澳大利亚作家周,我们仍像去年九月份在悉尼和墨尔本见面那样,握握手然后大家都基本无言。
关于对莫言的阅读史和与他的见面史就讲到这儿。
2012年,瑞典文学院决定,将诺贝尔奖授予莫言,授奖理由是:莫言“以迷幻的现实主义,将民间故事、历史和当代性熔于一炉。”(“who with hallucinatory realism merges folk tales, history and the contemporary”)①瑞典文学院还说:“莫言通过把幻想和现实,历史和社会视角融为一体,创造了一个让人联想起威廉·福克纳和加布里埃拉·加西亚·马尔克斯笔下人物的错综复杂的世界,与此同时,他还在中国的古老文学和口头传统中找到了一个出发点。”②
颁奖消息发布之前,我收到一个知名不具的作家朋友电子邮件来信说:“诺贝尔奖是一个很讲原则的奖,不是见谁名声大,就给谁发奖。……即便给,也只会给该国持异见的作家。就这么简单。”看来,这位知名不具的作家朋友完全猜错了。
是的,诺贝尔文学奖的一大特点,就是它倍受争议,不是把一个名不见经传,作品几乎无人问津的作家,推到世界文坛的风口浪尖之上,就是把文学与政治“搭铁”挂钩,让全球通过一个受禁作家的作品,对该国政治对文学的禁锢和干预加以关注。帕斯捷尔纳克的《日瓦戈医生》在国内得不到出版,只能在1957年偷渡出国,在海外出版,次年他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但迫于苏联共产党和苏联作协的压力,帕斯捷尔纳克不得不谢绝受奖。③
诺贝尔文学奖的另一个特征,是它以欧美为中心,以瑞典为自我中心的中心,其他一切次之,中国最次之。2004年我去瑞典,见到早就认识的一个瑞典翻译家,跟他谈起应多译介当代中国诗歌时,他非常不屑一顾地说:我们有足够的诗歌大国,如德国、法国和英国,这些国家有足够多的好诗,根本译不过来。言外之意,中国诗歌根本提不上议事日程。据统计,自1901年第一次颁奖以来,绝大多数得奖者系欧洲籍作家,瑞典又特别善于给自己人发奖,瑞典籍得奖作家人数超过全亚洲的得奖人数和全拉丁美洲的得奖人数,④当然也大大超过全非洲的得奖人数。
不过,世界在变,中国在变,诺贝尔奖也在变。从2000年以来的这12年来,诺贝尔奖居然青睐中国了,短短12年,竟然先后颁给三个汉人,频率之高,令人讶然。而在自1901年以来,7次未授奖,4次双人共享一奖,⑤总获奖人数为108人的111年后,终于把中国人渴望希望期望祈望企望热望巴望垂涎垂青的这个奖,居然像博彩竞猜的那样,⑥颁给了莫言!
这次回国任教,华人朋友多有劝阻。归纳起来,原因不外乎三:中国政治环境不清明,人文环境很糟糕,自然环境脏乱差,尤其食品含毒量高。一位朋友甚至说到这个份上:儿子要在中国讨老婆,我同意,但只有一个条件,那就是必须把孩子生在澳大利亚,因为中国环境实在惨不忍睹!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几乎所有澳大利亚白人朋友,都认为我的回国任教是一件非常好的事,这当然跟中国在世界上与日俱增的经济地位有关,瑞典这个人口不足一千万的“蕞尔小国”⑦之所以对中国青睐有加,刮目相看,不能说与中国的强力崛起没有关系。说句玩笑话,当一个像中国这样的大国在世界崛起雄起勃起扬起挺起,在经济上炙手可热之时,再大的小国也多少变得有点像看见了富哥帅哥的小女子,不心动心仪还真有点欲罢不能。
玩笑归玩笑。瑞典这次颁奖,很可能是想避免引起争议,却依然争议频仍。别的不说,光就我收到来自澳大利亚白人学者或文人的电子邮件,就颇对获奖者质疑。一家大报的文学编辑问:你认为莫言是一个“great writer”(伟大的作家)吗?一位著名诗人来信问:获诺奖的这个作家怎么样?他行吗?这种问话方式,当然说明他们对莫言其人和其文一无所知,还透着一种酸酸的意味,也说明他的作品至少在澳大利亚不是家喻户晓,甚至很可能闻所未闻。事实上,中国作家的作品在澳大利亚,一向都不曾热销。只是近年来,随着中国经济地位上升,开始有些作家作品逐渐通过翻译进入市场,如韩少功的《马桥词典》,阎连科的《为人民服务》,慕容雪村的《成都,今夜请将我遗忘》等,但似乎都未引起强烈反响。虽然澳大利亚不代表西方,但它至少是西方的一个缩影。在这个以盎格鲁-撒克逊文化和价值观为核心,以欧美为双轴心的国家,对来自亚洲包括中国的文化和文学,一向就持抵触情绪和不接受态度。因此,瑞典对莫言的慷慨赐予,在我看来简直就是冲着那些心胸狭隘,见识浅薄,始终站在亚洲文化对立面的白人知识分子打了一个大大的耳光。
这次授奖理由中有一个关键词,是英文“hallucinatory”,特别有意思,特别值得咀嚼。它绝对不是中文媒体中所译的“魔幻”(英文是magical),这一点,连莫言都意识到了。⑧它的意思是幻觉、致幻、幻觉丛生的意思。致幻剂的英文是hallucinogen,就是根据该词引伸而来。也就是说,莫言的作品使人幻觉丛生,有致幻之力,这简直像在开玩笑,仿佛向人暗示,甚至干脆昭示,其作品一如毒品,能够发挥致幻作用。我很怀疑字斟句酌的瑞典文学院是否读其作品深受其“毒”,以致幻觉丛生而得此高论。或者瑞典文的英译版本理解有误?总之,一般只有在描述吸毒者时,才会用“hallucinatory”这类词。根据维基百科,“某些非法毒品之所以被服用,是因为能产生幻觉”。⑨
2012年的颁奖,竟然走到了历年颁奖标准的反面,一向高度政治挂帅的诺贝尔奖,今年也一反常态,把奖颁给了身为共产党员,中国作协副主席,誊抄“延座”讲话的莫言,这当然使不少人感到失望。有意思的是,就像在对待我回国任教的态度上西褒华贬一样,外电关于诺贝尔文学奖授予莫言的新闻几乎无一例外地持积极态度。《纽约时报》撰文说:“我们不应谴责莫言对政治的包容,而应把精力用来探究他以及他作品中跟我们讲的今日中国的故事。”⑩英国《卫报》援引英国伦敦帝国学院的一名中文翻译家的话说:莫言获奖消息“令人惊异”,“他是一个伟大作家,今后名声将会更大。这对所有中国作家来说都是好消息,因为这能使英国读者靠得更近一些。”(11)悉尼《晨锋报》援引懂汉语的白人女作家Linda Jaivin(贾佩琳)的话说:莫言应该得这奖(a worthy writer),他“语言创新,故事情节及其笔下人物都表现得很强烈。”(12)但民间尤其是华人反映却很不以为然。一华人朋友来信说:莫言获奖令人“哭笑不得”。有人认为:“诺奖丧失了对一流作家的认证资格,沦为二流作家与出版商的福地和狂欢,正是不争的事实”。(13)有人在接受德国《镜报》采访时指出,莫言是一个“国家诗人”,在必要的时候,他非常会见机行事。(14)有人在赞扬莫言的写作技巧时也批评说,瑞典文学委员会“选择莫言,是为了安抚”,“反映了大财阀的意志”。(15)中国之内也有不赞同的声音。海南省作协的《天涯》杂志编辑赵瑜说:莫言论思想和智慧不如韩少功;论激情和某种情结不如张承志;论对抗体制和现实关照不如阎连科;论人性通透和大师范不如刘震云;论小说长度和诗意不如张炜;论打磨语言和叙述技巧不如格非;论内敛和反思不如史铁生;论语言的中国属性和勤奋不如贾平凹;论……但是他获奖了。(16)朱大可说:“诺贝尔奖往常都是比较青睐自由作家,像莫言这种官方色彩浓重,甚至称得上畅销的作家获奖,我想只能说明一点,诺贝尔奖的内在标准、艺术水准已经发生了根本转变。甚至是下滑。这个也是和世界文学水平的整体下滑密切相关的。”(17)所有这些事实表明,无论诺奖是否政治挂帅,无论它选择站在谁的一边,哪怕谁的一边都不选择,像直至2000年以来始终置中国于不顾那样,它永远都会遭到抨击,永远都无法两边讨好。
说到“标准”,我们可以回忆一下,诺奖的初衷,用诺贝尔遗嘱中的原话,就是把奖颁给来自任何国家的作家,“in the field of literature the most outstanding work in an ideal direction”(沿着理想的方向,在文学领域[创作出的]最杰出的(全部)作品)。(18)我的这个翻译可能比较滞重,拘泥,但是有意为之,是直译,因为维基百科中文版的翻译是有问题的:“奖给在文学界创作出具有理想倾向的最佳作品的人”。(19)注意:不是“最佳”(英文是the best),而是“最杰出”(outstanding);不是“具有理想倾向”(英文是with idealistic tendencies),而是“沿着理想的方向”(in an ideal direction)。我不是在这儿咬文嚼字,而是要借此指出,文学不是体育竞赛,能够按刻度评出“最佳”,但尽管评委知识结构不同,欣赏水平不一,个人口味互有差异,但评选“杰出”总还是有可能的。毕竟outstanding就是standing out(站出来,凸显出来)。问题在于,正如前面所说,世界在变,诺贝尔奖也在变,诺贝尔奖的标准也在变。近年来,其所谓“沿着理想的方向”,就带上了浓重的人权意识,较前更具政治性,因此颇遭物议,也在所难免。(20)
可能人们没有看到的是,诺贝尔奖的积极意义远远大于其消极意义。当年就有人指出,这个奖的颁奖对象,往往是那些“affirmative authors”(积极向上的作家),一些美国作家如路易斯、福克纳、海明威和斯坦贝克等,都是在作品开始呈现积极昂扬的音调后才获奖的。(21)即便它在很多人眼中被认为是向极权政治低头认罪,屈膝投降,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认可并肯定了被“延座”桎梏的当代中国文学,但它在更大的意义上却使得当代中国文学正式地走向了世界,为全球所瞩目。长期以来,我在把中国当代诗歌译成英文,介绍给西方的过程中意识到,西方在对待中国诗歌的态度上,一向都是厚古薄今,崇尚唐诗,贬低今诗,但我发现,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情况正从渐变开始发生突变,最突出的一例是,澳大利亚今年出版的一本《2012年度最佳诗歌选》,破天荒地收入了我翻译的三位中国当代诗人,即舒婷、树才和得儿喝的诗歌。无论莫言的政治地位如何,文学质量如何,但他得奖后第二天就仗着诺奖的声威,呼吁释放刘晓波。这充分地说明了诺奖带来的正面效应。(22)从某种意义上讲,中国就像一个性情乖戾的孩子,你越批评他、越打击他,他越不听话,越要犟着脖颈跟你斗气,跟你过不去。你鼓励他,你褒奖他,你夸奖他,你给他诺贝尔奖的大礼包,他就会眉开眼笑,他就会喜出望外,他就会勉励自己提高自己改变自己,努力促生促变,而这,就是这次授奖不为人见的一个真正意图。中国在世界上什么奖都想拿,都要拿,都能拿,这没错,但中国若想成为世界超强国家,却不能只有钱,没有自由,只拿奖,不管自由,只关心奖金,不关心自由。我说的自由是最小的自由,即开口说话的自由,不以言论治罪的自由。我在中国周边国家和地区转悠过,如韩国、香港、澳门、台湾、马来西亚、新加坡、泰国和日本,没有一个国家或地区不能自由上网,随便进入Facebook, Twitter, Youtube等网站,没有一个国家或地区上网后查找资料或信息会遭到莫名其妙的阻挠和封锁,只有在十二年中连续产生了三个诺贝尔奖获得者的伟大中国,才有进不了大量网站,查找信息会被屡屡作梗的事情发生。希望自莫言始,中国结束莫言时代、不敢言时代,全面进入畅所欲言时代。一个国家的作家以“莫言”作为自己的笔名,应该是这个国家的耻辱,而不是骄傲。
笔者预计,莫言得奖,等于给当代中国文学盖了一个可以畅行无阻的大印,会在西方掀起一个关注、翻译当代中国文学的新浪潮,从过去的不屑和不齿,到今后的青睐和亲昵。这一过程估计还会是长远而艰难的,一是西方译者普遍中文理解差,英文表达随意性大,常常不是翻译,而是译写,随意增删、篡改原文,而西方评论界几乎没有能够通过阅读原文而鉴赏评论译文质量的批评家,一是国内培养的年轻人才英文水平不够,知识面狭窄,不喜读书,不善读书,难以胜任把优秀的当代中国文学作品向西方推介的重任。
另一方面,以我所见,诺贝尔文学奖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人们应该消解对诺贝尔文学奖的迷恋心理。诺贝尔奖不是衡量世界文学质量的唯一标准,过去不是,现在不是,自莫言始,将来更不会是。在《不提诺奖》一文中,我曾如是说:
其实,该得奖的人多的是,网上就开列了一张十人名单:马克·吐温、托尔斯泰,乔伊斯、普鲁斯特、易卜生、左拉、弗洛斯特、奥登、纳博科夫和博尔赫斯等(见:http://listverse.com/2009/09/16/10-brilliant-wriers-robbed-of-a
-nobel-prize/)。这些人没有得诺什么奖,真是他们的福气。干嘛见钱眼开,见奖就上呢?何况,诺奖的核心观念“理想主义”,也根本不是通过钱和奖就能衡定的。
请大家忘掉这个奖,继续写自己想写的东西吧。人生苦短,不能为全球60多亿人中每年只有一人可得的一个奖而弄瞎自己的双眼,败坏自己的心智,让自己像疯子、傻子一样成日成夜地在那儿梦想一个萨特兄都拒绝接受的东西。(23)
有感于诺贝尔文学奖的倍受争议,英国小说家蒂姆·帕克斯曾说,“这个奖本来就很愚蠢,而我们自己也愚不可及,竟然把它当回事”。他还注意到,“由十八个(或十六个)瑞典人来衡量瑞典文学作品,那还有某种可信度,但把变量无限的几十种不同的(文学)传统拿来进行考量,有哪一个集团能够真正做到呢?再说,我们干嘛要他们来做这件事呢?”(24)言外之意,由诺贝尔文学院的瑞典人来评价瑞典以外的其他国家民族的文学作品质量,明显是难以胜任的。
前几天,在松江大学城逛书店,发现书堆里躺着一本《丰乳肥臀》,紧紧地裹着一身塑料,里面的书腰看得出来已经揉破。我没决定买。等转了一圈,买了几本别的书后回来,想想该书作者毕竟是得了诺奖的,买来看看也无妨,反正也是没看过的,尽管我对任何诺奖得主的东西从来不抱太大期望和奢望。我买过的耶利内克、凯尔泰斯、马尔克斯、萨拉马戈、怀特的书都中途夭折,看不下去,有些诗人是不错,如米沃什、辛博斯卡、米斯特拉尔、聂鲁达,但不是所有的都那么好,例如,特朗斯特罗姆就不是我的最爱,其诗中意象重复过多,有些字如“dark”,简直页页都有,到了令人生厌的地步,结果我买下的两本老特的英文诗集,就有一本束之“低阁”,不再理会,充分说明完全不必把得奖作品顶礼膜拜,太当回事。今天跟一个来自美国的作家谈起诺奖,他立刻就说:我不关心这种愚蠢的东西。我关心的是生活,不是诺奖。他同时援引美国作家索尔·贝娄的话说:得奖之后,没有一个作家写的东西值得一读。过后我查了一下资料,发现他援引错了,说出该话的是海明威。老海说:“没有一个婊子养的得了诺贝尔奖,还能写出任何值得一读的东西来。”(“no son of a bitch that ever won the Nobel Prize ever wrote anything worth reading afterwards,…”)(25)
《丰乳肥臀》这本书,书店售价48元,因为书腰破裂,给我打了一个九折。我曾一度因自己的英文长篇小说写得过长而频频遭致退稿,后来做了一个市场调查,发现了一个小秘密,原来当代英美长篇小说,都有一个显著特点,即章节虽多,但都颇短小,一般每章两三页,最多不过五六页,否则当代生活快节奏的读者难以下咽。《丰乳肥臀》这本书在这方面倒跟这种市场风气贴得很近,居然、竟然都是小章节!莫言虽在该书《代序言》中称,“长篇越来越短,与流行有关”,(26)但他的短章是否也受市场影响,就不得而知了。
更让我称奇的是,以前只是听说,很多中国作家把为夺得诺奖,而非“ideal direction”(理想的方向),视为自己写作鹄的,如李正荣所说的那样,“获得诺贝尔奖是中国一些作家创作的主要目的;外国驻中国大使馆的许多文化专员最近陆续成了中国作家的朋友,要知道这些人的意见对诺贝尔委员会的决定会有很大影响;许多作者为了靠近这个梦寐以求的奖项故意争取在西方出版自己的作品,”(27)把《丰乳肥臀》的主要人物表一翻开,扎人眼目的就是一个名叫马洛亚的瑞典传教士。该书数易其稿,621页,但头五个字就处心积虑的是这个来自瑞典的“马洛亚牧师”。我虽只看了几章,但知道他跟上官鲁氏有染,生过一个中瑞混血儿,也就是小说的主人公,据说是莫言自己的内化,还跟村里一个回回生了一个杂种。
小说的布置,从来就不是自然天成,不设心机的。如果真是自然生成,中国跟瑞典就连8000杆子都打不着。华裔法国作家戴思杰的长篇小说“Balzac and the Little Chinese Seamstress”(《巴尔扎克与中国小裁缝》)改编成电影后,有一段剧情是原书所没有的:几个知青在大山中对着山外渴望地呼唤着巴尔扎克,对法国的崇拜景仰油然而生。根据我自己的经验,我在农村下放时,看了不少俄国文学作品,最喜欢的还是俄国。在当今俄国落势的时代,可以哈美、哈法、哈瑞、哈韩、哈日、甚至哈金,谁又会去哈俄呢?哈金的《等待》中,也有部队战士深受美国书籍影响的细节。那段细节是这么说的:“瓦尔特·惠特曼,美国诗人。这是一本了不起的诗集。诗歌如此充满活力,如此勇敢,里面什么都有。它以某种方式形成了一个宇宙。我读了四遍……(28)多么讨老美喜欢的文字呀!多么哈美!能哈美,当然能哈到金。
本来文化交流是很正常的事,但居法哈法的戴和居美哈美的哈,都看准了法美都喜欢他国,尤其是中国这样的国家,甘拜自己下风,甘愿俯首称臣,从而满足自己自大狂的自恋心理,而不约而同地都利用了这种非常微妙,能够唤起法美众人共鸣,但实则带有殖民主义遗风的细节。
没想到,莫言也能如此心领神会,活学活用,竟直捣瑞典老巢,把瑞典(男的,马洛亚)和中国(女的,上官鲁氏),巧妙地、颇有心机和心计地捆绑在一起,人为地生出了一个中瑞混血产物,即莫言自己指认为他“精神写照”的上官金童。(29)为什么不是一个瑞典女的和中国男的结合?为什么一定是个瑞典牧师,而不是一个来自瑞典的流浪汉或到中国学习的瑞典学生?是真实?还是巧合?巧真的那么巧?合也真的那么合?为什么不是荷兰牧师或澳洲牧师或新西兰牧师?可以想见,瑞典白人多么喜欢这种巧夺天工的巧与合啊!殖民主义并没有死亡,我们心中的殖民主义更没有死亡。代之而起的是新时代的自我殖民,通过文学的方式。这是一种更为可怕的殖民,是对心灵的殖民。正如某位教授直陈:我现在不用中国人编的课本教学,只用西方人编撰的课本,因为西方人的东西就是比中国人的好。《丰乳肥臀》中,对以马洛亚为化身的瑞典“精神文明”,通过中国的化身上官鲁氏让人想起戴思杰《小裁缝》的呼唤而和盘托出:
老天爷啊,让我死吧,我受够了……天主啊,圣母啊,布下你们的雨露阳光,拯救我的灵魂吧……她在绝望中满怀希望地祈念着,祈求着中国至高无上的神和西方至高无上的神,心灵和肉体的痛苦似乎减缓了许多。她想到红头发蓝眼睛、慈父仁兄般的马洛亚牧师,在春天的草地上他说中国的天老爷和西方的天主是同一个神,就像手与巴掌、莲花与荷花一样。就像——她羞愧地想——鸡巴和鸟一样。(30)
2012年10月11日,“雨露阳光”终于抵达中国和莫言。心机就是商机,文学的功利性由此可见一斑。
写到这儿,我想到写小说有一个至为恐怖的地方,那就是它虽属虚构,但却真实得可怕,可怕得就像澳洲土著的诅咒。妮可·基德曼因吹土著乐器“迪吉里杜管”(didgeridoo),而遭澳洲土著长老诅咒,咒她不得生子。(31)一位英国作家曾说,他若在外受了谁的气,就会让谁在他笔下死掉。我在小说中幻想的事,就曾真实地发生过。这当然是作者的秘密,不能对人言,只能莫言,而莫言幻想的事(他是否真的有此幻想,谁也说不清,只能透过蛛丝马迹来推测)即便不言也难免不被人猜中。对文学的这种“特异功能”,莫言最近也坦言:“文学作品就是把生活当中不敢做、做不到的事情,在作品里面做到了。”(32)
针对诺贝尔文学奖的无聊,虚骄和伪崇高,美国人搞了一个Ig Nobel Prize,译作“搞笑诺贝尔奖”或“另类诺贝尔奖”,目的旨在“引人大笑,然后发人深省”。(33)据报道,2012年的“搞笑诺贝尔奖”颁发给了“美国政府审计总署(GAO),以表彰他们发表的有关如何准备一份报告的报告的报告的报告……”(34)你还别说,这在性质上与发奖莫言似乎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或不妙。大家不知是否注意到,瑞典文学院的授奖理由中,居然把莫言与福克纳和马尔克斯相提并论,在我看来,这不是称赞,而几近于侮辱。纵观诺贝尔文学奖百年授奖史,没有一个获奖者是被拿来跟另一个或另几个获奖者放在一起并称或陪获(不是陪斩,但实际上有那么点意思),连高行健也没有,其获奖理由是“其作品的普遍价值,刻骨铭心的洞察力和语言的丰富机智,为中文小说和艺术戏剧开辟了新的道路”。(35)说莫言是中国的福克纳或马尔克斯,这哪是夸奖,这分明是一手发奖给你,一手打你一个耳光,说:你不行,你其实只是前诺贝尔奖获得者的一个影子。
这次诺奖的折扣,就打在颁奖理由曲折透露的这两个地方:致幻剂般的现实主义(或干脆就是“致幻现实主义”,而非“魔幻现实主义”)和令人想起某某某和某某某某之风格的作品。
其实,它最大的折扣还不在此。大家都知道,诺贝尔奖说到底就是一个字:钱。如果不是它那一千万克朗的底金,瑞典人哪有这种底气,连大街上捡垃圾的瑞典人也敢雄视世界,斗胆放言:全世界都要靠老子发奖,(36)他又哪能让文人到达如此的底线,连做梦(包括白日梦)都想拿他那个每年70亿分之一的奖(还要冒着他可能不授奖之虞)。
这个奖的最大折扣,是澳大利亚人披露的。我提到澳大利亚,不是因为我在那儿生活了二十几年,而是因为那个国家的人并不像中国人那样,把诺奖顶礼膜拜,看成全宇宙亿万星球中唯一可敬之奖。众所周知,澳大利亚作家怀特于1973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2006年,有人把他当年出版的小说《风暴眼》的第三章,换用了一个根据他英文姓名Patrick White改编的姓名Wraith Picket,将该章原封不动地拿去投稿,结果被所有出版社退稿,理由是“overwritten, unsellable and unpublishable”(文字过火,卖不动,发不了)。(37)
到底还是澳大利亚人,眼睛就是毒,在第一时间报道莫言获奖的同时,也在该报道结尾画龙点睛地提了一笔说:“因为经济危机,诺贝尔基金会在总奖金上砍了一刀,从2001年以来每奖千万克朗,削减为800万克朗。”(38)这条重要的折扣新闻,很让人纳闷地始终没有见诸中文报端。
正要结束本文时,来了一个电话,也是一位写作人。七谈八谈,就谈起了新闻中盛传莫言用诺奖在京买房事。朋友笑言:在五万一平米的当今,这点钱顶多只能买100多平米。这倒使我想起,西方获得诺奖的作家好像不这么做。贝克特获奖时,他的妻子说:这是一个“灭顶之灾”。(39)贝克特因此把所得的奖金悉数散尽,发给朋友。澳大利亚的怀特1973年获奖后,就拿出奖金,创立了帕特里克·怀特奖(the Patrick White Award),每年奖给那些尚不大为公众认可但地位确立的作家。(40)而怀特本人在获得诺奖之前,也曾三次获得澳大利亚最高文学奖迈尔斯·富兰克林奖,但第三次颁奖时,他谢绝接受,同时也谢绝接受了奖金一万的不列颠奖(the Britannia Award)。(41)我当然不是暗示要中国的莫言也照此办理,但朋友的提法还是有意思的:中国人没有宗教意识,对金钱的看法是唯我独尊,唯我独享,不像西方作家,有着强烈的慈悲情怀和慈善精神。
最后,我还是要为莫言获得此奖而向他表示祝贺。
① 网上一致译成“将魔幻现实主义与民间故事、历史与当代社会融合在一起”,见http://news.163.com/12/1011/19/8DICM8IE00014JB5.html,其实是不对的,因“hallucinatory”不是“魔幻”,而是“迷幻”、“致幻”,“the contemporary”也不是“当代社会”,而是指“当代性”。
② 英文原文在此:“Through a mixture of fantasy and reality, historical and social perspectives, Mo Yan has created a world reminiscent in its complexity of those in the writings of William Faulkner and Gabriel Garcia Marquez, at the same time finding a departure point in old Chinese literature and in oral tradition,…”参见:http://www.smh.com.au/entertainment/books/chinese-writer-wins-nobel-prize-for-literature-20121011-27g58.html
③ 参见:http://en.wikipedia.org/wiki/Boris_Pasternak
④(18)(20) 参见:http://en.wikipedia.org/wiki/Nobel_Prize_in_Literature
⑤ 参见:http://en.wikipedia.org/wiki/List_of_Nobel_laureates_in_Literature
⑥ 参见《外媒称中国作家莫言成诺奖最大热门》:http://www.poemlife.com
⑦(23) 参见欧阳昱《不提诺奖》,载2011年9月16日兰州《未来导报》。
⑧ 参见《被董倩追问“你幸福吗”莫言回答:我不知道》一文,其中,莫言认为“翻译成‘魔幻现实主义好像也不太准确。用虚幻和民间故事、社会问题和历史相结合,这种描述还是比较准确的”:http://edu.cyol.com/content/2012-10/15/content_7131627.htm
⑨ 参见:http://simple.wikipedia.org/wiki/Hallucination
⑩ 参见Julia Lovell, “Mo Yans creative space”: http://www.nytimes.com/2012/10/16/opinion/mo-yans-creative-space.html
(11) 转引自“Mo Yan wins Nobel prize in literature 2012”: http://www.guardian.co.uk/books/2012/oct/11/mo-yan-nobel-prize-literature
(12) 参见:“Nobel prize-winner walks fine line to appease Chinese censors”:http://www.smh.com.au/entertainment/books/nobel-prizewinner-walks-fine-line-to-appease-chinese-censors-20121012-27i6b.html
(13) 参见羽戈,《莫言:文学与政治》:http://yuge.blog.caixin.com/archives/47429
(14) 根据Google页面报道,内容无法进入。
(15) 参见“Jingsheng criticizes Chinese Nobel award”一文:http://www.skynews.com.au/topstories/article.aspx?id=805338
(16) 参见:http://club.kdnet.net/dispbbs.asp?page=1&boardid=1&id=8697870
(17) 参见《专访朱大可:莫言获奖,证明诺奖艺术水准已下滑》一文:http://tieba.baidu.com/p/1916008210
(19) 参见:http://zh.wikipedia.org/wiki/诺贝尔文学奖
(21) 参见:http://faculty.atu.edu/cbrucker/Bellow.html
(22) 参见《莫言呼吁释放刘晓波》:http://www.dyonline.org/ESEdu/Discuss/PostsList.aspx?cid=174&tid=164975
(24) 转引自:http://en.wikipedia.org/wiki/Nobel_Prize_in_Literature
(25) 参见:http://faculty.atu.edu/cbrucker/Bellow.html
(26) 莫言,《捍卫长篇小说的尊严-代序言》,《丰乳肥臀》。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4页。
(27) 参见《莫言成功的秘诀:对党恭顺,风格独特,迎合大众》一文:http://cache.baidu.com/c?m=9d78d513d9d432ac4f9d90
690c66c0161c43f7602ba6da0208df8449e3732b44501790ac56540775a4d27d1716dc4a4b9af52173471451bd8cbc8a5dadbc855f299f2644676d805663d00edeb85156c537912afedf1ef0cbf62592dec5a3df4325be44747a97868d4e47549460aa5277a1b1983b084241e0b66c32be0e6029e86307f207eee0452e409cf6df5f4cd42da4621380a841b3390fbe10a41a192447a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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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原载Waiting, William Heinemann, 2000, p. 145.[译文为欧阳昱译]
(29) 参见《莫言:上官金童是我的精神写照》:http://szb.hynews.net/hhwb/html/2011-10/31/content_49241.htm
(30) 原载《莫言VS诺贝尔奖故乡瑞典牧师:歌颂丰乳肥臀是永恒的主题》一文:http://blog.sciencenet.cn/blog-2321-622348.html
(31) 参见《妮可吹澳洲土著乐器被诅咒,从此不能生育》一文:http://news.xinhuanet.com/audio/2008-12/17/content_10517222.htm
(32) 参见《『名人面对面』莫言:文学就像头发》:http://blog.sina.com.cn/s/blog_493b73bf0102e86s.html?tj=1
(33) 参见:http://en.wikipedia.org/wiki/Ig_Nobel_Prize
(34) 参见:http://www.i21st.cn/story/1627.html
(35) 参见:http://zhidao.baidu.com/question/21628725
(36) 这是我2004年去瑞典后得到的一个深刻的印象。在那儿,随便一个平头百姓,都可以告诉你:知道吗,诺贝尔医学奖,是我们学院发的。
(37) 参见“Teacher resources: The papers of Patrick White”一文:http://treasure-explorer.nla.gov.au/treasure/papers-patrick-white/resources
(38) 参见《悉尼晨锋报》“Chinese writer wins Nobel Prize for literature”一文:http://www.smh.com.au/entertainment/books/chinese-writer-wins-nobel-prize-for-literature-20121011-27g58.html
(39) 参见:http://en.wikipedia.org/wiki/Samuel_Beckett
(40)(41) 参见:http://en.wikipedia.org/wiki/Patrick_White
(责任编辑:庄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