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拾零
2012-04-29徐建宏
徐建宏
低调弹棋
鸡鸭乌鹭玉楸枰,君臣黑白竞输赢。
烂柯岁月刀兵见,方圆世界泪皆凝。
河洛千条待整治,吴图万里需修容。
何必手谈国家事,忘忧坐隐到天明。
这是一首咏围棋的诗。一首诗中竟然连用10个有关围棋的别称,可见作者用心之良苦,对棋道爱忱之甚;由此也对同好者形成强烈而挥之不去的眷恋之念。但仔细再读,却发现它咏的又不仅是围棋,仿佛还有人生、世事、沧桑、历史诸多意绪。咏棋到了这等地步,棋仅仅作为一种道具和衬托,反而显得失去了棋本身的纯朴乐趣。有道是用心即苦,可见对一种物事迷恋得太深了,世间万象入眼皆是此物,又何苦当初爱上它?
我能想见,做这诗的人一定是个有些棋力和棋道的落魄文人。至于真正的棋士,无论是古代的黄龙士,还是当代的马晓春,不仅未见有多么高雅的言谈,恐怕对棋道的理解还不及我辈初级爱好者。沉缅于具体厮杀中的将士,往往是不会分析战局之外的高深理论的。围棋的历史,其实就是凭借文人墨客的雅兴流传下来的。如果只凭几局经典棋局,能敷衍成一门艺术吗?
身为芸芸众生之一员,又雅好棋道,就不免和三教九流的同好者多所往来,渐渐萌生一段又一段的棋话。如同那位作诗的先代文兄一样,棋话留下了,而本人的名讳却在时间的长河中很快湮灭,无可稽考。一般的官员爱棋,是为装点雅观,以衬托胸无点墨的尴尬,大可不必与较高低;但为官者竟能爱棋,也不失为养性法宝,总比恣意妄为的僚属要好。平民中的高手,整日厮杀于街肆蜗居,意气用事,沉迷而不能自拔,乐则乐矣,情调却不免丧失殆尽。至于真正能以棋道知名而又别有职守之辈,方可谓尽悟棋趣也。比如驰名人士金庸,本是文字中人,却据称屡屡与国手聂卫平等对弈,居然只授两子,不免风闻于江湖,令人内心称羡。
是文人而又与围棋结缘,在山西地面能称得上风雅的可能屈指数来也只有一位,叫聂利
民。据多人口传,也是与当代国手陈祖德授三子、聂卫平授四子下过两盘棋,而且都赢了。聂兄文章写得颇有风骨,棋力也在业余5段左右,远近无敌;住在晋东南一座城市,叫晋城,担任文联的一些职务。除此而外,文人中的棋手,杨新雨喧染得最凶而棋力只在中常,张石山棋风一如其人,纵横驰骋,既无颓势又能持心平常,其余诸人则俱不足尽道。大概是许多事情与棋沾染不大,难有回味的兴致。
在下也曾恋过棋,认真过几年,马虎了其余时光。对棋的乐趣仅止于会会朋友,类似于烟酒,境界实在低俗得可怕,一向是不敢以文字污染棋趣的。到如今能想得起的事件也只有这样几个——是一位自小同窗的女同学教会了我下围棋,以手谈进而心谈,最后半途而废;后来靠比赛取得一个段位证书,但却遭到杨新雨之流的再三讥讽;同几位据说是有些名望的人下过一段时间的棋,以小节而渐渐看透名人们恶劣的内在嘴脸;近年,自从网上有了围棋,便日益疏远了此道,一方面是棋力强的人越来越多,一方面是感觉棋友之间失去了以棋相会的乐趣,远不如以酒相会更能畅快胸臆,如此等等。
记得最早,我有过一个幻想:如果有一日发达了,一定造一座免费棋馆,大聚三教九流,隔三岔五就相会一次。墙上要贴满古今咏棋佳句及典故格言,柜内要备好各种档次的棋具和棋书,还要配备餐饮住宿,让棋友们闲敲棋子,醉卧局外,岂非人生一大乐事?但后来,发达的期望值越来越低,诸多闹心的变故频频袭来,这种念头便日趋淡泊,现在则在想:有了钱,需要装点的风雅太多了,哪能顾得上围棋?
在琴棋书画的排列顺序中,琴居第一,然而在现实中却是画最实惠:一个稍有名气的画家,便能在世俗的行当里左右逢源,春风得意。由此可见,愈是古雅或高超的东西,即使是闲技,在如今的时代便愈是离经叛道,抑郁寡欢。围棋排在老二的位置,不也一样尴尬难耐吗?所以说,有这等爱好,和没有这等爱好,对于一个人的生活而言,是没有本质的不同的。
三国演义里有一个故事,说北海太守孔融得罪曹操,满门抄斩,官吏来家收捕,见融有二子尚在对弈,不解,对曰:覆巢之下,有完卵乎?言辞决然。遥想此景,不禁心生浩叹:棋有百用,唯忘忧一能稍可牵强。所以在围棋的那至少10种别称中,只有忘忧是最切近其本质的一种。
然而写着写着,自身的忧虑又重重叠叠地涌来了。这些棋道之外的琐屑事项,整日把人搅扰得神思困乏,白发日增,即使面对早晨的太阳,也不免昏昏欲睡。这就如同一局进入中盘的棋,不论对手是否强大,反正你手捏棋子无处着落,一筹莫展;总之是自己的应对能力太有限了。
而人生的敌手却不是以棋力高低来衡量的,它是眼界外白茫茫、黑乎乎的整个世界。棋
乎棋乎,又何足道哉!
养儿如重生
儿子离开家已经第七天了,仍然杳无音信。
上一次是在夏天,走了三天。理由几乎一样,上次是家长骂了他,这次是受不了强制补课。寒假刚刚开始,正要好好玩几天,偏要补课;而且与他妈产生了争执。负气和逃避是他的双重理由。
其实,这样的理由是相当正常的。学习压力大,家长天天督阵,老师经常判定三六九等,没有一个孩子能受得了这般阵势。
想想我们小的时候,每天变着花样地玩,考试时也差不了多少;直到升学了,才发现原来那些贪玩的学生也有不少考到了前几名,甚至有人还是第一名。那是心智张扬的年代,人的学习过程是顺其自然的;即使被淘汰,也是渐进式的,没有被突然甩掉的孩子。
而儿子的个性又特别突出,很像我小的时候。不同的是我们把他管得稍微多了些,而我小时候却无人约束。他受不了,他的任何反抗都是出于本能。因为他内心有坚定的想法,即使是只想玩。有这一个理由就足够了!
个性相似而成长环境不同,这就是我的儿子和我。
有时我想,当自己已经步入中年,对人生世事都有了基本清晰的轮廓,看着几岁、十几岁的儿子一天天长大,逐步面对这个纷繁复杂的世界,有时真替他捏把汗——我是已经摸爬滚打过来了,儿子呢?他才刚刚开始,为什么不让他自由地思考、无拘束地成长呢?难道是想让他在你的约束下成为你的另一个版本?而那是不可能的!儿子肯定会比我们强,因为他生活的时代更优越,更具有挑战性。包括他果断地离家出走,我都认为那是一种天赋的秉性和勇气,大多数的孩子做不到。
因为儿子同时还是个很善解人意的孩子。他心地善良,喜欢帮助别人,善于体谅别人的难处,包括父母之外的其他人。他想象力丰富,思维独特,这是被成长过程中的无数小细节证明了的。至于一时成绩不理想,又能说明什么呢?人生是一场漫长的赛跑,一辈子学习的机会多的是,哪天有了学习的冲动,再学也不晚。更何况,不与别人比赛,自个儿走路也是一种人生的风景,何必非要强迫他随俗从众呢?
按照我的逻辑和思维,儿子将来一定是一个独立特行的人,但以现在的眼光还无法预见。那么,他将来究竟会是个什么样子呢?这正如我们在幼小时无法预测自己将来会是什么样一
样,难啊!
所以说,生下了儿子,就如同看着另一个自己从小到大再慢慢成长一遍。作为父母,有希望,有焦虑,有耐心,但唯一不需要的,便是愚蠢地为他设计未来。
十几岁的孩子,如果对父母有成见,有逆反心理,大都是受到了过多的强制,被一双大手牵引着走路造成的。而作为父母,以为自己望子成龙,往往意识不到所犯的错误。所以最好的办法是放手,只在必要时给予关心和建议即可。
我现在仍然经常回忆起自己的青少年时代。父亲早早去逝,母亲含辛茹苦拉扯我们兄妹三人;后来有了继父,又有了小弟弟,作为家庭主妇的母亲,用什么分身术去教育孩子呢?繁重的生活压力几乎压垮了她。当我以优秀的成绩考上师范时,母亲听从我的意见,让我改上了高中,否则就不会有我的今天。顺其自然的母爱使我终身受益。当然,我的哥哥虽然没有考上大学,但幼时的经历也使他受益匪浅;妹妹上了中专,照样也是母亲顺从她的意志的结果;弟弟是被溺爱的典型,依赖性强,现在状况一般,但很难说那是母亲的错,她对谁不一样呢?
我的这些观点,老婆是不同意的;因为她认为孩子不能纵容。而她恰恰忽略了一点,她自己就是全家最被娇纵的一个;她的哥哥妹妹都不同程度地找过奶妈,只有她一个是吃着母亲的奶一直跟着父母生活的。她不同意我的观点,只能说是因为她忘记了过去;或者说,她对自己的成长经历没有准确的判断。因为直到现在,当她情绪发作时,除了我,儿子都得让她三分。但换个角度说,只有父母娇惯孩子的,哪能反过来呢?儿子的出走,正是对她这一模式的抵制和反抗,而老婆却不能从思想上认识这一点。她认为父母对待孩子,只要出发点是好的,就可以为所欲为。
我那懂事的儿子啊,现在根本不可能像我说的这样明白所有的事理,因为他还小,只有不到16岁。丰富的物质条件(和我们的过去比)使他坦然生活,没有生存压力;但精神的重荷却超越了他的上一代人。当他们这一代人长到中年时,时代会变成什么样子呢?谁也无法预测。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必定是一个人的精神高度紧张崩溃的时代,高质量的生活必定是由精神的自由度所决定的。依照现在的生存法则,我们这一代人中的优雅者,必定是他们下一代人的榜样和理想。而我能做到这一点吗?我对自己的能力表示怀疑。
基本的生存能力是人与生俱来的天赋,知识不过是一根拐杖。当一个人完全能够以内心
所渴望的准则生活时,知识的多寡又能起什么样的决定作用呢?当你觉得内存不够时,补充一些就行了,太多了反而是一种负担。就像加满油的汽车,几十公升的油相当于多坐了一个人——这是我的一位高中同窗讲给我的道理。当时我一听,就明白了他为什么总是没有负担
地往前走,从中学到现在,他就是这么一个简单但智慧的人。
世上的事情就是这样,明白道理容易,做起来难;最可怕的是本来错了,还以为是按照明白了的道理去做的。所谓“知易行难”,应改为“知易悟不易行更难”。许多人就在这错误的道路上艰难跋涉,付出了汗水,却铸成了更大的错误,终老一生,也不明白错在哪里。
我现在坐在文字旁,正陷入一种莫名的惶恐中。我不知道我的儿子什么时候回来,能不能回来?如果回来了,愿不愿意听我说话?面对我的询问或沉默,他会想什么?一切都是谜团,一切都不可知。人与人之间的沟通,何其之难!同龄的人,同事的人,同气相求的人,同在一张床上生活的人——这难度真如李白的诗句:难于上青天!而现在,我即将或难以面临的,是我的儿子,另一代的人。也许这样的文字,只有等他到了我这个年龄时,才可能完全心领神会?而那时,他在干什么呢?我又在和哪一个同代或不同代的人在沟通?或者说,我已经活在了别人的文字中?
我又坚信,我的儿子一定会回来的。他是我看着另一个自己重新成长的唯一样板,他代表着一代人的希望。他是我生命的延续,是他自己真实生活的全部幸福的见证。他将来成为什么样子,对我而言至关重要。但我发誓,我决不再把自己主观的东西强加于他,哪怕是一些不适宜的片言只语。如果他愿意借鉴我的一些做法,那是他的自由;至于我秉性中具有的一些特质,他生下来就已经全盘吸收和继承了,改变不了的。
七天。一周。耶稣受难过程也不过这么长。我的儿子躲在一个无人知晓的空间独自沉陷,不知他在快乐还是麻痹。在我小的时候,甚至是在一两年前为了逃避一些人的指责和误解,也干过这种事情,经过绝决的自闭之后,便会对现实强加给我的负担予以稀释和淡化,相当于烧红的熔铁经过了淬火。儿子的这次出走,也一定经历了这个过程,虽然他不一定和我想的一样。一定是这样的。
天就快亮了。明天或者后天,我一定会找到儿子,看到他如我重生一般的形象和语言,即使他无所表现。我见到的儿子,一定和我想象中的一样。
小诗铭情忆故友
“悲音动天地,横空贯我心;抚膺哭故友,人间失赵琳。”
这是一首题名为《哭赵琳》的诗,写于2008年3月27日,在故友赵琳病逝之后的追悼会上当场写就,并由同去的诗友吴修明诵祭于灵前。
赵琳是我大学时代的诗友,同在山西大学读书,他在历史系,我在中文系,他比我高一届。我们共同写诗,搞活动,创办文联,筹建全省大学生诗人协会,形影不离,无话不谈,是大学时最密切的朋友之一。他和我一样家境贫寒,生活节俭。但在学生时代,赵琳的身体很结实,不像我一样常常闹病;没想到事隔多年,健硕的赵琳竟然英年早逝,实在令人扼腕哀叹。
那时,我们几个诗友经常结伴外出,游走于文学界和新闻界,身无分文却出入自如,全部缘于我们自身的谦恭和奋发的阳光心态,还有就是一种善于谋划的共同天赋。当年,我们精心策划,大手笔动作,举办了一系列连现在看来都难乎其难的活动,比如成立山大文联,名家讲坛,创办学院诗报,成立大学生诗人协会并举办若干诗会和诗文大赛等等。在这些活动中,常常是我和赵琳强强联手,共同冲锋,力排众议,居中协调。我们俩的黄金组合成为一时的范本。毕业时,我们俩都是负债累累,直到参加工作后才逐步还清外债。
毕业后若干年,因为生存的原因各自奔波,生活在不同的地区,我们很少见面。后来我调回太原,在杂志社工作,赵琳在老家绛县纪检委工作,经常听说他不断进步的消息,内心很是高兴。但赵琳来太原时却不愿见我,听好友说他还记着上学时的一些小别扭;我的心里有一些失落。但回头一想,我不也没有去绛县看过他吗?我也不是一个很大度的人。我们俩只是在别人的婚礼和其他朋友的聚会上见过几次,酒后也拉着手说过一些怀旧而伤感的话。其实,表面上的隔膜没能抹杀曾经朝夕相处的情谊;因为从后来我听到噩耗时的内心第一反应可以找到证据——我是那么地痛心而伤感!
赵琳兄多年工作生活在基层,由于一如既往的勤奋刻苦,他的各方面都很优秀。在家里,
他是全家的主心骨和顶梁柱;在朋友圈,他热心仗义,人缘极好;在单位,他积极向上,已经是多年的正科级干部。正在人生和事业辉煌之际的赵琳兄,因为无法改变的先天疾病突然舍大家而去,实在是人生最大的悲剧!所谓“悲音动天地”,正是我内心最痛之处啊!
得到老友噩耗的一刹那,我没有犹豫,立即随吴修明和杨新中等故旧驱车赶赴绛县,一路哀伤不已。在灵前,看着久违的遗容,听着普天盖地的哭声,我的哀伤达到了极点;尤其是赵琳的妻子哭喊了一声“赵琳啊!你的老同学建宏看你来了!”我的泪水像断线的珠子一泻而下,哽咽难已。这是人生之痛!这是友情之殇!这是生命中不能承受的痉挛!
就在那个时候,在漫天哀乐、遍布哀鸣的追悼现场,为了逝者,为了内心之哀伤,我情不能抑,写下了这四句诗。我知道,任何语言和文字,都代替不了曾经的历史和情谊;它也不能取代赵琳兄在我心中的分量。他的早逝,是天嫉多才,是天不假寿,是伤情自古多别离;同时也在提醒我们每一个活着的人,一定要像赵琳那样,积极进取,亲友爱人;同时也要知足常乐,适可而止,不要因为过分的操劳而让亲人为你担心。
记住赵琳吧!我的好朋友,好老哥,任何时候都能奋力抗争、永远都有一颗敏感而先觉的心;唯一缺失的就是不擅与人沟通和诉说,把一切都憋在心里,直到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
呜呼,赵琳!哀哉,故友!
愤怒男人眼中的女人
一个被称为母老虎的女人站在地板上滔滔不绝地宣讲着某一个道理。她语音高亢,神情激愤,像一个刚刚登上讲台的教师训斥着不谙世事的学生。她一边引经据典,一边把目光移向窗外漠然的风景,丝毫不关注听者的表情和反应。在她终于感觉疲累时,便带着一肚子的闷气回到了自己的另一个居室;而被训斥者也只好隐藏起来,享受着麻木的清静。这个女人在世俗的意义上被通称为老婆。
当一个女人到了心理即将变态、不得不接纳另外一个四处游荡的男人组成家庭时,她所有的公主情结灰飞烟灭,代之以复仇或虐待式的婚内心理。在通常的夫妻生活中,她总是以赏赐的姿态表达自己的默契,或者以原谅的表情认可对方的表现。她常常把电视上一个心地萎顿的男人作为自己的偶像,也会偶尔沉醉在另一个绝代佳丽的悲情故事中感慨自己的遭遇。她要么被同事的语言打动,要么倾慕于邻居的一举一动,唯独不认可自己身边的几个亲人。七年之痒,她会把自己的心里话通过遥远的程控电话在周末向一个只有一面之交的男人倾述;十年之痒,她变得有些务实了,就只认一个道理:凡是领导都毕恭毕敬,只要能帮助她的人都是伟大的人。后来,当同学的婚变消息传来,作为置身事外的旁观者,她对其中的原委洞若观火,却从不反思自己的言行与她有着多么惊人的相似之处。在参加过许多次场面不等的宴会后,她获得了不菲的评价,她自以为理所应当,回到家里便把那些给予她高度评价的人一一菲薄,毫不领情;而那些基本不表态的人,却被她奉为高明。一年之中,外出旅游的经历使她心绪振奋,商场购物的成果堆满了衣柜,出入于歌舞厅、桑拿、按摩房的时间远远超过了整理家务的时间,她成为同事中几乎不受任何约束的女飞人之一。在这种情况下,她不仅没有感到幸福,反而抱怨生活质量改变的速度太慢,比起那些在沿海买了别墅、把孩子送到国外、在首都调动了工作的成功人士,自己的丈夫只是一个土得掉渣的乡下老帽。于是,不可避免的冷战和热战每隔几天便要爆发一次,直到把那个疲于奔命的所谓丈夫折腾得精疲力竭,更加像一个落第的秀才,生活的失败者。
她是一个经不起胜利考验的人,而失败感会持久地占据她的内心。她好高鹜远的心性仍
然停留遥遥远去的学生时代。那时,看着同龄的女友出双入对,她内心艳羡不已,但又缺乏主动入围的勇气,便一边视而不见,一边暗暗勾划自己的未来。由此她错过了许多优秀的爱慕者。因为标杆设定过高,她常常独自喟叹命苦。当现任丈夫在标杆的间隙里闪过时,她发现了一丝亮光,并迅速地抓到手,而内心真正的理想却被暂时束之高阁。当生活渡过了危机贫困,物质勉强富足之后,她内心虚高的目标再一次探头探脑地出现在生活的琐碎中。无条件的比较和玄想之后,她经常被一种失落感紧紧地套牢,而从不正视周边的现实。偶尔的遭遇和反思会使她心境平复,幸福的流云也经常光顾她的领空,女友的不幸也能刺激她随遇而安,但更多的时候她仍然会被梦幻主导,为自己没有遇到白马王子而遗憾终生,为自己没有成为人中之凤而焦虑。在她的生活字典里,永远有四个字在交替出现和叠映,那就是:失落,等待;等待,失落。
现在,这个女人睡着了。在她的身上,本来有着许多美好的天性和特质,但她从来不认为展现这些东西有会怎样实际的意义和巨大的作用。她是一个天性善良的人,遇到贫困者,她会把自己的东西毫不犹豫地赠予他们,无论是亲人还是陌生的孤寡者;她热情洋溢,经常主动组织聚会,主动帮助别人解决家庭纠纷,甚至与自己不太相干的边缘事务,她也总觉得责无旁贷;她相貌端庄,心地坦荡,从不歧视别人,也不喜欢暗算与报复;她与陌生人打交道也从不设防,她总认为好人多于坏人,为此常常轻信与受骗;她还是一个感情丰富,悲天悯人的女人,她会为一切动人的悲剧奉献眼泪,也会为亲人的疾病夜不能眠……
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当她醒来,当她经意不经意地遭遇烦恼,当她在某些事件中无所适从时,便把她天性中任性和逃避的本能以吵架的方式一览无余地展现出来,施加在她能够见到的每一个亲人身上。在这种情况下,她的非理性情绪如江河般奔涌,似瀑布般倾泻,将本来就纷乱的生活空间搞得次序颠倒,一片狼藉。那个被称为丈夫的人,面对这反复无常的人类气候,不得不感受晴天突降的暴雨,夏日来临的冰雪。而在内心深处,他体验的往往是末日到来的征兆。莫名的斥责,虚妄的否定以及目空一切的控诉——这分明是一个充满仇恨的哈姆雷特在向着敌人进攻,哪里还有一点夫妻式的敬意和忍让?
愤怒男人眼中的女人,是第二性征虚妄顽症的累积性爆发,与这个自以为是的男人息息
相关。如果男人能克制一些,冷静一些,理智一些,结果就不会这么惨。可是写文章的这个男人做不到,男人怎么能够总是含忍不发呢?就像生理上有了冲动,而总要压抑到欲望彻底消失,这样的人还叫男人吗?如果硬要像劳伦斯所言公鸡似的女人和母鸡似的男人才能构成现代家庭的和谐,那这和谐又有什么意义?让每一个人都违背天性走向本我的反面,这难道是现代社会的不贰法则?
女人仍在地上游走,在居室的每一个空间反复出现和消失。她每天要经过外面世界的许
多洗礼,物是人非的故事也常常在她的脑海里萦回,但她最终仍是把自己局限在这个小天地里大展神威。女人不愧是家庭的主角,离开了这个终生活动的主场,她怎么能够不断地培植自己柔韧的母性呢?离开了与家庭男人的角斗和争锋,她又怎么锻炼自己面对外力的信心和成算呢?所以,当你在婚姻的景区遭遇这样的场景时,千万不要以为自己是天底下最不幸的人之一,因为在无数的他人世界里,这样类似的情景剧每天都要上演。像电视里那种不愠不火的冷战以及彬彬有礼的热嘲冷讽,毕竟是少数和个别。一对亲密无间的夫妻,理应三日一小吵,五日一大战,每个月再来一次惊动街坊四邻的大戏,才配得上和谐二字。
接下来,男人也需要睡觉了。在他每日的视野中,除了白昼的无限风光,还需要睡梦中的另一种意象来充实。在梦中,一切有可能回到过去,也可能奔向未来,但始终摆不脱的还是那个叫做老婆的女人。在那个无声的世界里,他们拉着手,说着话,不知不觉从春天走到了秋天。回忆着年轻时代的往事,他们的头发渐渐脱落、枯干,但脸上却始终洋溢着安详的笑意。
愤怒的男人终于失去了愤怒的本能。而她眼中的女人,仍在客厅的地板上踱来踱去,不时地对他说一些残酷的哲理,一如刚刚描述过的一幕。不同的是,这时候男人真的睡着了,他什么也听不见。他一心只想着马上到达遥远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