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访北京打工者博物馆

尹洪亮

位于北京顺义、朝阳、通州三区之间的朝阳区金盏乡皮村，是一个典型的城乡结合部。这里聚居着12万多外来人口，大家操着不同的口音，在这里租了房子，安了家。

因为距离首都机场只有十几公里，每几分钟起飞一次的飞机，连尾部航空公司的标志都看得清清楚楚，巨大轰鸣声对皮村的每一个人来说，都不是一件舒心的事。

对于这块早就令房地产开发商垂涎的土地，正是由于首都机场的存在，使得机场周边不能建设高楼大厦，皮村今天还能得以存在。2008年5月1日，一家由打工者自发创建的打工文化历史博物馆在此开张。

打工者的博物馆

在博物馆的正面墙壁上，悬挂着这样的标语：“没有我们的文化，就没有我们的历史；没有我们的历史，就没有我们的将来”。打工文化艺术博物馆里展出的展品，承载着一个长期处于沉默和被忽略状态的群体命运，表达着他们要求被承认、被尊重的意愿。他们以各种文化活动的形式向社会呼吁，尊重劳动、尊重普通劳动者，保障劳动者，尤其是外来打工的劳动者的各项权益，这是他们所有活动的核心和灵魂。

“成立博物馆的初衷是我们感受到了打工者的梦想，他们有自己不同于主流文化的文化。文化要有根源，要有载体，需要记录，于是我们就想到了建立打工者自己的博物馆，当时也没想到真能办起来。”创建者之一、来自内蒙的打工者王德志表示，“现在像我们这样自发成立的打工者博物馆在全国是唯一一家，还有两家类似的，是官办的，跟我们不一样。”

博物馆里的很多展品，有的来自于工友捐赠，有的是跟他们有合作关系的全国各地类似组织赠送的，还有很大一部分是在艺术团演出时接受捐赠来的，每次演出前，舞台的旁边会放箱子，上面红纸黑字写着：打工文化艺术博物馆捐赠箱。

观看演出的打工者们把自己用过的工作证、暂住证、健康证、出入证、工资条等捐给博物馆。他们没想到，自己用过的物品竟然能成为艺术品被收藏在博物馆里展出。有的人还在演出后的日子，专门跑到博物馆里，去找自己捐献的展品，去收获那份荣耀。

更让他们没有想到的是，2010年整个展厅被搬到了马德里的索菲亚皇后美术馆、柏林的世界文化宫，以及玻利维亚的国立美术馆，对他们这群全国迁移只为养家糊口的人来说，那些地方他们甚至听都没有听说过。

博物馆还收藏了一个在全国各大城市都能见到的煎饼车。据王德志介绍，这个煎饼车是一个叫徐芳的山东大姐捐赠的。徐芳喜欢唱歌、写诗，除了在马路边摊煎饼赚钱养家外，她还经常跟着艺术团在北京周边的城乡结合部演出。因为在城市生存的成本越来越高，卖煎饼的生意还不能跟其他生意一样按时开张，在生活难以为继的情况下，徐芳选择了放弃。她决定回山东老家过她早已厌倦的“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家生活。走之前，徐芳把这个煎饼车捐给了“打工文化艺术博物馆”，“北京，我来过，有煎饼车作证。”

在展品中，有两双棉拖鞋非常引人注目，一双是纯蛋黄色，还有一双蓝底红边的。它们的主人就是2010年富士康工厂“十三跳”事件中的幸存者田玉。鞋的旁边有一封感谢信，是这么写的：“出事后，我一直在医院，外面的事情也不知道，过去的事情不想提起，出院后怎么办？未来是怎么样，我也从没想过……我对未来一片迷茫，怕走出去，怕人笑话我成了残疾，是你们帮助我、关心我、鼓励我，让我走出来了……我的腿不能动了，可我还有手，我还能劳动，我现在已经学会了编织拖鞋，为了感谢你们的关爱，我把这两双鞋子送给你们，留个纪念。”信件的左边，是田玉坐在轮椅上的彩色照片，笑得阳光而灿烂。

打工者需要新文化

王德志，一个曾经立志上春晚说相声的三十多岁的年轻人，自从“打算把根扎在这里”后，他就与妻子刘娜，还有出生不久的小女儿，挤在15平米大小的简易平房里。平房内很乱，卧室里3个书架上都放满了书。其中各有一套完整的《资本论》和《毛泽东选集》。

王德志小学毕业后，因为家境贫寒辍学。1995年，帮着卖完粮食，17岁的王德志拿了家里的700块钱，偷偷买了一张呼和浩特前往北京的火车票，他要上“春晚”说相声，一举成名。

在央视门口，他向传达室说明来意后，工作人员愣了一下，说：“今年春晚的节目半年前就已经敲定了，明年再来吧”。“我当时就蒙了，几秒钟的时间，这个梦就破灭了。”15年后，王德志回忆起年少时的举动，还有些脸红。“现在想来，当时的想法简直有些异想天开。”

王德志在打工的同时，一直坚持学相声，师从相声演员李国英。每周六从丰台跑到东四上课，很多学员因吃不消而放弃，他是最后坚持下来的两个人之一。

2004年，北京电视台主办的相声小品邀请赛，是王德志与“主流文化”离得最近的一次。但是在“专家”眼里，他太糙，自娱自乐还行。王德志最终只得了一个安慰奖，他将写满相声《飘》台词的纸揉成一团，扔进了废纸篓，头也不回地走了。

与王德志一样，博物馆的另外两个创始人——河南安阳师范学院音乐系毕业的孙恒、浙江摇滚青年许多也曾经满怀理想、踌躇满志。可是，沉重的现实和生存环境，使他们不得不以生存为首要任务，让他们的梦想越来越渺茫，越来越遥远。

2002年的五一劳动节，这几个各怀理想的年轻人自发组成了“打工青年艺术团”。年底他们成立了NGO组织“工友之家”。从2003年开始，香港乐施会开始资助他们的公益活动。

“经过这些年的挫折，锤炼，我们比以前实际多了，有梦想很好，可是梦想有时遥不可及，人不可能一辈子生活在梦想里，做自己喜欢的事，做一些能帮助别人的事，做一些对社会有用的事，这何尝不是一件幸事呢？”王德志悠悠地说。

2012年1月8日，央视著名主持人崔永元推掉了一个大型慈善年会的主持工作，专门来皮村主持他们的“打工春晚”。他的到来让这一届所有春晚的发起者、参与者很兴奋，很温暖。那届晚会的总导演就是王德志，“如果我们的工作没有意义，也不会吸引崔永元这样的主流人士，得到社会的认可和肯定，无疑是给我们最大的动力。”

如今“工友之家”的“文化建设”进行得如火如荼，他们还给城市打工者群体起了一个响亮的名字：新工人。王德志很反对 “农民工”这个词汇，在他看来，这个标签是主流媒体强加的，而且这个称呼包含着身份歧视。

艺术团负责人孙恒曾经说过，劳动者需要自己的文化，它有助于打破劳动者头脑中不切实际的幻想，砸碎束缚手脚的精神枷锁，引导劳动者脚踏实地地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这是新型劳动文化诞生的宣言。

“我们所演出的剧目，我们的打工文化其实就是一直在唤醒所有打工者，我们不希望被定义，而是希望自己给自己定位。不需要那些有文化的人、知识分子来教我们怎么做。打工者也好，穷人也好，也有文化。我们需要的文化是对劳动价值的尊重，对弱势群体的人格的尊重。”王德志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