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间老家的那些事
2012-04-29王忠范
王忠范
中国作协会员、中国诗歌学会理事、内蒙古儿童文学创委会副主任。先后出版长篇小说、诗集和散文随笔集共32本书,获各种文学奖60多项。
土 豆
我的农村老家是中国有名的土豆之乡。土豆的学名是马铃薯,但家乡人还是叫它土豆,古时就这样叫,一辈辈传下来叫惯了。家家户户都种土豆,一年四季的饭桌上谁家都离不开土豆。
家乡的农田大多都在坡岗上,地薄、土松、耐澇,非常适合土豆的生长。有这样一句顺口溜:“坡岗陡,种土豆,到秋都是好年头。”土豆产量高,怎么做都好吃,跟鱼、肉和各种蔬菜混做都行,绵软、淳厚、实在,确是好东西。以前,有些孩子的乳名叫黑蛋子、白胖子、圆敦子,甚至直接叫土豆子,这都表明人们对土豆的偏爱。
粮食紧缺时,土豆可以当饭吃,连吃几顿都不会反胃的。更重要的是家乡的土豆质量好,好卖,还能卖个好价钱。如果土豆经过深加工,制造出粉面、粉条、粉丝,那便是市场上的香饽饽,更值钱了。我的祖父曾跟我说过:“土豆胖又圆,个个都是钱。”
然而,土豆的种植和田间管理,可是一项精细而累人的农活。头一年就要选好土豆种子,贮藏在深深的地窖里,不能热了更不能冻了。我家的土豆窖由祖父一人掌管,定期查看,通风、培土、测温度,像侍弄孩子那样精心。转过年的春四月,土豆种子见芽时,祖母和母亲就用镰刀或者剪刀不紧不慢地把土豆种子切割成一个个小块,这小块叫栽子,每个栽子至少有一颗芽,这芽要留在栽子的正中间。母亲说,这活有技术含量,要仔细,老爷们干不了。一堆堆栽子切好后,祖父便均匀地拌上草木灰,我知道这是从根上防止病虫害。开犁了,豁开地垄时,父亲撒下一筐又一筐的农家肥。他气喘吁吁地说,种土豆不能上化肥,化肥板结土地,土豆最怕泥土板结。祖父带领我们一家人种土豆,把土豆栽子芽朝上地摆进土里,栽子与栽子之间的距离是六寸,密了不行,稀了也不行。这活实在累人,整天哈腰,挎着栽子筐挪步,弄得我直喊腰疼。祖父眼睛一斜楞:“谁也不能偷懒,人糊弄土地一时,土地就糊弄人一年。”
几场透雨,大约二十来天,土豆的秧苗就拱土了。满垄铺绿,绿得新鲜,绿出了灵气,叫人稀罕得直咂嘴。再过一个月的光景,土豆花满垄盛开,或紫或蓝或白,鲜艳而又好看。土豆花一谢,祖父和父亲就打尖掐叶,防止光长秧子不长果实。他们天天踏露田间,湿透的裤角紧贴腿肚子,脚丫子沾满泥泞,脸上大汗淋漓。立秋前后,土豆成熟了,又大又圆,有的把地垄都给拱裂了。父亲带我去护田,就从地垄的裂缝处伸进手,抠出几个大土豆来。坡头上,挖个小坑,把土豆放进去,上面点燃一捆干柴烧土豆。也就是几袋烟的工夫,土豆就熟了,而土豆挨地的那面有点生,父亲一边用手捏一边说:“土豆没有爹,架不住三捏。”剥去土豆皮,土豆瓤黄焦焦的、肉嘟嘟的、面乎乎的,咬一口满嘴香。
土豆收回来后,堆成小山似的大堆,放在外面晾晒,去去湿气。“土豆满场,女儿看娘。”尽管只有五六天的休闲时间,年轻的媳妇也要回娘家看看,带上二斤鲜肉或者咸肉。这地方姑娘出嫁那天,妈妈把一块鲜肉缠上红线送给女儿,这肉叫离娘肉。而收回土豆女儿回娘家时,也要带块肉,表明一直没忘女儿是娘身上掉下来的心头肉。小时候,我常常穿上新衣服,跟母亲坐小马车或者骑自行车到姥姥家,像过年一样欢快。其实在姥姥家只住两三夜就赶紧回来,因为这时村里总要请来戏班子唱台戏,庆贺土豆丰收。唱完大戏,各家都是土豆上磨,开始把土豆磨成淀粉,接着插伙轮流漏粉。漏粉这天一早,都要燃放一挂鞭炮,图个高兴和吉利。只听大粉匠一声:“漏粉喽!”所有的人便各就各位一起忙活起来。四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和粉面子,一个专门烧火的人负责把大锅里的水烧得开开的,两个人手握细棒拨粉,粉匠则抓住悬挂的漏瓢一掌又一掌地往下拍和好的粉面子,啪啪呱呱,很响亮。时有大块的粉面子掉进锅里,捞上来叫粉耗子,既滑溜又筋道,好吃好玩,孩子们围在这里,就等这一口。那漏瓢就像喷头,垂落下根根飘悠的粉丝,经过开水一浸,拨粉人就麻利地把粉丝挑在粉杆上,然后挂在外面的粉架上晾晒。此刻,杆杆粉丝就如同白色瀑布,在微风里飘飘闪闪,好看极了。如今,这样的漏粉少见了,大多都是机械制粉,开水沸腾,机械声一片。人们只需跟着机器走,成粉,烘干,包装,一袋袋放进仓房就是了。
这几年,家乡的土豆淀粉、粉条和粉丝送进了大城市,换回来大把大把的钱,农民的腰包鼓了。乡亲们说,土豆变成金蛋了。所以漏完粉以后,趁天还没煞冷,家家户户就开始整地、上底肥、打秋垄,开始为第二年的土豆种植做准备了。这时候是在丰收的喜悦中忙碌,大家就不觉疲累,好像越干越有奔头。你听,坡野上山地里的歌声、喊号声总是此起彼伏。晚上谁都要喝几杯,细品着农家殷实的日子,那样自在、幸福。我一直以为家乡人的性格像土豆:纯朴、实在、厚道,和谐共生。
那年头的雪
我调到嫩江以北那吉县城工作的那个冬天,被派到长安乡当蹲点干部,这是三十几年前的事情。我年轻,又不懂农村工作,便啥都不管,挺轻闲的。我住在乡政府,跟组织委员、团委书记和民政助理同一间办公室,每天扫地、擦桌子、打水这些保洁的活就由我包下了。最忙活最累的是扫雪。那年头雪多雪大,每隔十天半个月就要下一场。一旦夜里下雪,第二天一早起来,我就戴上皮帽子和手套跟烧火炉子的工友一起扫雪。在上班之前,用板锹和扫帚清理出通往大院外和通向厕所的两条长长的道,常常累得脑门子和脖子上都是汗。
有一天扫雪以后,坐在办公室闲聊,突然发现乡政府大院前的田野里有一只雪天下山打食的狍子,它站在那里东张西望。我们几个人急火火跑出大门,去追狍子,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也没撵上,都很惋惜。组织委员抱着膀说:“狍子肉包饺子吃那才香呢。”他的话让我馋得直咽口水。回到办公室,见我的初中同学、珍珠村学校老师刘远亮正坐在那里等我。前些日子,我帮他办了个“红本粮”指标,不知道这回又有啥事。他搓搓手跟我说:“星期天我家杀年猪,请你去吃年猪肉。”接着又加上农村的一句老话:“帮了忙,吃点热血肠。”我说那好哇,正想解解馋呢。
星期天后半晌天阴了,我借一辆自行车骑着紧蹬快赶直奔相距十二里地的刘远亮家。半路上飘起了雪花,顷刻纷纷扬扬,直糊眼睛,我只能推着车子走。进了刘远亮的家门,见炕上地下都是人,欢声笑语装满了屋子。东北农村有个老习俗:不管谁家杀年猪,都请乡里乡亲吃一顿,是体现团结和谐,也是营造年的气息。乡下人喝酒实在,我也没客气,所以吃喝得痛快淋漓。远亮知道我喜欢红辣椒,说仓房里有,我便自己出门去取。趿拉着鞋,就觉雪淹鞋底,凉瓦瓦的;我第二次出去是上厕所,那雪已埋鞋帮,灌进鞋窠,湿了脚脖子;吃完饭,把空酒瓶从窗子扔出去,竟毫无声息。如此大雪,我没法回乡政府了,只好住在远亮的家里。远亮逗趣:“这叫人不留天留。”这雪闷着头足足下了一夜,第二天早晨真是雪封房门了。推不开门,远亮从窗子跳出去,把门前厚厚的雪清理到一旁。门开了,大人小孩一起出来,先是扫出一条道,然后一片片扫雪,撮成堆,再装进筐里抬到院外去。
扫完雪,孩子们就跑到院子外扫出一块露土的空地,撒两把谷粒、豆粒,用系着长绳的木棍把带孔眼的筛筐支在金黄的粮食上面,然后手抓长绳躲在柴垛后面观察。雪天小鸟找不到吃的,一旦发现谷粒、豆粒,就会一只又一只地钻进去叨食。孩子们看进去的小鸟多了,就猛地拽绳,棍倒筐落,鸟们就被活捉了。这时孩子们击掌喊号,乐得直蹦高。刘远亮去挑水时,看见几只野鸡正往谷草垛里钻,他抡起水扁担抽过去,又来个猛扑,一下子捉到两只。他笑眯眯地跟我说:“别走了,中午吃野鸡炖蘑菇。”
吃过午饭,我才上路返回乡政府。乡路上的风口处,雪飞路净,可以骑着车走;更多的是弯弯拐拐的地方,遍布雪包雪坑,很滑,就得推着车走;而窝风的路段积雪过膝深,只好扛着车子走。仅仅十二里的乡路,我走了小半天,浑身都是汗。晚上坐在床沿上烫脚听着有线广播,跟着小喇叭里的歌唱家吕文科唱《走上这高高的兴安岭》,摇头晃脑,悠悠然。
现在说起雪来,人们顿生些许感怀,都怀念那年头的雪。
豆 收
快到“白露”的时候,我的老家嫩江北岸黑土地上的大豆田变得黑绿黑绿的,长长的豆荚一天比一天鼓,里面的豆粒越来越圆,即将成熟了。这季节最怕早霜,所以家家户户都在田头地边点燃一堆堆事先准备好的蒿子,火苗闪闪,烟雾腾腾,制造一种小气候环境。有的人家用三楞草扎成小小的扫帚挂在房檐下,像装饰品,荡荡悠悠,说是正在扫霜呢。母亲不信这些,说尽是迷信,没有用。她认命,是顺其自然的人。
父亲天天带我去大豆田逛游,他像端详我那样看着每一颗大豆,看着看着就咧嘴乐了,脸上尽是笑容。父亲拔起几把豆棵子,捡来干柴,点燃烧毛豆吃。这豆粒圆圆胖胖,鲜鲜嫩嫩,吃了这粒想那粒,不一会儿肚子就鼓了。我的手和嘴巴总是弄得黑糊糊的,父亲说我像山里的小黑熊。
仿佛只是眼睛一闭一睁的工夫,就是“秋分”了。满地的大豆悄无声息地落叶,豆秸和豆荚忽地变黄、变黑,开始哗哗啦啦地摇铃了。那些从山里飞来的尖嘴鸟在空中盘旋,“咯咯嘎嘎”地欢唱,似乎在说:割啦、割啦……
豆收的日子到了。
这时候祖父就要跑一趟镇里的市场,买几把新镰刀、小磨石和露着手指头的特制皮手套。还扎进小酒馆跟熟悉的老哥们喝几盅,唠唠收成,泡在丰收的喜悦之中。回来他在月光下给镰刀开刃、细磨,哗哧哗哧,磨得锋快锋快,搭上一片草叶立刻断成两截。
开镰这天,全家人顶着晨星下地,一人抱三条垄,中间垄开趟子,再来回割另外两条垄放铺子,沿着长垄一截一截地往前推进。这时太阳还没出来,露水大,大豆不能炸角,要快割多割。太阳像个火球时,就回家休息,等日头卡山再下田来割,就是避免大豆炸角。祖父常说,豆收时若是让大豆炸了角,满地豆粒,不但损失大,还要被人家笑话,说你算什么农民。其实豆收是最苦最累的,大哈腰,使足劲拉拽镰刀,不一会儿就汗珠子满脸了。而拢豆棵的那只手的指尖,被豆角尖扎得血糊糊的,疼得人直筋鼻子。往往一条垄没到头,镰刀就钝了,祖父便摘下挂在裤腰带上的小磨石给大家磨磨刀,只有这工夫才能直直腰。接着又割,刀快声响,心头滋生几分丰收的喜悦。豆收这几天活累,各家的饭菜多种多样,尽是好吃的东西。我家祖母在家做饭,她烙牛舌头饼、焖带豆的黄米饭、做小鸡炖粉条、炒青菜、煎河鱼、煮咸鸭蛋、熬酸辣汤……一顿一个样,看着馋,却吃不了多少,是累的。不过祖父天天晚上还要喝几盅,他说喝了酒能睡一夜好觉,那就缓过乏了。
只是几天时间,地里的大豆全放倒了,一个个豆铺子成行连串,像幅大自然的版画那样好看。接着开始拉地,就是把豆铺子一车又一车地拉回家去,在场院里堆起小山般的豆秸垛。等“寒露”一到,就打场。这期间,那些唱大鼓的、说书的、演独角戏的、变戏法的乡间艺人,常常来村里祝贺丰收挣赏钱,几乎天天都有节目。不管怎么热闹,家家都留人看护豆秸垛,因为一旦失火,一年的血汗就泡汤了。
现如今豆收也用上了机械,人们只需跟着收割机往前走,把豆子灌进袋子就行了,没啥累活。然而,我老家那地方好多人家不雇用收割机,不差钱,就因收割机不能把倒伏的豆棵子收起来,更怕糟践了豆秸和豆皮子,豆秸和豆皮子可是牛羊最好的饲料。父亲说,生长在田地里的一切都是汗水泡出来的,浪费啥俺都怪心疼的。
打完场,大豆入仓了,农家满院都是大豆的芳香。父亲抓一把大豆瞧了又瞧,拿一粒用牙一嗑,“嘎嘣”一声,他就憋不住笑了。这么好的成色,农人怎能不高兴呢。母亲乐颠颠地走过来,掐一把父亲:“今年会亲家,咱们要杀一口猪。”“金豆金豆,亲家碰頭。”农家一年四季都忙,就是儿女亲家也很少见面。现在豆收过了,有点空闲时间,总要会会亲家,走往走往。会亲家时,除了吃喝玩乐以外,还要踏田,规划明年,每一双眼睛里都充满了希望。
瓜窝棚
瓜窝棚在乡间老家红旗社名叫偏脸子的坡地上,是老瓜头的住处。人字形的马架子两侧用草苫盖,后头留个通风的窗口,前面是柳条编织的门。瓜窝棚里上窄下宽,一铺小炕、一个锅灶、一盏马灯,特别简单。瓜窝棚背靠一片杨树林,前面是瓜田,瓜田旁山花争艳,野草喷香,真是“风景这边独好”。
老瓜头有名有姓,叫杨贵昌,还不到五十岁。但他年年种瓜卖瓜,村子里的大人小孩便称他老瓜头。老瓜头是种瓜的好把式,从播种、间苗到压蔓、掐尖、打谎花全由他一人操作,尽管很累也不让别人插手。还没立秋,香瓜就陆陆续续地熟了,地里爬满了长长圆圆或短短胖胖的瓜蛋子,喷吐着浓浓的甜香。老瓜头在瓜窝棚前支起遮阳凉篷,摆上几个小板凳,这是为吃瓜、买瓜人准备的。全村二百多户人家只有这一个瓜园一个老瓜头,所以人来人往,偏脸子便成为这个时节最热闹的地方,当然也是我们这些孩子最想去的地方。
每天,老瓜头身穿对襟马褂,头戴草帽,脖子上搭着一条毛巾,默默地等待来人。不管谁来,他都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只会笑,纯朴得像他的那些无语的瓜。凉篷下摆着好几堆瓜,任你自己挑捡,随意吃。有脆生的白糖罐瓜,有绵甜的灰鼠子瓜,有长满花道道的楞头青瓜……老瓜头从不夸自己的瓜,可挨样一尝,都是甜甜香香,禁不住叫几声好。在瓜窝棚吃瓜不用花钱,临走总要挑一些带回家去,老瓜头就挎起筐到田中摘些新鲜的瓜。他的瓜一律赊账,但要按斤记下来。老瓜头拿出来秤和拴着铅笔的厚本子,先是一秤一秤地称,然后拿铅笔蘸蘸嘴里的唾沫写下名字和数量。送走一拨又来一拨,这段时间是老瓜头最忙活最高兴的日子。
大热的天,我们这些小蛋子常常晌午下河洗澡,从水里拱出来就凑到一块偷偷地去窝瓜棚,因为大人总是喝斥不让去。老瓜头一见我们就眯眯微笑,指着地上的瓜堆让我们擦干净了可劲吃,没多一会儿我们的肚子鼓了,就想撒尿。老瓜头说,瓜园的瓜不怕吃,就怕踩乱了瓜秧子碰掉了刚作纽的瓜,你们帮我看着点。其实他是怕我们偷瓜祸害了瓜园。这天也偏巧,我们突然发现瓜田旁边的蒿草里有个人影闪动,就悄悄过去,逮个正着。那人是地主成分的徐婆子,她说她的老头病了想吃瓜。老瓜头挑个大瓜递给徐婆子:“尝尝吧,又脆又甜。”他从瓜窝棚里翻出个布兜子,装满了瓜,送给了徐婆子。徐婆子说那就记个账吧,老瓜头摇摇头:“不用了,我知道你们家困难。”徐婆子说这事要让别人知道了会牵连你的。老瓜头哈哈一笑:“吃几个瓜还能吃出阶级斗争呀!”徐婆子走了,我们呆呆地望着老瓜头,都觉得他是全世界最好的人。
秋后,粮食卖了,人們络绎不绝地来到老瓜头的家结账送钱,像村里开会人员那样齐。老瓜头用舌头舔舔手指头哗哗啦啦翻着账本子,他说多少就是多少,没有一个赖账的或者耍滑少给钱的。赊账这么长时间,孩子们还隔三差五去白吃,谁能不说几句感谢的话呢。而老瓜头总要把来的人一一送出大门外,指着偏脸子的瓜窝棚说:“明年按期开园,有钱没钱都去吃瓜,捧个场呀。”
现在提起瓜窝棚,就让人想起那时候乡下人的厚道热情,怀念那诚信互助的乡俗民风。
挂 锄
过了立秋,就挂锄了。挂锄就是三铲三趟结束了,把锄头收拾起来,不再下地干上趟子的农活。这算农闲季节,大约一个月的时间,然后开镰收割。
那时候我最盼的就是挂锄,因为这时节总可以歇歇喘喘了。铲地、趟地是农家忙季,活紧活累。每天一大早扛着锄头下地,头上烈日炎炎,脚下土垄长长,一直铲到天黑,热得汗珠滚滚,累得气喘吁吁。“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这首谁都知道的古诗,那时我就觉得太逼真了。挂锄了,不那么繁忙紧张,也散淡了许多。村里有首《挂锄》的民谣,至今我还记得:雨云朵朵薄,挂锄家家乐;采山逛逛景,打鱼玩玩河;没事串串门,闲来听听歌……
从庄稼封垄开始,乡村里走亲戚串门子的人就多了起来。那些媳妇打扮得流光水滑,或骑自行车或坐丈夫的摩托车,带着孩子回娘家。回娘家都要带一把粉条,表示没忘爹娘,亲情是丝丝缕缕绵绵长长的。挂锄会亲家是个老习俗。两家人趁农闲凑到一起杀一只羊,吃羊肉喝羊汤喜气洋洋,这叫亲亲热热有福同享。我和一些年轻人结伙上山,这时候正是采黑木耳捉猴头蘑的好季节。野生木耳都长在树林间的朽木上,黑黑的厚厚的一层,抓一把满手都是水灵灵的香气。猴头蘑生在柞树枝上,在这棵树发现一只后,再照直往前走十米左右,保准在相对的一棵树上找到另一只猴头蘑,神了,怪了。这时节的猴头蘑肥肥胖胖,绒嘟嘟的针毛金黄透红,格外好看。筐满了,袋子鼓了,大家说说笑笑下山。走到苞米地旁,架起干柴,烧早熟的苞米吃,吃出嘴巴上的一圈黑。这叫啃青,野趣横生,别有滋味。晚上回到家后就去看节目,有演二人转的,有唱单出头的,有变戏法的……热热闹闹,欢欢乐乐。
挂锄期间,庄家院也不是什么活都没有,只是不用起早贪黑罢了。好多人家都在起猪圈粪,清理垃圾,积攒农家肥;每天太阳升高没有露水时,那些老人常常手拿镰刀下地,去看看庄稼拔拔大草。甸子里有打羊草的,坡地上有起土豆准备开磨漏粉的,石头山下有采石打算来年春天建房的……村里村外,人影闪动,笑声不断,挂锄这段日子竟是如此火热、安然,有滋有味。
刚到白露,母亲就喊父亲:“别再懒了,快去供销社买割豆子的漏指皮手套和镰刀,顺便割几斤肉回来。”我知道这挂锄的日子结束了,就要开镰了。
遛 茬
秋日,田野里的大豆割倒了又收回家了,只剩下一垄垄茬口白、底根黑的豆茬,一水水的,齐刷刷的,规整悠静得像幅版画。这个时候,牧羊人都要到大豆地放牧羊群,叫遛茬。
早年我在故乡那个叫红旗社的村子务农,曾经当过羊倌,那时就特别注重遛茬。豆棵上所有的东西羊都爱吃,所以遛茬这二十几天最能抓膘,羊若膘肥体壮不但值钱,而且能安全过冬。每天一早,我甩出几串鞭花,就把上百只羊赶进了大豆地。这些吃了一夏青草的羊们,好像碰上了改善伙食的大聚餐,撒着欢捡吃掉在垄台上和垄沟里的豆荚、豆粒、豆秸、豆叶,满地移动着哗哗啦啦的声音,分外好听。此时不用绕着圈围群,更不能狂吼轰撵,而是让羊们慢慢寻找并且细嚼慢咽,好消化。我抱着牧鞭跟在羊群后面缓步轻走,时而唱几句乡间老掉牙的牧羊调,熟悉我的声音的那些羊仿佛知道有人管护它们,便无忧无虑地欢吃了。羊们是最爱聚堆的,但遛茬时从来就不争不抢不夺,亲亲密密,没有急眼了立角相顶的。这一点可能比人还强。它们喜欢自由随意,可更喜欢集体。有的羊吃着玩着离群了,只要我大声一喊,它就顺从地归队了。
遛茬时也有意外的情况。那天头午,一支娶亲的队伍从大豆地旁的乡道上走来,敲敲打打吹喇叭,还放鞭炮。那些羊可能没见过这种阵势,支楞耳朵凝望,有些发毛。我怕炸群,立刻站到羊群中间,竖立牧鞭,手抓头羊,连声喊叫:“聚聚,窝窝……”羊们安定下来,没有炸群。娶亲的人马通过以后,羊群沿田垄散开,又开始寻吃了。羊们眼尖腿勤,还不挑挑捡捡,所以很快就吃饱了。羊都是机灵鬼,不像牛吃起来没完没了,它们饱了就不多吃了。或摇动刷子般的短尾巴,或扬扬蹄抖抖毛,或似对话一样咩咩叫几声,玩得欢快,那样子惹人喜爱。羊吃饱了,我就收群回家,不管什么时辰。祖父告诉我,遛茬吃豆的这些日子,不能给羊啖盐,因为啖盐羊就要喝水,喝多了就会胀肚,容易生病。所以关上羊栏后,我都抱几捆草扔进去,算是送给羊有点水分的零食吧。
过了遛茬这段时间,羊的膘情正好,那些倒腾羊的贩子就从城里开车来买羊了。看着被抓上车的羊咩咩咩地直叫,再想象它们被宰杀的样子,我的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因此,每每看见买羊的车辆进村,我就故意晚些回去,那些羊也许理解我的心情,转转悠悠很听话。我放牧羊,羊陪伴我,天长日久,人与羊自然难舍难分了。
前不久,乡下放羊的妻侄进城来串门,我劝他多住几天,却没留住。他说马上就遛茬了,这抓膘的节骨眼是不能让别人打替班的。看来,不管怎样发展怎样先进,有些事情还是不会变化的,像遛茬。
打乌米
我很小的时候,就喜欢跟本家宽哥去放猪。宽哥大我几岁,他早早退学回家当猪倌,只想帮家里挣点工钱。入秋后的一个星期日,跟宽哥在东大甸子放猪,我一边帮着围群,一边采紫红紫红的酸浆吃。这天没风,很暖和,临近晌午似乎更热了。宽哥看我没了精神头,就问:“饿了吧?”我瞅瞅他,点点头。他回身带我把猪群撵进烂泥洼子,那些大大小小的猪好像进入了它们的游乐场,或倒卧或蹭身子或拱泥水,欢快得哼哼叫叫,没有逃群的。这时宽哥拉起我的手:“走,打乌米去。”
乌米长在高粱秸的上头,挺好吃的,那时并不多见。走进密密层层的青纱帐,细细寻找,慢慢采摘,叫打乌米。我和宽哥一垄一垄地搜索般往前走,仰着脸一棵一棵地往上望,发现没有吐粒秀穗的高粱,那顶头保准是长长圆圆的乌米。见到长着乌米的高粱秸,我们先是小心地搬弯杆棵,然后从顶头上轻轻地掐下来。乌米只有两种:一种是被叶子紧紧裹住,里面的乌米白白胖胖,嫩嫩的。咬开后,那瓤花花搭搭黑茬茬的,绵软柔润,有甜味。我们管这种乌米叫小伙乌米。另一种乌米叫老头乌米。就是鼓鼓胀胀的乌米撑破了叶子,露出一团毛嘟嘟的黑丝,像胡须。老头乌米淳厚浓香,富有野味,几口就吃出嘴巴上的一圈黑。我和宽哥边打边吃,小肚子很快就鼓了起来。宽哥说,咱们再打一些乌米,拿回去给你爹下酒。
收工了,宽哥赶着猪群沿街呼喊:“收猪喽!收猪喽!”他挨家挨户地送猪。我捧着用衣服包着的乌米,蹦蹦跳跳地回家了。俺妈干净麻利,很快用乌米做了蛋煎乌米和酱蒸乌米两个菜,接着烫了二兩老白干。爹从地里回来,盘腿坐在炕桌旁,夹了几筷子乌米,又呷了一口酒,咂嘴品味,脸上露出了笑容。我睁大眼睛问爹:“高粱上怎么能长出乌米呢?”爹放下筷子,脸上惋惜的阴云遮住了笑容。他说,乌米尽管好看好吃,但它不顶用,你想一棵高粱只长乌米不秀穗要少打好几两粮食呀。停一下,他接茬又说,农人把每一棵高粱都当成孩子来侍弄,可有的秀穗籽粒饱满,有的却瘪了长出乌米,可能是种子问题,从根上出了毛病。把土地和粮食融进血液里的爹,情感竟是这样纯朴而复杂。他摸摸我的脑袋:“不说了,长大你就懂了。”
粮食和乌米哪个重要?同样流汗为什么耕耘出两种结果?根上的毛病该怎样防止?在这一系列没头没尾的问题之中,我长大了,进城了,远离那片土地了。
去年上秋,宽哥打来电话:“还想打乌米吗?回来一趟吧。”我真想乌米这一口,却没立刻回答他。只因为种子的差别,高粱竟长出不同的果实,这让我联想到人生,陷入深深的沉思。
倒套子
“倒套子”,是大兴安岭林区一项特殊的活,我永远都不会忘记。
我很年轻时在老家红旗社当农民,每每下过几场冬雪以后,父亲就跟六七户人家插伙进山“倒套子”挣工钱,抓点“外块”。“倒套子”就是把上不去任何车辆的山顶尖上伐下的树木,绑牢捆住拴进套子,用马爬犁一棵一棵地拉下来。这活又苦又累,而且有危险,必须会使马,还要腿脚灵便。就是现在,山尖上的原木仍需“倒套子”,这特殊的活儿工钱挺高的。
那年冬天我头一次跟父亲进山,只见冰雪把所有的地方裹得严严实实,一派洁白,闪光透亮。老神树下洒下一瓶酒,拜过山神,我们就牵马上山了。这座山叫老爷岭,很高很陡,没有路,往上一望真有点眼晕。父亲走在前面,用猎刀砍下一个个记号,做为木头下山时的路线。气喘吁吁地登上山,不能歇息,因为山顶上雪厚风大,嘎嘎寒冷,容易冻透身子,使手脚不听使唤。大家先是排好各家用桦树疙瘩做成底架的爬犁,然后相互合作,把原木抬到爬犁上,拴进钢丝绳套子紧紧绑住捆牢,接着给马挂上夹板套。一个人牵一匹马,一匹马拉一只爬犁,一只爬犁装一根木头,前后照应着同时下山。父亲是总指挥,前面带路,领头大声喊着号子:“爬犁下山喽!人小心哟,马听话呀,慢慢走哟,别滑坡呀……”不时喊号子,让人精力集中,步伐一致,安全行进。否则一不小心,爬犁容易被林子挂堵住,或者掉进雪坑,那便麻烦费事了。而一旦马惊人乱,跌倒滚山,就惨透了。我们后村的徐二,那年“倒套子”时耍单逞能,过陡坡时人马掉进深沟,没命了。我们一路上钻林缝,绕陡弯,过滑坡,左闪右躲,常常吓出一身冷汗。大家抓住缰绳,紧跟父亲扎扎实实行走,谁敢马虎,谁敢不听他的话。他则像资深的山把头,很威严,更认真。
下山来到贮木场,木头打号归楞,就拿木头票去领当天的工钱。夜里,给马添草加料后,大家挤在两间小木屋里,喝酒吃肉,乐呵呵地唱二人转小调,玩五子棋,摔扑克,好像把疲累全忘掉了。父亲按时吹灭小油灯,大家便睡进狍皮被,咬牙放屁说梦话,又是一夜,天亮早早上山。有时碰到暴风雪天上不了山,就捉兔子抓野鸡,特有趣。兔子一见纷纷扬扬的大雪就发懵,你发现后就拿棒子去撵,跑出不远,就能逮住兔子。野鸡是顾头不顾腚的,它一见到人就把脑袋拱进雪堆里,尾巴明晃晃地露在外面,你悄悄上去一下子就抓到手了。打回来野鸡、兔子自己舍不得吃,卖给林场的食堂,很值钱。
这“倒套子”的活一干就是两个月。春节临近了腰包也鼓了,大家要回家过年了。鞭子上拴系红火火的缨穗,马脖子下挂一串铜铃,放几只吉祥的二踢脚纸炮,一串爬犁就飞跑出山了。父亲一改在山上那种严肃的表情,坐在爬犁上唱电影《老兵新传》里的插曲:北大荒,好地方,又有兔子又有狼,就是缺少大姑娘……他那跑了调的歌声,让人们笑个不停。
(责任编辑 王冬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