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不完的草原
2012-04-29葛一敏
葛一敏
《散文选刊》主编,第五届鲁迅文学奖评委,主编《最散文》、《年度最佳散文》、《大地的语言——一本杂志和一个时代的表情》,散文发表在《人民日报》等。
父亲曾经形容草原的清香,让他在天涯海角也从不能相忘,母亲总爱描摹那大河浩荡,奔流在蒙古高原我遥远的家乡。
如今终于见到这辽阔大地,站在芬芳的草原上,我泪落如雨。河水在传唱着祖先的祝福,保佑漂泊的孩子找到回家的路。
——席慕容《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
一
那天,6月18号,从北京到达齐齐哈尔市已近黄昏。许多年前曾经路过齐齐哈尔,丹顶鹤的故乡,著名老工业基地,这是齐齐哈尔留给我大致的印象。现在匆匆而过的城市建筑,依然彰显齐齐哈尔这座老工业城市的风貌,城市建筑——留给一座城市抹不去的痕迹,一座城市——留给一代人、甚至几代人抹不去的记忆。车子沿着齐齐哈尔市区街道驶向通往阿荣旗的高速公路,傍晚暮色里,不忍心错过车窗外的一切,窗外近处绵延无尽的青草、树木,窗外远处依然是绵延无尽的青草、树木,草连着草,树连着树,草连着树,树连着草。夜色渐渐浓重,青草、树木渐渐变得模糊,没有边缘,没有界限。
那天,22号,从阿荣旗到牙克石,到凤凰山庄。来阿荣旗前,艾平主席强调说从阿荣旗到牙克石,我们要翻越大兴安岭,即从大兴安岭岭东到大兴安岭岭西,感知兴安岭的情怀,听着艾平主席极富煽动力的语言,我心里充满好奇和疑问——兴安岭情怀?也许有着这样的期许,从阿荣旗出发进入到林区公路,一面听着艾平主席的介绍,一面一直盯着兴安岭的一切。当艾平主席说到那位漂亮的前苏联隧道设计专家,误以为自己的设计出了问题而自杀时,有火车正在有节奏地行驶在黛青色的兴安岭上,这给了我极大的冲击和震撼,我一次一次还原故事,如果再等几分钟,或者仅仅一分钟,她设计的隧道打通了,黎明前的黑暗就要过去,霞光万丈,可是她不能够原谅自己的失败,她等不到那一刻。后来,就是这样没有了后来。车上气氛有一些沉闷,有作家深情唱起了《走上这高高的兴安岭》:走上这呀,高高的兴安岭,我瞭望南方,山下是茫茫的草原呦,它是我亲爱的家乡呦。清清的昆都仑河昆都仑河呦,我在那里饮过马呦。连绵的大青山大青山呦,我在山下放过牛羊呦……歌词是兴安岭的写照。这时候,这经典老歌,让万千感慨的心,催生出無限暖意。
牙克石凤凰山庄,地理位置应该是在兴安岭岭西,我一直想它也应该属于兴安岭,青草中那样多的单瓣野生牡丹?或者芍药?奔跑的健壮麋鹿,风情十足的木刻楞,清澈、蜿蜒的河水,告诉人们这里是童话般的田园。但是凤凰山庄,让我不能释然的是那个人工湖。这个人工湖,是德国汽车公司专用湖,这里冬季零下四十多度,湖面结满厚厚的冰,冰湖上是测试汽车性能最佳的地方。一方面,我惊讶、钦佩德国人严谨、科学的态度,一方面,我又禁不住这样想:如此辽阔、幽深的湖面,原来是草原?是河流?是郁郁葱葱的森林?那时的草原——盛开着奇异的花朵,那时的河流——生长着漂亮的鱼虾,那时的森林——栖息着精灵一样的飞鸟。
那天,22号,从凤凰山庄到新巴尔虎左旗、新巴尔虎右旗。无疑,这又是一天行程,中午在新巴尔虎左旗,看到野罂粟,误以为是金莲花。野罂粟花散发着不为人注意的淡淡香气,在承德塞罕坝见过这样的花,于是错把罂粟当金莲,也许罂粟、金莲是近亲,才如此接近的吧。新巴尔虎左旗宣传部的同志介绍:这里有储量十分丰富的煤田,为了后代子孙,这些煤田沉默在草原深处。又是一个黄昏,且是一个微雨的黄昏,新巴尔虎右旗以他们隆重的礼节迎接我们,友善的牧民和孩子们在雨中不肯回到蒙古包,他们看着我们转身,看着我们离开,蒙古狗在雨中奔跑,好一个“又见炊烟升起,暮色照大地”。
那天,6月24号,早饭后从新巴尔虎右旗到满洲里。也许因了最后一天行程,也许因为这次采风即将结束,就要离开这里离开草原,回到内地什么时候再来呢,所以24号的时间在心里珍贵起来。满洲里的路边点缀着叫不出名的小小花朵,也许是雏菊吧,漫无边际,它们是从哪里开始的呢?艾平主席说这里的草原是可以看得见地平线的草原,我想也许它们是从地平线那里开始的吧。我跟邻座的红孩说,想好了题目:走不完的草原。
二
呼伦贝尔东北抗联纪念馆。抗日联军,是指从1939年至1942年间东北抗日联军三进呼伦贝尔开展的艰苦卓绝的抗日游击斗争的那段历史。在阿荣旗那吉镇参观呼伦贝尔东北抗联纪念馆,当讲解员已经讲述下个图展,甚至又一个图展,我还定定地站立在杨靖宇图展前。杨靖宇是众多抗联英雄中的一位,他是我的河南老乡,他是东北抗日联军的创建人和领导人。杨靖宇牺牲后,当残忍的日军发现他的胃里尽是枯草、树皮和棉絮,竟无一粒粮食,无不为之震惊。和杨靖宇一样,抗日英雄吉鸿昌,也是一位河南人。吉鸿昌临行前这样说:“我为抗日而死,为革命而死,不能跪下挨枪,死后也不能倒下,给我拿把椅子来!”同为河南人,同为抗日英雄,杨靖宇牺牲时35岁,吉鸿昌牺牲时39岁,风华正茂的年纪。我在想,杨靖宇的后人,是否也来过这里,来到草原深处的阿荣旗那吉镇,是否知道杨靖宇的事迹在这里被敬仰、缅怀。曾经编选过一篇文章,其中有一封日本侵华战犯赤坚柏仓充满悔恨、自责和泪迹的信:“为了赎罪和虐惩自己,我决定把带着灵魂的骨灰厝撒到中国的土地上……一部分厝撒到山西安邑县的骡马市场上,让那里不是人的东西来经常踩踏……”在另一篇文章里,我还看到《一个日本留学生写给中国领导人的信》:“还有我同样不理解你们对日本战后赔款的放弃。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哪个民族再像中华民族这么对外隐忍、对内残酷的了。这让我想起了以色列和德国的关系,说实话我很佩服以色列人,他们对德国人不依不饶的态度,表明了他们重视自己的价值和权利,他们没有原谅德国人,但德国人却敬重他们。”在东北抗联纪念馆,想起这些文字,我的心情异常复杂。
王杰广场、王杰纪念馆。已记不清楚全民学习宣传王杰的准确时间了,时隔这么多年,在阿荣旗王杰广场、王杰纪念馆,重温王杰的故事,感觉和教科书还是有一些距离。教科书忽略了英雄很多细节,王杰原来是阿荣人,他从山东跟随父母来到阿荣旗,参军到了徐州,在一次军事训练中,为了掩护十二名民兵和武装干部壮烈牺牲,他用生命铸就了“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毛主席说他赞成这样的口号。王杰把生命留给了十二位民兵和武装干部,光荣留给了第二故乡,光辉的名字写在阿荣的土地。他也把爱情留在了这里,王杰的未婚妻现在仍生活在阿荣旗。多亏阿荣王杰纪念馆这样详细的介绍,也许纪念馆想要给人们一丝宽慰。
新巴尔虎右旗知青博物馆。第一次听说有知青博物馆,并且在偏远的新巴尔虎右旗。听到知青博物馆,一方面纳闷,是什么样的博物馆?一方面急于参观,因我的姐姐也是当年的知识青年,那时她刚刚高中毕业,就响应号召下了乡。很多年后,当她返城,当她大学毕业,当她一次次不厌其烦给我讲述她的下乡经历,讲述她的战友们,讲述永远留在农场和当地人结婚生子、扎根农村、建设农村的同寝好友,讲述因意外而永远留在那块土地的年轻生命,我终是没有勇气问姐姐,对于她们这一代人,怎样看待评说当年的上山下乡。他们曾经青春无悔,今天回忆当年是否依然青春无悔?假如还会有这样的全国全民运动,她们还会像当年一样,在父亲的期待、在母亲的泪光里,无怨无悔告别家乡,在广阔天地里练就一颗红心?站在这里,我想回去后一定要跟姐姐说,新巴尔虎右旗有一个知青广场和一个知青博物馆,无疑这是我见过的最内敛的知青广场和我见过的最朴素的知青博物馆。和许多广场不同,知青广场的大理石雕塑群没有占据广场主要的活动场地,而是在广场边沿一角一字排开。和许多博物馆不同,博物馆大门也不似普遍高大威武的博物馆大门,正对着车水马龙的大街和闹市区,知青博物馆大门黑白原色,在广场的后面,如果不注意是不会轻易发觉那扇门的。知青博物馆馆藏大量黑白照片、农具和那个火热年代的各种书籍,当然主要是语录、标语、口号,真实还原了她们那一代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岁月,还原那个特殊时期,还原一代人的特殊时期。
现在,我真的后悔没有在知青博物馆留言簿留言,我想我会这样写:感谢提议建造知青博物馆的有心人,这是一座会说话的博物馆,是一代人青春和理想的再现、归属。
三
在草原的几天,听得最多、一遍一遍心里默唱的是《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这首歌的词作者席慕容祖籍内蒙,她在台湾怀念千山万水之外的家乡蒙古高原,她怀念蒙古高原父亲一样挺拔的森林,她怀念蒙古高原母亲一样宽厚无边的草地,歌词写好后搁置了很久,由蒙古族作曲家谱曲,唱响大江南北。
从草原回来后,我跟朋友说,只有到过草原,才知道草原的辽阔无边,只有到过呼伦贝尔,才知道草原的歌为什么深情动人。
草原,呼伦贝尔就是一首歌,草原的歌,流淌的歌,不息的歌。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草原上升起不落的歌。
(责任编辑 王冬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