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并不遥远的地方
2012-04-29肖克凡
肖克凡
一级作家,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天津市作家协会文学院院长。著名作家、编剧。著有长篇小说《鼠年》《原址》《机器》《生铁开花》《天津大码头》等七部,小说集《黑色部落》《赌者》《人间城郭》《唇边童话》《你为谁守身如玉》等八部,散文随笔集《镜中的你和我》《我的少年王朝》,共计近千万字。作品数次在国内获奖。其中长篇小说《机器》获中宣部第十届“五个一”工程奖、首届中国出版政府奖,并入围第七届茅盾文学奖。为张艺谋电影《山楂树之恋》编剧。
接到“大美阿荣·魅力呼伦贝尔”大型文学采风活动的邀请函,我旋即翻出《中国地图册》,寻找那个陌生的地方。我从小喜欢地理课,手捧地图寻找山山水水,宛如走入博大的世界。我以为地图册是世界最大的图书,令人心驰神往。
找到了镶嵌在黑龙江和内蒙古交界地带的阿荣旗,对我来说这是个遥远的地方。于是心生向往。我向往遥远的地方。阿荣旗的遥远,总会使我产生遐想。比如森林,比如草原,比如久违的蓝天,比如清澈的河水,比如肥沃的土地,还有质朴硬朗的汉子和美丽迷人的姑娘。
同时也产生了疑问:阿荣旗地处高纬度的北方,为何取了“阿荣”这个地名呢?这很像一个南方孩子的乳名。于是,愈发向往那个陌生而遥远的地方了。
飞行,解构了遥远,这是高科技的功德。陌生,往往容易转化为亲近,这是文学的“陌生化”效应。我从天津而哈尔滨,从哈尔滨而齐齐哈尔,逾越黑蒙省界走进阿荣旗,开始了对这座北国小城的解读。
第一印象便是阿荣旗的太阳很勤勉,加长版的白日充分显现北国的慷慨,天色便黑得晚了。之后知晓了阿荣旗因其境内的阿伦河而得名。无论蒙语“阿伦”还是满语“阿荣”,均为“清洁、干净”之意。我不由受到触动,在全国河流绝大多数受到不同程度污染的悲情下,“清洁、干净”这样的寻常词语,足以沁人心脾。我的心儿来自远方,却缘于清洁与干净而亲近了这座高纬度小城。清洁与干净,代表着大自然的原本状态,如今已然成为人类生活的稀缺胜景。我们渴望清洁的空气,我们渴望干净的水源。阿荣旗的得名,唤醒了我们的记忆,清洁与干净,应当是人类社会发展的基本前提,而不是丧失。
然而,阿荣旗吸引我的还有这里的人文景观。我自幼接受传统教育,成长于崇拜英雄的时代,深知自身平凡而对英雄心怀景仰。来到阿荣旗我意外得知,这里竟是英雄王杰的故乡,“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这句充满革命英雄主义的口号,曾经激励着一代人的成长。至今我还记得当年周恩来总理亲笔抄录的王杰日记:“座座高山耸入云,我们施工为人民,不怕工作苦和累,愿把青春献人民。”
傍晚漫步宽广开阔的王杰广场,我肃立在英雄的铜像前,犹如听到公元1965年7月14日的那声巨响。在江苏省邳县军事训练现场发生意外,战士王杰毅然扑向引燃的炸药包,保护了12名民兵的安全,却献出自己的宝贵生命。
我在王杰纪念馆里看到这样的记载:公元1973年在江苏邳县,八年前被王杰献身救出的12名民兵当中的王彦清,同样在军事训练中奋不顾身保护战友,失去了双眼。这使我想起一句久违的话语: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一个良好的社会,需要这样的道德榜样和精神偶像。一个优秀的民族,应当具有克己奉公的价值观念和时代精神。
近年来西风东渐,人们追求个性化生活,曾经出现“消解英雄”思潮。随着社会道德滑坡,甚至出现金钱拜物现象,以物质利益为终极追求。随着一个个英雄的远去,我们的公众意识出现矮化现象,以至连路遇老人跌倒是否搀扶也成为全社会讨论的重大话题。当年,王杰扑向炸药包的行为被定义为“革命英雄主义”,我认为其精神实质出于中华民族舍己救人、舍生取义的传统价值观念。这样的英雄行为无论何时都不会陈旧过时的,尤其置身多元化社会生活时代,英雄王杰所体现的人生价值观,不论对社会还是对个体,均具有毋庸置疑的匡正作用和指引力量。
王杰的铜像矗立在王杰广场中央。每逢节假日这里便是阿荣旗各界群众的集会场所。我想起司马迁《史记》里的名句:“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王杰,就这样不言不语注视着后人,他的不朽精神宛若青铜,泛着悠远而永存的光芒,与人类文明共存,与时代精神同进。
参观王杰纪念馆后,来到阿荣旗的呼伦贝尔东北抗联纪念馆,我们仿佛沿历史长河上溯,置身当年东北抗日战争的烽火硝烟里,感受着先烈们不屈不挠的伟大民族精神。
我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从小背诵毛主席语录:“我们的共产党和共产党所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是革命的队伍……”八路军和新四军,已然成为耳熟能详的字眼儿,在一部部革命战争题材的电影戏剧里,处处看到八路军和新四军在浴血奋战,比如《平原作战》里的赵勇刚,比如《沙家浜》里的郭建光,与八路军新四军相比,反映东北抗日联军事迹的文艺作品相对较少。我对“东北抗联”的了解,也只有杨靖宇、赵一曼这样几位英雄的名字。参观东北抗联纪念馆,内心受到震撼。
1931年,日本帝国主义发动“九·一八”事变,武装侵占我国东北地区,对东北人民进行政治压迫、经济掠夺、精神奴化和军事镇压。1936年,东北各地的抗日武装改编为东北抗日联军,同日寇展开艰苦卓绝的武装斗争。
我看到东北抗联第三路军“三进呼伦贝尔”;我看到七勇士可歌可泣的英勇事迹;我看到一张张抗日烈士的遗照一件件抗联战士的遗物;我看到一个个生长于东北黑土大地的汉子,放下农具,拿起武器,面对训练有素武装精良的日本侵略者,毫无惧色,拼死抵抗,保卫着家园……
我想,那些平凡而普通的东北抗联战士,可能他们没有更多的文化,但他们一如《游击队歌》所唱那样:“我们生长在这里,每一寸土地都是我们自己的,无论谁要强占去,我们就和他拼到底。”
我还看到展柜里陈列的“东北抗日联军第三路军龙江北部指挥部指挥就职宣言”。這宣言发布于公元1939年10月,发布宣言的是龙江北部指挥部指挥冯治纲将军。
他当时肯定不是将军,但是我要尊称他为将军,他站在抗日烽火硝烟里,他是一个真正的将军。
我用数码相机拍下了冯治纲将军的就职宣言。“……禀奉东北抗日联军第三路军总指挥部令,前龙江北部指挥许亨植同志已调转他职,遗职委治纲担任,于奉命之日,已如集此部全体战士,宣誓就职。”
不知为什么,我被他的就职宣言打动了。“治纲不敏,自顾才疏,任重或负此托,旋念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因此,誓率抗日战士,与日寇周旋于龙江旷野,促使日寇早亡,复我大华领土……”
冯治纲将军的就职宣言,文武才情兼备,充满谦逊君子风,饱含慷慨壮士情,没有说教,没有妄语,谨言“与日寇周旋于龙江旷野”而不故作强大状,尤其“周旋”一词,使我等后辈清晰地感到当年日寇之武力强大,我军之装备落后。冯治纲将军的就职宣言,令我强烈感受到中华民族传统文化中的“弱德”精神,面对以强凌弱的日本侵略者,东北抗日联军以弱敌强的不屈精神,尽显其间。
冯治纲将军的就职宣言,字字千金诺言,句句民族担当,如今读来,几近绝响。它令我反思当下的社会生活,同时令我备感汗颜。
我在东北抗联烈士名单里,看到“二连连长贾□□”,看到“教导队长杨□□”,他们只留下姓,连名字都遗失在历史长河里了。他们只是历史长河里一朵小小的浪花。然而,我还是从这一朵朵小小的浪花里,看到一个个高大坚实的背影,他们悲壮地走向历史深处,心甘情愿只留下一个模糊的背影。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从东北抗日联军到中国人民解放军,从抗日战争年代的杨靖宇将军到和平年代的解放军战士王杰,英雄们远去了,历史犹存。因此,对我来说阿荣旗并不遥远。因为,她将光荣,她将崇高,她将不容忘却的民族精神与英雄史诗,高高举过我们头顶,令我们得以仰望。
我们得以仰望的地方,并不遥远。那是我们理想抵达的地方。
这就是阿荣旗,这就是呼伦贝尔。这就是母亲大地,这就是我们的精神故乡。
(责任编辑 王冬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