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见的森林
2012-04-29范晓波
范晓波
算得上侥幸,在此之前,我未贸然用森林这个词指认过任何山林。和大兴安岭相比,任何树多的地方都只能称作小树林了。
在江南一些大山里,没路的地带常会被称为原始森林。这种虚夸的滑稽感同北方人把人工挖的水库称为湖是一样的。
江南的山林再茂密——有的还居住着几百上千岁的古树,也还是不符合我对原生性森林的期望。它们不仅容纳不下猛兽的食物链,要困住一个人都不那么容易。你如果体力足够好,心理素质足够强,认准任何一个方向,不用两三天就可以走出树木的牢笼。
真正的大森林似乎不是这样的,我通过地理书和文艺作品对它们已有想象。
还在黑龙江境内时,我就开始打听:哪里是大兴安岭?有人对着窗外的山林说这就是;火车开了三个多小时问同样的问题,答案仍悬挂在窗外,不真实的程度就如同刻舟求剑。后来在内蒙境内坐汽车旅行,头一天人家说窗外就是大兴安岭,两天后答案仍旧如此,回答者的表情淡然而不屑,像是敷衍智力待开发的儿童。
这种情况过去从未有过。你到了一座山面前,可是三四天也没弄清楚它的具体方位,哪里都是它,哪里都看不见整体的它。
像是盲人面对那只无法用手指概括的大象,也像是一个想看清水的模样的人陷入到汪洋里。
我以为是视野不够开阔,到处寻找制高点。
第一个点在阿荣旗库伦沟林场场部。
夜间赶到林场场部住宿时,什么也看不见,只是感觉气温低了很多,必须加上厚外套。这边纬度高,凌晨三点多天就亮了,近五点时出门,发现林场所在的小村镇果然是斜卧在一条巨大的山沟里的,场部对面,有一座相对高度一百多米的高岗。
上山的土路松软黝黑,像是用犁铧耕过。北方的黑土都是如此,掺杂着植物的腐殖质,肥沃而易于耕作,对于攀爬却并不方便,脚踩下去绵绵地触不到支撑点。好在山并不高,十来分钟就到了顶。
顶上野草欢畅,白桦和黑桦这里一丛,那边一棵,都只有手臂粗细,没有多少姿色。漂亮的是对面山地上的云杉、兴安落叶松和樟子松,苏绣般立体而整齐地集合,一直从斜坡排列到草地上。山地和集镇之间的空阔草地泊满清晨的阳光,像是镀了金。几匹早起的牛马散落河边,制造着静谧中唯一的动感。
和南方经验不同的是,这里的山脉没有明显的主峰,也望不到边际。山林无穷尽地延展,隐入天际的晨雾。每座峰模样相仿又彼此衔接,像是摁着鼠标复制出来的。
我以为这个点还不够高,就对阿荣旗境内最高的图博勒峰充满了期待。
图博勒峰海拔约1100米,在大兴安岭地区也算是高峰了。
车子把我们送到山脚,当地人说,徒步登顶要一个多小时,建议我们坐防火运兵车,也就是漆成红色的越野吉普车。
这些年我攀爬过中原和南方许多险峻的名山,海拔多在2000米左右,且总能在团队中取得第一个登顶的殊荣,以此求证自己的年轻。一个多小时对于小腿肌肉的耐力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
出发后还发现,山上没有水泥路和石阶,也没有一处让你腿颤的陡坡。这峰本来就不险,不似南方的一些山,海拔也谈不上多高,却是平地起高楼的架势,笔直地耸入云端,道路也就像天梯一般贴在峭壁上,你必须拽着两侧的铁链头顶人家的屁股往上攀援。
通往图博勒峰的环山土路宽阔平缓,绸带一样缠绕着山体抒情地上飘。
两侧没有宾馆村舍,更无寺庙、牌楼、墓碑等古迹,有的只是密不透风的树林和绣着白云的湛蓝天空。
我不时停下来给睁眼瞪着我的白樺树拍照,脚下有着闲庭信步的悠闲。
麻烦出现在后半程。起初以为是蜜蜂,“嗡嗡”地在身前身后打转,很快就发现不是。蜜蜂是怕人的,手一挥就逃了。它们不怕,赶走了又来,落下来就叮,哪怕是隔着T恤也能叮透,又痒又疼瞬间红肿一片。
我摘下头顶的帽子,上下左右翻飞着扑打,没打着它们,倒是把脸和脖颈拍肿了。我急得直出汗,浓浓的汗味把它们刺激得更加亢奋。围殴者越来越多,还有股奋不顾身的顽强,怎么驱赶也无济于事。我就奋力前跑,在有大风的山口尚能喘息一两秒钟,风一弱,它们又蜂拥而上,显然不再是前面那群,感觉漫山遍野都是它们的伏兵。
我几近崩溃,疑心是否会被那蜜蜂大的“毒苍蝇”叮死时,下山接人的司机擦身而过时鼓励说:“前面就是山顶啦。”
和大部队会合后才得知,那差点把我逼疯的东西就是牛虻,当地人叫瞎蠓,能叮穿牛皮吸下面的血。这东西只有一个月的寿命,遇到热血的动物就疯狂进攻。他们说:你走得太急了,应该喷上“蚊不叮”再出发的。
山顶风大,牛虻较少,顶上还有一座钢结构的防火瞭望塔,七八米高,登上塔顶,能望出几十公里远。
即便在这样的高度,我也看不清大兴安岭的样子。四周都是墨绿平缓的山脉,被密集的针叶林覆盖着,绿屏风般一层一层地往远处铺展,屋宇般巨大的云团拖拽着更庞大的阴影在林地和谷地上方缓慢移动,给晴热的林区带来短暂的阴凉。在六七层屏风之外,视线变得模糊,那模糊处是什么样子,无从知晓。眼下这上百平方公里的庞大山野,也只是大兴安岭的九牛一毛。我们总不能通过一根毛去推断一头牛的样子。
以前也在影视剧和摄影作品中见识过大兴安岭,没想到它的辽阔和无限仍远在我的理解力之上。
如果不借助现代交通工具,你就是走上一个月也未必能穿出树林的迷魂阵。难怪北方人总是说:在森林里迷路,就等同于死亡。
从阿荣旗到牙克石,要横越大兴安岭。方向是明确的,自东向西,可是翻越的过程并不清晰,不知何处是山的起点,何处又是终点,因为哪里都是山,哪里的植被都差不太多。只有中间点是明确的。车子抵达大兴安岭穿山公路的最高点时,把大家放下来远眺和拍照片。
说是最高点,视野还不如图博勒峰,除了山峰能望见的还是山峰,只是多了条铁路和一些身躯伟岸的风力发电设备。想和远山合影,又被近处的树木遮挡了景深。同行的人也纷纷表达诧异:大兴安岭怎么一点也不高,一点也不峻?车子粗气也不喘一口就上来了?
有人分析:真正大的山不会在声势上恐吓你的,它的道路是平缓的,胸怀是敞开的,欢迎每一种生物的加盟。但是,你不可能看透它穷尽它,正所谓大象无形。
此后的行程我完全放弃了看清森林全貌的可笑打算,决心低下头来,谦虚地做个以偏概全的盲人,摸到什么就是什么。
毕竟,我不是宇航员,可以站到太空的高度俯瞰。
心态务实之后,果然有了更细腻的收获。
车子擦着山麓疾驰时,发现有鹿状棕黄色的动物在同色的荒草丛中一跳一跳地奔蹿。后座的内蒙籍导演叫:狍子!
狍子是知名度很高的鹿科动物,猎枪响处,别的动物都亡命散去,只有狍子会停住望着枪响处探寻究竟,结果被原地射出的第二弹毙命。因此人类爱管智商有问题的同类叫傻狍子。
不过在我看来,让狍子丢掉性命的不是笨,而是好奇心。
后座说:六月是狍子哺育的季节,它之所以一发现车子就猛跑是想把我们引开以保护幼崽。
他的说法对我的论断是有力的佐证,有如此心计的动物怎么会是傻子呢?
接下来望见鹰在空中盘旋——我这样称呼自然有偷懒的嫌疑,因为鹰的种类很多,有的叫鹫,有的叫鸢、鹞、鵟,还有的叫雕。我分不大清楚,只是感觉它们的毛色差别很大,这边最多的是麻色的,在森林和草地上方驾驭着气流玩滑翔,时而飘升时而俯冲,自得而骄傲。
车子经过一道溪流时,注意到水中央翘立着一块黑湿的岩石,不过一秒钟,我察觉到了岩石的异样,一只鹰蹲在上面探头喝水,它收拢的羽翼灰黑,几乎和岩石一个颜色。
到牙克石后我还目睹一只鹞追猎一只山雀,山雀小巧灵活,几个小幅度的急停急拐就把转弯半径更大的鹞给甩掉了。
牙克石位于大兴安岭中脊中段的西坡。城郊的凤凰山之夜,让我对森林的晨昏有了更切肤的体验。
作为大兴安岭的一部分,凤凰山有着900米的海拔,一些红、蓝屋顶的别墅散落在林间谷地,成为旅行者的家园。
刚下车,就见三只驯鹿在别墅门前的斜坡上吃草,你走近去,它们翻眼瞟你一下,继续埋头吃草,等你的脚步干扰它们呼吸的节奏时,才歪着身子后撤,却也算不上惊恐,一副主人面对不速之客的镇定与大度。只是正处在换毛时节,它们身上的绒毛厚一块浅一块,像是被人乱铰过的头发,形象有点落魄。
餐桌上的蔬菜也大多取自山林,有榛蘑、木耳、柳蒿芽和各种各样的蕨类,我一边品尝那些略微有些麻舌头的野菜一边想:这些就是大兴安岭的细小神经吧。
我们居住的凤凰山庄19号别墅建在平缓的草坡上,身后是草岗,对面是桦树林,不远处还有一片银光闪闪的人工湖,是德国一家汽车公司开挖的,夏天休闲养鱼,冬季结冰后做测试汽车的场地。这里年均气温只有零摄氏度,每年有五个月的结冰期。
晚饭后准备沿着公路去湖边散步,才出屋子便遭到蚊群的围攻,喷洒蚊不叮都无济于事,疯狂程度不亚于图博勒峰的牛虻。大多数人就慨叹:这里本是蚊虫的领地,主人不让出门,就乖乖回屋看电视吧。
能在室外坚持下来的,都穿着厚厚的外套,戴着严实的帽子,并用围巾遮挡住几乎整张脸,只露出眼睛和鼻孔,宇航员一样动作笨拙地挪动着步子。
别墅是木制结构的,墙壁却是玻璃的,这种材质让我躺在床上就能望见山峦和星空,不过由于玻璃是固定和密封的,白天储存的热气散不出去,我到了半夜仍热得无法入睡。就每隔几十分钟去走廊上吹吹凉风。室外夜间的气温只有十几度,凉爽如南方的秋夜。
这时我验证了一个重要发现。从傍晚开始,对面的树林里就有一只鸟在执著地鸣唱。当然,也许它白天就已经开始,不过白天的鸟鸣太嘈杂,别的不说,布谷鸟洪亮而有回声效果的啼声就盖過了它。到了夜间,这只鸟的歌声渐渐从天籁中脱颖而出。那音质,像是用纱巾反复擦拭过的铜口哨,清脆、圆润、婉转而富有韵律,是人的发声器官怎么也模仿不出的,有点像画眉,又比画眉的声音更响亮更笃定更有种绝决的信念感。
不可思议的是,我分别于19点、20点、21点、22点、24点时去走廊抽查,它都在片刻不歇地用功。凌晨4点多我出门时,它仍在不知疲倦地卖弄歌喉。
后来向当地人讨教鸟的名称,可惜大家睡得早,也可能见怪不怪,谁也没注意到。我又无法学出鸟鸣以供鉴别,只好按照一句随口的提示,把这位不眠的歌者锁定为夜莺。雄性夜莺在求偶季节是会彻夜歌唱以吸引异性的。
清晨我沾着满裤脚露水攀上了别墅后的山坡,不过这次我没指望通过远眺发现什么,望了望远处毛茸茸的朝阳和湖面,就俯下身来拍摄那些细小的美:金莲花、白芍药花、野罂粟、小蓟,还有许多花是在南方从未见过的,它们静默而自由绽放,耽搁了我一早上的时光。
别墅对面的桦树林我不是没打过主意,不过昨天刚到时就得过警告,一个人不要走太远,这一带常有伤人的猛兽出没。
桦树林和公路之间还隔着一片野蒿没膝、陷阱密布的沼泽地,只有牛马这种大型动物能轻松涉过。在阿荣旗也曾进入过一片阔大的白桦林,不过正如本地人的坦诚,我们一路望见的树林,基本都是过伐林,不是真正原生的森林。我探望过的那片白桦林,树干基本只有人的小腿粗细。过伐林里的其他树种,也大多处于青春期,长势喜人,却不足以震撼人心,不像南方的古樟和银杏,胸径可达数米,需七八个、十来个人合抱。
据说,大兴安岭的深处,也有长成树精的巨树,只是一般人无缘见到,等你有机会见到,估计也出不来林子了。
在阿荣旗和牙克石前后住了三四天,印象最深的一句俗语是“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是用夸张的手法显摆大兴安岭的动物资源:用木棒就能打到狍子,用水瓢就能舀到鱼,最贱的还是野鸡,都不用去抓,它们一不小心就会主动飞到你锅里来。
一些鄂温克族老人说:现在猎物少了许多,小时候确实有过这种富足,再笨的猎户也不会空手回家的。
回到南方后,我急切地通过电脑和地图查找大兴安岭的资料,其中最具概括性的一段描述是:大兴安岭北起黑龙江畔,南至西拉木伦河上游谷地,东北~西南走向,全长1200多公里,宽200~300公里。
长度和宽度都足以让任何一个穿越者感到绝望。
不过在地图上,它就像一条被拉长斜放的蚕,西边是辽阔的内蒙古高原,东边是同样辽阔的松辽平原。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这座森林的全貌。
(责任编辑 王冬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