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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伦贝尔童谣

2012-04-29陈晓雷

骏马 2012年6期
关键词:外婆

陈晓雷

河水谣

河岸向河流说道:“我不能留住你的波浪。”

“让我保存你的足印在我的心里吧。”

——泰戈尔

我和大兴安岭东南的阿伦河有缘分,这份缘来自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

当年父亲为参加一座铁矿的建设,把我们全家从大岭中部的小镇甘河带到了岭东南,准备在铁矿小镇梨子山安家。初建时期矿上没房子住,父亲便把我们的家,暂时安置在博林线起点和滨洲线两条铁路分岔处,名叫“沟口”的小山村里。我家就在小村最北端租房暂住下来。

沟口是中东铁路上不能再小的小站了。沿铁路西行十多公里,就是大兴安岭重镇博克图,再往西行列车需加挂两个蒸汽机车头,前拉后推同时发力,才能攀上西越大岭的盘山铁路,穿越最著名的大岭隧道,就进入呼伦贝尔大草原了。

我是山里孩子,是个地地道道从大森林中走向大都市的人。我的根脉在中国东北,在内蒙古高原上,在绵延一千八百公里的大兴安岭上……这种来自心灵,升华到精神的支撑,让我的人生之旅,一路起伏跌宕,痛乐并行,得失兼备。作为男人的我,仰仗于这种精神的支撑,我的人生亦随之丰厚而饱满起来。

据说,从大岭发源的河流有三千余条,它们是山和草原的血脉,我们是这些河流哺育的生物种群。对我而言,河流就是我的童年,当年在沟口大铁路的南边,是日夜流淌的欢腾不息的雅鲁河,而在村北的山谷里还有条晶莹的小河,它静静地向东南流去,不声不响地在草原上穿过,谁也不知道她流向何方。白天,这条河是孩子们的乐园,洗澡、钓鱼,夜里它就变成了孩子们的催眠曲儿,我们躺在炕上听着它的歌声,渐渐沉入甜美的梦中……我们童年大多时光伴着悠然的河水流向远方。

我弟弟晓达是个小钓鱼迷,这个七岁的男孩竟能在早晨五点钟就从炕上爬起来,领着我家虎子直奔小河边,撑起一根鱼竿,钓鱼就成了他的全部,时间不存在了。

记得那天,太阳把土豆秧子都曬蔫了,弟弟中午未回家吃饭,已经晚上七点多了,弟弟还未回来,外婆着急了,踮着小脚走到院子外,打着右手掌遮着仍然刺眼的阳光,来回往返了几次,仍不见这孩子回来,便生气地对我喊道:“没心没肺的东西,光顾你自己吃,还不快去找找你弟弟,找不到回来我就打断你的腿!”我放下正吃得来劲的大米查子粥,极不情愿地跑到小河边去找弟弟。

此时,西天山头上的太阳已变成了大红脸,宽敞的大草甸子被夕阳染得如一张金黄的大煎饼,除了轻抖的晚风,山谷幽静,悄无声息。我沿小河堤岸跑着喊着,就是不见弟弟的身影和回音。我心里火烧火燎地担心害怕,就快步在草丛间跑起来,不小心被脚下的塔头墩子绊了个跟头,我的脸插到草下的臭水里,上衣湿了大半。

白桦树上的乌鸦呱呱地叫着,像在嘲笑我,蚊子在耳边嗡嗡叫,我感到身上咝咝地冒凉风,又累又急又委屈,身体有些发抖。我越害怕越大声地喊,嗓子喊哑了,仍不见弟弟的身影。我失望地坐在塔头墩上,心烦气躁,双手冰凉,落泪的感觉冲涌而出。大草甸子寂静,小河无声,好像整个世界没有其他人了,我骇然着,心里发慌,加上又累又困,情不自禁地阖上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我突然感到自己的右手湿湿地发热,猛地睁开眼睛,看见一只狼在舔我的手!失魂落魄的我惊骇地大喊:“妈呀……狼!狼!”我撒腿狂逃,像只被狼追捕的小鹿。这时,我听到背后有人在嘻嘻地笑,弟弟喊:“哥,哥,不是狼!是咱家虎子!”我站住了,满头冒汗,看到黄乎乎的虎子伸着脖子咬我的裤腿儿,它大概怕吓着我,讨好地向我摇着尾巴,似有安抚我的意思。

我气得冲到弟弟身边,当胸给他一拳:“钓鱼,钓鱼,就知道钓,不要命啦!”仍感到还不解气,伸手去抢他手里装得满满的鱼篓子,恨得我真想都给他扔进河里。弟弟急忙躲闪着,仍嘻嘻笑着,这笑声在宁静的傍晚,传得很远很远……

我俩刚进家门,心急火燎的外婆长出一口气,脸上方显平静,又转而对弟弟假怒地喝道:“去河里钓鱼吧,今晚不许你吃饭!”弟弟连连向外婆做鬼脸,说:“姥姥,我今天钓了一篓子柳根子!”见外婆脸上仍不“放晴”,就安慰她说:“你看我好好的,没事的,我回来了嘛。”外婆说:“你对小河比咱家亲,钓鱼不吃饭了,咱家省粮食啦!今晚没你饭!”弟弟死皮赖脸地说:“不给饭吃,那我吃啥呐?”外婆说:“愿吃啥吃啥,我不管!”弟弟愣愣地说:“真的?那……那……我就生吃我钓来的柳根子鱼啦!”这话把外婆逗得“噗嗤”笑出声来。

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是我与大兴安岭最亲近的时候,这段童年岁月,即是大兴安岭放养我生命的最清纯季节,在以后的人生磨砺和沉浮中,我渐渐悟出,我的精神家园就在并不遥远的大兴安岭上。

其实,男人到了七八岁就知道害羞了,这时我乐于主动在父亲面前表现自己成了男人,但却不愿让妈妈看到自己光着屁股的时候。父亲领我去公众大澡堂洗澡时,我很不习惯在众多男人面前脱光身子。

而我在另一个情境中,却与去澡堂大不相同,在夏日炎热的中午,我们几个小弟弟,被稍大的哥哥们领到亮晶晶的河边。

河滩上,大小不等的男人男孩,一律脱得赤条条,参差不齐,或卧或站,或游于河中,或在河里打水仗,或在河边抓鱼儿,大家与大自然相融,没有惊异,没有疑惑,都视这类“白条儿”状态最平常不过。

每到河边,我的伙伴们早已迫不及待地脱去衣服,像群兴冲冲的白鸭子扑到河里去了……这是环境使然,我也没了前日的局促,几秒钟就把自己扒得精光,“腾”地跳到河里,再回头看堤岸上,高蒿子、灌木丛,甚至柳树、桦树、松树、柞树好像都在向我点头,它们好像很赞同我们的野浴,觉得这是水尽其用的最好体现。

这时,我感到自己浸在河水中的身体自然上浮,有种跃跃欲游的动感,心里快乐犹如口含蜜糖,甜是从里向外溢的。在清凉的河中,我忘记了一切,融入了山水,融入了森林,融入了大兴安岭的神韵中。

在走过大半人生旅程后,为岁月焐化的我认识到:大山的灵气,大森林的神秘,是地球的馈赠,是宇宙的精灵,是上帝赐给人类最具活力的遗产,只有遵从和顺应自然规律,人类自身才会逐步走向完美、走向和谐、走向天人合一。

我在这里描述的这条沟口村外的小河,发源于大兴安岭东南侧小城博克图附近的大山中。今年六月,呼伦贝尔市阿荣旗邀请著名作家们到访这片热土,组织方特意安排作家们在洁净的阿伦河上漂流。看着大河两岸茂密的森林,丰饶的绿野,我浮想联翩,四十载飞逝过,青山依旧人亦老,昔日的童心趣事仍历历在目,我心驰神往,找到了久违的重归故土的感觉。

回到长春后,我查资料知道“阿伦”一词是蒙古语,意为“清洁干净”。我看区域地理图时,竟然被自己的发现震惊了:早年山村沟口原野上那条欢乐的小河。居然就是阿伦河的最上游,是阿伦河的源头!原来我与这条洁净之河的缘分始于上个世纪,四十年前她就是我的朋友了……

这意外的发现,让我泪眼潸潸。

渴甜谣

因为万物里都有我的灵魂,充满了我的灵气你才脱颖而出……

——聂鲁达

我的童年,是在大兴安岭的摇篮中醒来睡去的。

在崇山峻岭上,孩子们有数不尽的欢乐,有永远品尝不完的山珍野味。从上世纪六十年代初起,我有十二年间的人生,与大岭相依相融,与大岭相伴相恋。

由于大岭是高寒区,这里不生长水果,也由于大岭自然环境的封闭,山外的糖果极少进得来。大雪封山后,山路难行,商旅受阻,全年有八九个月的时间,我们靠山里的物产自给自足地维持生活,所以我对山外进来的一切吃的东西,比玩什么更感兴趣。

那年月,大兴安岭人冬天没有鲜蔬菜吃,主菜只有窖存土豆和外贮冻卜留克(俄罗斯移植菜种),总吃这两样菜,枯燥不堪,味同嚼蜡(时过三十载我仍对土豆心有余悸,虽然它养育了我)。在长达五六个月的冬天里,土豆就成了粮食少、子女多家庭的主食了,上顿下顿地吃它,孩子们的胃受了伤,在外面玩着玩着,胃底常常往嘴里返酸水。

这几个月里,大岭人根本见不到水果,孩子们更没有吃上水果的奢望,那么想吃点什么的欲望就越来越强烈,怎样才能化解呢?

贫瘠出智慧,渴望出创造,不知是谁独创一种叫“懈粮糖”的解馋食物(不知称“食物”是否准确,就“懈粮”二字,我至今也弄不明白其含义)。这东西是一种借代物质,其实就是用松树油子做原料,经简单制作后能够替代含在口中长嚼不竭的解渴物质。

孩子们把明黄色的松树油,从山上松树身一点一滴地采下来,集中在小铁盒中,然后在炉火上把松油熔化,松油就成了深黄色的液体,有心计的孩子从家里偷出一点糖精放在松油液体中,待液体半凉后,就把渐渐凝固的松油捏制成桔子瓣状,却不足桔子三分之一大,待松油凉透凝固后,懈粮糖就做成功了。

这懈粮糖含在嘴里,极不易溶化,把它嚼成扁片儿,用舌头把它叠来折去,再不断重复地咀嚼,才会有股淡淡的松树油味儿,在口腔鼻腔里萦回,舌面上飘染着丝缕的甜杂味儿,感觉怪怪的,极其难忘……写到这里,读者朋友一定知道了吧,这就是大山里孩子们自制的口香糖,如果哪个孩子能多有几块懈粮糖,他就會拥有更多的朋友,在小伙伴们眼中他就是一位至高无上的英雄了。

邻居家小女孩秀荣的爸爸,带她从上海看病回来,她手里拿着的两片包装精美的口香糖,引来众多孩子的羡慕。山里的孩子把大城市来的口香糖也叫懈粮糖。这未曾尝过的大城市的懈粮糖,对山里的孩子们具有极强的诱惑力,这是那个时代的记忆。

我为能从这个八岁小女孩的手里,骗得一块从没吃过的懈粮糖,当时九岁的我,不辞辛苦,整整为这个小女孩叠了一整夜的纸飞机。第二天早上,当我把十架纸飞机呈送到女孩子面前时,她瞪圆不大的眼睛,几乎惊呆了:“哇——这么多!是送给我的么?”当我从她手里接过一块薄薄的大城市来的懈粮糖时,我的心差点从嘴里蹦出来!

这个年龄段,除去对外面世界的好奇,对新东西的憧憬外,吃糖就是我当时最强烈的欲望了。

我落生的小镇甘河,依山傍河,每天早晚各有一趟进山和出山的绿皮火车,大岭人称这种载客火车为“票车”。

岭上人家的生活,伴着日升日落慢慢地走过,而山里人与世界沟通的唯一渠道,就是每天从两条铁轨上“咣当咣当”走过的几列火车,其中最牵动人们心肠的,是早晚进山出山的两趟绿皮票车。票车开来又开走,每当它呜呜地开出小站,我们大群的孩子,常站在铁路的一侧,目视着这类似绿竹节般的票车慢慢地开出小镇,直到它消逝在天边黛色的远山间。

每次观赏票车走过,最能引起孩子们兴趣的,就是那些开着的窗口,我们想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坐上这让人遐想无限的票车呢?我们总觉得那些能乘票车的人是最有钱的人,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车窗口那边,向我们观望的人们,年龄不等,男女各异,无论是谁,他们的眼里都跳动着难以掩饰的神秘和自得,这种眼神对孩子们构成了不小的刺激,让我们的向往更加无边无际。某天,一个美丽的姑娘在票车的窗口探出头,对着我们几个男孩子微笑着,那笑脸像一缕霞光掠过了地平线,我们被这女孩的甜蜜笑容陶醉了,个个心花怒放!

还未来得及回味,就见那女孩伸手,向车窗外抛出几张花花绿绿的纸片儿。这是几片水果糖的包装纸,这些彩纸片儿像几只花蝴蝶似的随着票车带出的风力,纷纷地向高空飞去,列车过处,花蝴蝶又飘飘落落地在铁路两侧的原野上飞舞,逆光飘动的身影儿若五彩精灵……看着,看着,我们这些大男孩儿们像猛然发现了什么似的,蜂拥着向花蝴蝶落下的那边跑去,争抢那几只落于草地上的纸蝴蝶儿。孩子们不管是谁先把彩色糖纸儿抢到手里,这张糖纸儿都要被众多孩子们相互传递着闻来嗅去,孩子们那份吸鼻子、瞪眼睛的神气劲儿,好像每个人嘴里都含着甜蜜的桔瓣糖,那香甜的气味四处飘溢,孩子们的脸上洋溢着陶醉感,看上去无比幸福。

白桦谣

坦白地说吧,你有时很希望,还生活在可爱的故乡!

——海 涅

常居大城市二十多年,白桦常常在我梦中闪现:

童年的我嬉戏于夏日白桦林中,花褐色的飞龙鸟正在桦林中翻飞;少年的我奔跑在秋日的桦梦中,斑斑驳驳的阳光透视金闪闪的叶片,白桦林如列队舞动的少女们,清纯的笑声在我耳畔流过……我醒来后,知道自己是在梦中,这醉人的甜蜜,在我心中持续一整天不肯散去。

我居住的平原大都市,远离群山,远离森林,远离河流,远离清新的空气。在城里生活久了,难免生出压抑之感,这种感觉像条绳子,把我的肉体缠裹得如僵硬的木偶,接着它又化作一条冰冷的铁链,无情地困锁着我的精神。

这时,我会想到那些圈养于动物园的猴子和老虎们,我并不比它们自由、快乐。我不知道动物们有没有苦恼,长时间不出城,忧郁和烦躁就会随之而来。我百思不得其解,城里生活的确丰富,高楼大厦,路桥如织,日夜不眠,人欲奔流……这一切就在自己的身边,而我为何不能与其相融,还常生出孤寂感呢?想来想去,我得出结论,因为自己是一个从大山里走出来的孩子,从我降生在大兴安岭森林中的那一刻起,直到十二年后离开大山,那些岁月就像一架強势的孵化器,已将我孕化成型,我的肉体早已与远山大野融为一体,我的身上每时每刻都弥漫着森林的气息。

在都市里,每天睁开眼睛,我无视鳞次栉比的楼房,多如蚂蚁的汽车,只要一静下来,我的脑海中闪现的就是山岭,就是树林,红色的松,黑色的柞,白色的桦,这些充满灵性的树,对我气场兼容,它们不仅养育了我的肉体,还滋润了我的心灵,熔铸了我的精神。

在阿荣旗美丽的桦树沟,我看到眼前棵棵白桦与阳光接吻的动人情景,人在此地必然为桦林所同化,其内心之圣洁感遂跃升为朝圣状态。

这片狭长地带的白桦林,非株株独立,而是一束一束相拥生长,形似连体的凤尾竹,它们就像家庭和族群式的部落,根脉深扎在大地上,其叶片抖擞,光影粼粼,满沟的洁净,这里让我想到了俄罗斯画家列维坦的桦林与阳光,想到了作家屠格涅夫的著名小说《白净草原》,想到了美国作家欧·亨利的名著《最后一片叶子》。我还想到了外婆给我讲的老丑婆和狼的故事,那个遥远年代的奇异往事,就发生在冬日的那片白桦林中。

这天深夜,窗寒屋冷,疾风刺骨。再过五天就要过大年了,六十多岁的老丑婆和丈夫王老头儿正被贫困煎熬着,他们犯愁呢,再过两天在甘河窑上当矿工的儿子,就要领着媳妇回家过年,他们却没有现大洋来买鱼和猪肉。二老想,总得让儿子儿媳过年能吃上顿肉馅饺子吧,可现在老两口口袋空空,没钱也没粮,唉——两个老人焦心地围着煤油灯,长吁短叹,愁眉不展。这对孤苦老人的身影映在墙上,在灯影里频频抖动,老头儿嘴上的烟袋锅烟火明暗变幻着,漫漫长夜愁绪不散……

啪——啪——

这时木刻楞老屋外突然传来两声清脆的枪声,跟着还听到几声狼的哀号。

过了不多时,好像有个沉重的东西撞在王家的门板上,尽管声音不大,俩老人却听得清清楚楚,他们的心有种明显的坠落感。老丑婆神情紧张地问丈夫:“老头子,我好像听到有什么东西在挠咱家的门。”耳背的老头儿说:“老太婆,愁坏了脑袋了吧!哪有什么声音。”

老丑婆不听其唠叨,推开被大雪埋了小半截的屋门,又“妈呀”一声退回屋里。老人静待片刻,听外面无声息,才颤抖着走到门边,见一只灰褐色的大狼躺在门边,一双绿莹莹的眼睛乞求地望着老人,老丑婆反应极快:“老头子,这是一只要生仔儿的狼!”老头儿听罢老婆的话,这才注意这只躺在门边的母狼肚子又圆又大。老丑婆看到母狼身体抽搐蠕动,还轻轻呻吟,她被母狼渴求的眼神感化了。老丑婆感到它用温柔的目光向自己求助,立刻语出惊人地喊:“老头子,快帮我把它弄进屋!”

他们把母狼弄进屋,放在灶火旁边,老丑婆抱来一束干草,垫在母狼的身下,然后轻柔地为母狼揉肚子。

过不多时,门外传来一个男人的问话声:“老乡,你们看到山那面跑过来一只狼了吗?”老丑婆以手暗示丈夫,老头儿会意,马上高声对猎人说:“没看见!你去山后桦树林子看看吧!”随后传来猎人远去的马蹄声。

母性是共通的,不管是人类还是畜兽,这来自生命内部的爱,其能量超越种群族群,是保持天地平衡的超级杠杆。这时,老丑婆手端煤油灯看母狼,狼前后翻滚,痛苦难捱,她干瘪的眼里流出两行湿亮亮的泪……她手揉母狼腹部,力度逐渐加大,狼不再呻吟。

后半夜母狼生下两只小狼仔儿。

老丑婆把仅有的一点苞米米查子熬成粥,把米汤给母狼和狼仔儿喝。

两天后,母狼领着狼仔儿走出王家,走进老屋后面的那片白桦林。母狼立于林边,向站在老屋门边的一对老人足足对视半分钟,然后仰天长啸一声,就消逝在飘着雪花的白桦林中。

还剩两天就过大年了,这个早晨,晨曦未露,大雪纷飞,老丑婆听到外面传来一声狼叫。老太太感到这声音熟悉,忙推门看,门却推不开,好像被东西挡住了。老两口合力推开门,看见门外一只被咬死的足有百斤重的黑毛野猪躺在门边,野猪身上仍有余温,雪地上血迹溅洒得像一朵巨大的腊梅花。雪地中狼迹纷乱,最后狼迹消失在老屋后的白桦林里了。老两口喜出望外,儿子儿媳晌午就要回来了,不愁过年没有包饺子的肉了。

这个白桦林人家与母狼的故事,在我心里藏贮近半个世纪。当年外婆把它讲给刚刚更事的小男孩,无外乎告诉我要“行善事有好报”这类佛家道理,现在想来其所包含的意蕴,决非那么单纯,犹如夜幕的星辰一般,谁能说星辰只有照明一个功能呢?

那天我在查巴奇(鄂温克语,意为白桦林中的人们)鄂温克族乡采访,面对许多鄂温克族乡亲,我想到了出自本族的著名作家乌热尔图先生,他是当年向我打开了解鄂温克族生活窗口的第一位作家。《七叉犄角的公鹿》《琥珀色的篝火》等多篇挖掘本民族生存诗意的小说,带着大兴安岭原野的芬芳,再一次馈献与中国文学以丽彩和灵气,鄂温克族的人文精神亦随之融入华夏文明的长河中。

在鄂温克族老人那英孝的家里,我结识了一位隽秀美丽的鄂温克族少女,她身材挺拔如白桦树,浅浅的笑容十分妩媚。在乡里晚上举行的瑟宾节篝火晚会上,在那棵百年老神树下,在金火苗跳动的篝火旁,这姑娘红裙翩翩,其舞姿和神韵令人陶醉。我相机的闪光灯不停地对她绽放,却丝毫没影响她曼妙的舞步……此时,伴着飞扬的音乐,我的心已飞越这温馨的月夜,回到早年的小山村,我想到了猎人邻家卓格图女儿乌娜与小梅花鹿的往事:

我十岁那年,在雅鲁河边我遇见七岁的乌娜,她手拎小篮子弯腰割草,我放学刚好经过她身边,听到一个甜甜的声音向我求助:“哥哥,帮我采点草吧,不然我家的小鹿就要饿死了……”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小鹿!你家有?”我的眼睛瞪圆了。乌娜骨碌着黑亮的眼睛反问:“你不信?我家真的有一只小梅花鹿仔……”我迫不及待道:“什么,什么,真有鹿?”我连连摇头。乌娜很认真地答道:“鄂温克人从不说谎,我割草就是喂小鹿的。”我笑了:“骗人,有鹿牵出来放就行了,为啥割草喂啊?”乌娜小声告诉我:“快帮我割草,我领你来我家看小鹿!”

我接过乌娜递来的割草刀,俯下身飞快地帮她割草。当太阳变成金闪闪的圆盘尚挂于山巅时,我和乌娜抬着装满青草的筐子,回到她家院里,乌娜把手指放在唇上说:“喏,小点声,别吓着它。”

我看到院子东面有个四方形半人高的桦木小围栏,里面果然趴着一只小梅花鹿,它扬脖抬头看着我俩,眼神直率、清纯,还有一丝惊恐。乌娜告诉我,前天阿爸上山打猎时,吓跑了它的爸爸和妈妈,阿爸拣到了这个小母鹿仔儿,它来家里一天一宿了总是叫,不吃不喝的。乌娜说着抓把青草递到它嘴边,它双耳摆动着,用鼻子闻着青草,就是不张嘴吃。乌娜担心地说:“看到了吧,它就是这样子总不吃草,急死人了!”

我说:“你爸为啥不放了它呢?”乌娜说:“阿爸要把它养大些卖到公家鹿场去。”我说:“过不了两三天,它就饿死了……”乌娜急得脸红红的,眼里盈满泪水:“那怎么办啊?小花鹿,你吃点青草吧!”这只小花鹿好像听懂了小女孩的话,站起身子,头贴在乌娜递给它青草的小手上,它神情迷茫,还委屈地叫了一声,这一叫乌娜的眼泪就流下来了。

我忙安慰她:“别哭,乌娜别哭,我去给它弄点米汤来!”很快我在外婆煮粥的锅里,给小梅花鹿舀来碗大米查子米汤,送到乌娜手里。她鼓起腮把米汤吹凉了,递到小梅花鹿嘴边。天呐,小梅花鹿用鼻子闻闻米汤,终于张嘴喝米汤啦!

喜不自禁的乌娜,高兴地唱起一首古老的部落歌谣:

满山的鹿儿,

你听清楚,

春天来了,

桦树绿了,

天空赠你晨露当饮水,

大地赐你青草作食料。

渴了,你喝露珠,

饿了,你吃青草,

饱了,草地上打个滚儿,

累了,你桦树林里睡个觉,

不许夜里呜呜叫,

引来野狼哈哈笑……

傍晚的山谷里,暖风悠悠,黄昏的小村内,霞光夕照,女孩和小鹿映在红红的光晕里,身影变成玫瑰色,像一幅油画。

第二天,小村里传来个惊人的消息:猎人卓格图的小女儿乌娜和那只小梅花鹿不见了!全村人直找到了太阳西下,在天光与河水相映染的金色河岸上,人们终于找到睡在草丛中的小女孩乌娜。父亲卓格图蹲下身,静静地看着女儿乌娜红彤彤的小脸蛋轻声问:“乌娜,你怎么在这么远的地方睡着了?让我们好找。”

乌娜醒了,小声回答:“我累了,就睡着了……”

父亲问:“乌娜,你干什么去啦?”

小女孩揉着惺忪的睡眼,用手向东面的那片白桦林一指:“喏,把小梅花鹿放到桦林里了,它去见到妈妈和爸爸了。”

父亲卓格图望着山坡上那片茂盛的白桦林,眼睛湿润了,他弯腰抱起女儿,迎着夕阳向地平线下的山村走去。

这老丑婆与狼的故事,这小女孩与鹿的故事,伴着我的故乡梦在山川,在河畔飞翔……

香酱谣

青天、大地、田野、丛林,都在听这少有的声音,分不清是痛是苦,是狂乱还是幸福。

——帕斯捷尔纳克

我自儿时养成了爱吃酱的生活习惯,这与我早年大兴安岭的童年生活,与外婆做的黄豆香酱极其相关,那时岭中区域的黄豆都是从阿荣旗等岭东南地区运来的。

记忆中,从大兴安岭飘雪花的十月起,我家每年都要做一件重要事情,就是外婆为全家做大酱这档子事。我五岁记事,那是上个世纪的1964年,外婆那时刚好四十七岁,身材苗条俊秀,她有双弯弯的月眼,像春夜的月亮,像夏日的阳光。

那年月,大岭人冬天没有鲜蔬菜吃,主菜只有土豆和冻卜留克,在漫长的冬天里,上顿下顿地吃它们,孩子们对这两样食物产生逆反心理,见到它们就恶心。这时,外婆做的大酱帮助了我们,只要蘸着油汪汪的大酱,什么难吃的东西,我们都能咽下去。烀土豆、烀卜留克蘸酱吃,甚至连煮过的干白菜叶子、卜留克缨子、大萝卜缨子,嚼不碎、咬不烂的东西,只要蘸大酱吃,我们都能一并咽到肚里去。

现在想来,好像什么东西都吃得够,唯独吃外婆做得的大酱、盘酱,吃了二十年却不曾吃够过。每到做酱时节,外婆的热情爆发出来了,她身轻如燕,一会儿屋里,一会儿厨房,一会儿院外地忙个不停。外婆做酱是讲究工序的,首先要把原料黄豆中的土坷垃、沙石子、瘪干坏的劣豆和杂豆挑筛出来,保证干黄豆四五十斤,且粒粒饱满。达到此标准,这堆大小相同、光滑匀整的黄豆,就可“赴汤蹈火”了。第二道工序,把黃豆倒进大盆里,加温水泡上两天两夜,让豆子涨得比原来大至少三四倍。第三道工序,是把泡涨大的黄豆放进大灶锅里烀煮。锅灶里木柴均匀地烧,保持火势平稳,豆子在锅里“咕嘟”着,好像千万大岭人的生存之梦在大锅灶里煮着呢!这升腾的热气和均匀的歌吟,同外面白雪覆盖的酷冬形成极大的反差,内热有声,外冷无声。第四道工序是碎豆。外婆挥着菜刀,在面板上一刀一刀地把黄豆剁碎,使其呈微小颗粒状。碎豆的过程一般要持续两天。剁豆的菜刀声“当当”地响了一个短暂的上午,又响了一个悠长的下午,一直持续到全家人要上炕睡觉的晚上,外婆才疲惫地收工,面带倦意,汗痕未干,表情似秋日的原野。

第二天,外婆高挽袖管儿,把大盆里的碎豆,再揉搓成面团儿样,然后再在面板上,把金黄色的黄豆面团儿,蹾摔、夯实,黄豆团儿和面板碰撞,发出“叭叭”的声响。我故意把小铁盆放在面板一角,随着外婆蹾黄豆面团儿的动作,小铁盆也发出“咣当咣当”的响声,像敲锣一样好听。外婆手中的黄豆面团儿在一片音乐伴奏中,神奇地变成了两块砖大小的大酱块儿,重量足有二三斤。外婆先把大酱块在窗台上晾晒半天,再用白纸将其包好放在离天棚最近的吊板上。

尽管大兴安岭的冬日雪大天冷,而我家低矮的小砖房里,那大面火墙火炕发出的热量,使我们犹如整天被太阳烤着的感觉,那些悬挂在棚顶处的大酱块儿,经过慢慢三四个月的发酵风干才能走出小屋见太阳。孕化香酱的日子离我们越来越近了。

外婆做的酱,是北方豆酱的两个品种:一种叫大酱,另一种叫盘酱,做起来也是两道工序。两种做好的酱,在色彩和味道上是有区别的,前一种色泽呈土黄色,吃在嘴里味儿道清纯、原生态,像无伴奏的民歌;后一种色泽咖啡色,油香味儿十足,含在口中,润嗓壮喉,细品有股难以形容的回香,像山背后传来的山歌,绵长悠远,回味无穷。

每次,外婆在做一大缸大酱的同时,还要做一小坛儿盘酱,这是她不为外人所知的绝活儿。我们家的饭桌上,从不缺少大酱,可外婆的盘酱却从不轻易端上桌,只有家里来了亲朋好友,她才把一小碟盘酱,郑重地摆放于桌子中央,那油汪汪的咖啡色的盘酱,香味儿直冲客人的鼻子。每到此刻,外婆眼望着小碟盘酱的神情,充满善良,像微风拂过山野,拂过草原一样温暖。

外婆做盘酱的方法,多与做大酱的工序相同,但我确信一定还有许多属于她独创的诀窍,这是被她的盘酱独特的香味儿证明了的。成年后,我全程搜索记忆,发现一个环节极为重要,认定盘酱的异香味儿就来自这道工序,即泡黄豆前,把干黄豆在炉灶铁锅里,不急不躁地炒匀炒熟,淡黄色的豆子变成无数的微型“花瓣足球”,这普通的黄豆似乎立即质变成了另外的一种新生命。外婆看着这些炒熟炒好的花瓣豆子,不时地抓起几个滚烫的豆儿,俏皮地扔进嘴里嚼着,还把几粒豆儿塞进我嘴里问:“嚼嚼,香不?”我快嚼快答:“香!”她笑容堆上眼角,神秘自信地说:“等吃我做的盘酱吧,更香!”

高原太阳发热的时候,山岭的白雪渐渐融化,旷野中散发着腐殖土冲鼻的香味儿。不经意间,落叶松、白桦树、黑柞树的枝干也吐出翠绿的嫩芽儿。外婆的大酱块儿在屋顶睡足四个月后,即第二年的五月初,漫长的风干发酵期结束了,此时我家满屋弥漫着苦艾草的味道,这味道传递着外婆等待许久的喜讯,她笑眯眯的双眼弯成了好看的月牙儿。

当我父亲把木窗框上的牛皮纸保暖封条拆下,打开封闭一冬的窗子,风儿忽地满屋荡漾时,外婆站在颤巍巍的木凳上,把高悬于屋顶的大酱块儿拿下来。这些酱块儿水分已消减三分之二,把包装纸一层一层剥下,酱块儿干瘦的身子上长出灰绿色的“毛装”。外婆先用净水把酱块儿的“毛装”洗去,再把酱块儿掰碎,然后,把它们装进院子里朝阳的大缸里,把盘酱块儿装进一个小坛子里,再往缸、坛里加适量的盐,加适量的温水后,用白纱布把缸口坛口封住。高原朗照的阳光直射在酱缸口上,好像我们家里在培育着一轮朝阳。

外婆每天早晚坚持两次给大酱缸打耙,这是酿造豆酱的最后一道工序。山岭上春夏两季的早晨,三点半天就放亮了,四点多霞光染红天边,五点时高茎草丛上的露珠像千万盏小灯笼,一小时后露珠都变成了飘渺的潮气蒸发于大山,融化于大旷野。这阳光和地气的融合过程不足三小时,却是天地的大交合,宇宙的大喘气,万物的大吸氧,受益最丰的是生于斯长于斯的高原人,而受益最早的却是山里人家放在院子里的大酱缸。经过一整天的日晒,又经一整夜的发酵,缸里的豆块全散开了,好像所有豆颗粒都张着嘴儿,急待吸足这高原天地间的灵气,自己尽早成活了。

六点光景,外婆梳洗完毕,把黑发绾成髻子固定于脑后,踮着小脚,来到太阳下的酱缸边,打开封口布,开始给酱们打耙。打耙,这事儿看似简单,却是极有讲究的,首先要有固定的人来做这事,心地善良、性格温和、德高望重,据说这样的人打耙出来的酱均匀黏稠、色泽油润、味道绵长。而性急人打耙的酱则苦涩,疲沓的人打耙的酱则味生异臭。外婆打耙的时候,高挽衣袖,数遍净手,打耙时神态郑重端庄,耙子从缸底往上慢捣,表面土灰色的酱被搅走,下面新发的酱被翻到上面,颜色渐变为金黄色。随着她的酱耙子画着椭圆形的弧线上下搅动时,一股淡淡的豆香味儿弥漫开来,每天打耙时这股豆香味儿,愈发变浓变烈……外婆的打耙程序,每次要持续十五分钟左右,这套程序在日升日落的霞光照耀下进行……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中叶,大兴安岭人的生活极度困难,常有大半年吃不上蔬菜。每年三月下旬到五月下旬这个时段是枯菜期,冬储的大白菜、大头菜基本吃完了,院子中堆放的冻卜留克吃没了,室内地窖储存的土豆也所剩不多了。这时,干白菜叶、干大萝卜条,成了我家桌上的主菜,外婆把它们煮烂,再用凉水滤过,在烧热的大铁锅里放少许的油盐和葱花儿,这样炒出来的干菜尽管土腥味儿少些,但是嚼着如食干草,连续吃上半个月,它们在嘴里似乎变成了食之无味的干牛皮,我实在咽不下去了,苦着脸呆坐于桌边。外婆眯着月眼看我,像突然想起一件天大的事,神秘地对我说:“吃不下了?看姥姥的新酱是不是能吃了,蘸酱就能吃下了。”很快,外婆用小瓷碗盛来半碗酱放在我眼前。我夹一箸干菜叶儿,蘸点灰黄色的新酱,试着放进嘴里……奇啦!土腥味儿瞬间不见了,满口萦绕的豆香味儿,直入心底,我眼前似乎哗地打开一扇窗子,腹腔里似乎一下子长了几百张嘴,我食欲大振,蘸着外婆的新酱,桌上的干菜和苞米窝窝头,几乎被风扫残云!

富足、奢华的享受如过眼烟云,二十年后再悟得,那曾经的荣耀,恰似雨后为太阳驱散的厚云彩,雨前惊心动魄,迷幻万千,滂沱雨后,再难追忆其此前旖旎多姿的云影了。只有那些非表面化的心灵记忆,经岁月的陶冶和提炼,方能滋润我们的心灵,激活我们的人生。

如今,外婆已经长眠辽西故土二十载了,算起来我已经三十余年不曾吃到她做的大酱和大盘酱了。城市超市里酱的品种多多,五花八门,老妈辣酱、黄金酱等等,我吃过这些酱,然而就是没有外婆当年亲手酿造的大酱、盘酱的独特香味儿。

我深思多日,终于悟出个能说服自己的理由:内蒙古高原炽烈的阳光,大兴安岭至纯的水质和空气,外婆精心投入的感情和技术,加上那个特殊贫饥的年代,故而外婆做的酱,一直留香在我心里……

野菜谣

我爱过这片湖水,这些树木,这片天空,我钟情于大自然。

——契诃夫

在呼伦贝尔市的阿榮旗那吉镇小城外晨练,我看到草地上生长着一种葱茏的野草,这是草原和大兴安岭山间长势最丰盛的喂猪野菜,我们把这种草叫灰菜。

呼伦贝尔的草原、山地,秋季来得匆忙,冬天又极其漫长,当年九月下旬到来年四月底,要持续近八个月之久,山里的春季,短暂而仓促,好像用不到两周,就到了五月底,直接进入夏季,山野一夜间萌绿了,这斑驳的新绿,最显眼的是两种野草,一种是扁猪芽,另一种就是灰菜。

灰菜特别愿与人类伴生。山路两侧的灰菜特别夺目,翠绿翠绿的,还有田间地头的灰菜,长在地头或垄间,它们一堆堆,一片片,其他草类尚未醒来时,灰菜却已绿得耀眼了,其生命力强劲,得益于寒冷北方的养育。

灰菜主要分为两类:一类是大叶灰菜,其菱形叶子居多,叶面纹路清晰,紫绿两种,草茎下粗上细,多棱呈紫色,这“灰”体现于菱形叶片上,像表面涂了层灰绿色沙粉,露珠常被叶上沙粉粘住,当其他草上的露珠蒸发时,大叶灰菜上的露珠却能持续许久,在原野上平视过去,亮晶晶的露珠光,多来自这类灰菜上。第二类是小叶灰菜,其叶尖窄,像细长的倒三角形。小叶灰菜和扁猪芽等野菜“混居”,与婆婆丁、马舌菜、苋菜相比其特色不明显,小叶灰菜就很难显山露水了。当然,作为喂家畜的饲料,两类灰菜功能相似,大叶灰菜是人们采撷的主要对象。

1972年的秋天,我们一家跟着父亲从大兴安东部小镇梨子山,沿着纵贯的山岭西行,最后横越大岭,在呼伦贝尔东部鄂温克草原的嘎洛图(蒙古语,汉译为大雁)煤矿扎了根。当时我们全家七口人,住在火车站南侧的“六栋房”,当时每栋房四户人家,我家是二栋西侧首户,被邻居们称为“西面把头的老陈家”。当时煤矿处在初创期,职工的住房多是干打垒平顶泥土房,低矮而狭小,还有为数不少的职工,住在半地下半地上的地窨子里。因父亲是从林业建工系统调来的热工工程师,我家享受的住房要好些,房顶是人字架的,房盖儿是红砖瓦的,由于举架高,室内宽敞些。我家算两室一厨,足有四十平方米,这在当时算大住宅了。

那年我十二岁,两个弟弟一个妹妹,都是长身体的时候,个个都很能吃,在那样的日月里,我们感到吃饭就是天大的事。早晨喝土豆汤,吃苞米面大饼子,这是很硬很实惠的饭了,然而等不到中午,肚子就咕咕叫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父亲当时每月工资72元,母亲工资不足50元。靠这一百多元,维持全家的生活开销是极困难的,好在有七十多岁的外婆帮着女儿女婿操持家,她极节俭,极会过日子,很让邻里们佩服。来煤矿当年,已是草原金秋季节,除每月粮本上那不多的口粮外,我们还要吃掉大量的土豆、豌豆、大白菜。秋末时节,父亲买来七八麻袋土豆,装满了我家室内的地窖。外婆整天为全家七口人的三顿饭忙碌着,她不仅用土豆做菜,炒土豆片儿、土豆丝儿、土豆块炖大白菜,还能做土豆饼,弥补我家的主食不足。奇怪,在那个年代里,我们好像总也吃不饱似的,心里闪念的“吃欲”超越一切。现在想来,就是肚子里缺少油水。

为解决我们的油水问题,到来年一开春,外婆就做出一个重大决定:咱家养几只鹅、两口猪,好给孩子们吃点蛋吃点肉。我父亲遵岳母大人之命,很快就给外婆买来两只小猪羔子、四只小鹅。外婆看着欢叫的猪和鹅说:“把它们养大了,你们就有油水吃了,大家都得去给我采灰菜啊,有灰菜吃,它们就长得快,过上小半年能吃上鹅蛋,到过年就能吃上猪肉啦!”

五月底,当众多树草尚未醒来,广袤山野尚在沉眠,南来的燕子双翅紧缩躲避大野春凉时,人们最先看到的就是灰菜的可人淡绿。此时草原也在冬眠中醒来,旷野渐绿,婆婆丁、车轱辘菜、野韭菜、曲麻菜等,好像一夜间就长成了,树枝吐出嫩绿,像无声的召唤。为让我家的鹅和猪快点儿长大,我和弟弟每天放学回家,扔下书包,拎起筐子就到小城外的草甸子里、沙土岗上、土豆地边、麦子地边,给鹅和猪采野菜。

出小镇向西走二里地,爬过约三百多米的坡地,就是一片低缓的大草甸子。这里有座废弃的矿井,远看像座小房子,它右侧有条弯弯曲曲的小河,向东南流入茫茫无边的草原,河岸两侧草丛、树丛长势茂密旺盛,色泽墨绿,远看这儿像个椭圆的碧玉盆。每次来这里,好像我们不是来采野菜的,却像来接受心灵洗礼的,面对泥土香味弥漫的旷野,野百合、金银花、黄罂粟伸腰结蕾一派生机,耳边清风掠过,头上鹅拉鸟鸣啭,脚下土地弹性十足,我们的童心被春天激活了,于是这片草原变成了温暖的画卷。

这片草地里的灰菜们,格外喜欢群居,一条条、一片片、一株株地聚集于此,像个大家族,长势旺盛,浓绿耀眼,其摇曳的身姿,好像无言的召唤。我们弯下腰,面对成片的灰菜,一阵紧张的狂掠,耳畔听得到阵阵掐菜梗儿的声音,极富节奏感,咔咔,咔咔地格外好听,一绺绺鲜嫩的、带着汁液的灰菜,不停地飞进筐里。用不上个把小时,我们筐子里就装满了弥漫着草香的灰菜。我们的身影映在晚霞里,在暖红的暮霭中跳动着,与原野上的羊、牛、马群和挥着鞭儿的牧人,慢慢融入草原地平线。

我们把灰菜采满筐后,从不马上回家,常常还要在草原上开心地玩上一阵子,在草甸中找鸟窝儿,摸雀蛋,下河抓小鱼,兴致勃勃,连喊带叫。我们是一群被草原宠坏了的孩子,疯玩几乎让我们忘记了回家的时间,直到太阳毫无留恋地走进大地,直到四野悄无声息地闭幕,直到黑下脸的天来撵我们回家,我们才挎着沉甸甸的灰菜筐子回家。

刚进院子,踮着小脚的外婆就急不可耐地挡在我们面前,生气地说:“我的小猪羔子快饿死了,它们等着你们采的灰菜呢!”她一边说着,一边从筐子里抓起一大把灰菜,投到猪圈里,两只黑白相间的小猪仔哼吱哼吱地叫着,叼起几棵灰菜,急切地大嚼起来,嘴里还发出“咯咯”的笑声,一副意满志得的样子,它们憨憨的表情,暴露了它俩对“美食”灰菜的赤诚和爱不释口。

这段采灰菜的童年时光,在我生命旅程中,至少持续了五六个年头,这类在草原上采野菜的生活,伴着我长大,伴着我走向成熟。

今年炎热的夏季,我在东海之滨的舟山群岛一隅田园地带,居然发现了这里也长着郁郁的灰菜,在众多绿色草本植物中,它不显眼,不炫耀,伴着海风瑟瑟而动。我感到非常吃惊,这种在东北、在呼伦贝尔山地草原看来极其平常普通的野草灰菜,竟然长在佛光萦绕的普陀山上。视觉中,这蓬蓬蓊蓊的绿草,让我幻生出一种梦绕魂牵的情绪,除对它的熟悉感、对它的亲切感外,它在我心中的认知价值,正在神奇地发生着变化,不断地延伸加长,不断地深厚丰盈,不断地完善美好……

从南方回到东北,在我写这篇短文前,我为此查找了几种野生植物和中草药方面的书,读文字,翻图片,我想查证野草灰菜的学名,还主观创意地想,这南北皆生的野草,在风雪弥漫的大兴安岭从不失却自我,在酷暑难当的热带雨林地区仍显勃勃生机,就其属性而言,我断定灰菜肯定是极具养分的中草药,不然当年我家那些猪啊,鹅啊,鸡啊,怎么对灰菜就那么亲近,乐食不疲呢?那些每日吃灰菜的家畜们,一个夏秋吃过来,个个长得膘肥体壮,小鹅小鸡长大了,刚入秋就下蛋了,我家的饭桌上立即变得丰盛起来了,这样每周我们都能吃上外婆的鹅蛋炒大葱、鸡蛋炒野韭菜,半个月左右就可以吃上一顿香喷喷的鹅蛋糕、鸡蛋糕啦!

春节来临前,我们还吃上了由灰菜变换而来的猪肉。从过大年的前十天起,我外婆和邻里家婶子、大娘们就开始联合动手包饺子了,一天中先是菜刀当当响剁猪肉馅儿,接下来就是擀面杖咕噜咕噜地响,众人齐来动手包饺子,家家屋里飘散着猪肉的香味。这丝丝缕缕萦绕于鼻翼,带来祥和的肉香味儿,几乎从春节前几天,一直弥漫到正月元宵节,那样的邻里相爱、亲人团聚、喜庆吉祥的日子,令我终生难忘……

然而,我多日查找灰菜学名和功能的结果,却令自己失望,我未能查到关于“ 灰菜”任何资料。今夏六月,我在阔别三十多年的草原故乡小城那吉屯的郊外,在阿伦河畔的堤岸上,我再次见到了高出手掌的灰菜,这一片片、一丛丛翠绿的灰菜,叶椭圆有齒,叶面生着紫绒毛,茎枝紫绿相间,气势不凡,极其爽目!

看得出这里的灰菜,比其它野草长得快,长得壮,姿态挺拔,硬朗坚强,这大片大片的灰菜,是呼伦贝尔草原故乡不可或缺的绿色,它昭示着北方旷野的坚韧和力量……

四十年匆匆飞逝,那梦幻般的故土,与我生命血肉相连。我知道我的生命与大兴安岭同在,与河水同流,与树木同长,与百草同眠,这片土地的神灵,这些早年的记忆,伴着欢腾的河水流下大兴安岭,伴着悠扬的牧歌,飞越广袤的呼伦贝尔草原,萦回于碧水蓝天间……(责任编辑 高颖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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