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天的故事
2012-04-29徐岩
徐岩,1966年出生,吉林九台人,1986年考入武警哈尔滨指挥学校。1987年开始写作,迄今已在《人民文学》《十月》《作家》《天涯》等报刊发表小说三百多万字,作品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转载并译介到法国和日本,著作有《临界有雪》《染指桃花》《胡布图河》等多部。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黑龙江省作家协会副主席,黑龙江省萧红文学院合同制作家。现供职于黑龙江省公安边防总队政治部。
1
东北的雪大,下起来大团大团的,且肆无忌惮。
没到腊月,雪就一场跟着一场,雪片子漫天飞舞,把胡布图河染成白色。陈福礼喜欢在这样的天气里出门,脚踩在厚实的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听着舒坦。他也喜欢站在屋门口看山,看远处的和近处的山。远处的是褐色的岩体和林带,近处的是白茫茫的沟渠,远近都是景色,司空见惯了也不腻歪,两个字,敞亮。
从陈福礼住的木板屋到三嫂开的小酒馆不到两公里,过一个山头再下一道坡就能瞧见从小酒馆烟囱里冒出来的烟缕。
陈福礼的木板屋建在半山坡上,守着一条盘山公路,周围全都是山体,莽莽苍苍银装素裹。木板屋的门脸上挂着一块白底黑字的木牌,上边有榛柴沟木材检查站的字样,字迹有些许的斑驳,却看得清楚。从去年开始这个木材检查站就不用了,但上头一直不说撤掉,便留下陈福礼看房子,讲好了每月给他几百块钱做报酬。陈福礼挺高兴,自己一个人,在哪都是呆,不是应了那句话吗?瞎子掉井,在哪儿都背风。在陈福礼看来这是好活,换个人还揽不到手呢。能揽这活多亏了陈福礼的姐夫四眼。在县林业局工作的姐夫四眼平时对他不太关心,也懒得理他,因为那时陈福礼在边贸码头上扛大包。可入了冬之后,边贸生意冷清下来,陈福礼也就失了工作。人一旦没了营生干,只好四处闲逛,午饭、晚饭的也就逛到姐姐家里来混吃。一回两回的倒没什么感觉,可天天来吃就有些讨嫌了,况且吃的又是白食。陈福礼姓陈,姐姐却姓赵,一个堂姐罢了,时间一久就没有了宽松和大度。四眼倒是理解自己女人的心思,赶巧找到这个机会,便给陈福礼揽到了这份看房子的活。
临上山的时候,四眼把陈福礼叫到一边嘱咐他两件事:不能擅自拦截运木材的车辆,主要原因是在陈福礼看房的这个检查站前边还有一道岗,有林业局的正式检查人员,陈福礼要是再查那就是胡闹了。还有一件事就是一个人生火做饭的时候要多加小心,千万不能引起火灾,护林防火,人人有责。陈福礼之所以称他姐夫四眼,是由于他架在鼻梁上的那副玳瑁镜,度数大、眼镜的框架也宽,冷不丁一瞧跟长了四只眼睛似的。
陈福礼每星期都会去三嫂的小酒馆喝一顿酒,两盘菜两壶烧刀子。其中有一盘菜是固定的,小笨鸡炖蘑菇,一大海碗,三嫂收他十块钱。另一盘菜是葱丝拌干豆腐丝,再加少许的尖椒丝,佐些炸好的熟油、精盐和味素,属下酒菜中之上品,被当地人称为老虎菜。这盘菜三嫂不收陈福礼的钱,算送他的。酒三块钱一壶,全都温在火炉壁上。陈福礼跟三嫂不熟,到山上看房子才认识的,是酒馆里的香味引逗陈福礼每周都山上山下的跑。
酒嘛,是男人的精气神,喝了酒才可以抵御风寒,把大冷的天一个个地打发掉。
2
东宁是个小县城,靠近苏联边境。原先叫苏联,现在苏联解体了,姑且称其为俄罗斯。那边是个牧场,以一条河为界,河宽三十多米,叫胡布图河。
陈福礼去看过那条河,到河的下游一个甩弯的地方下围网挂鱼。尺把长的细鳞鱼和巴掌大的滩头鱼。两种鱼都属于冷水鱼,肉细嫩,刺少,味道鲜美。那时候,刚刚搞活经济,界河里是不许捕鱼的,陈福礼下围网也是偷着下,跟他一个要好的兄弟,主要是为了缓解嘴馋,弄些下酒菜。
陈福礼跟他那个兄弟都是边贸码头上的扛包工,说白了就是脚力,靠辛苦赚钱。一整天地泡在码头上,有活了风风火火地干,淌些汗水不算个啥,没活了就码头石板上一坐,吸纸烟吹牛皮唠些家长里短,打发时间。日头萎靡之后,也就到了收工的时候,三两个人聚一堆喝酒,享受一天劳动的成就感,拿神仙的日子都不换呀。
陈福礼在一回捞鱼的时候,认识了渔政所的老麻。界河嘛就不能随随便便地捕鱼,撒网使船是要许可证的。老麻就在那天下午抓了陈福礼的现行,也就是等陈福礼下了围网,再过半小时往上边拽挂网的一刹那,老麻出现了。老麻先看见了网上挂着的鱼,再拿眼睛瞥斜着陈福礼亮出了自己口袋里的证件。老麻说私自下河捕鱼,得处罚你。
那一回陈福礼不但没有被老麻处罚掉,两人还成了好朋友。老麻把陈福礼请到家里,陈福礼拎着挂上来的鱼,从河边走回镇里,再进到老麻住的渔政家属院。老麻为什么没有处罚陈福礼呢?理由太简单了,两个人的原籍都是山东即墨县的,仅这一点老麻就在河边上跳了一跳,他在陈福礼的身份证上边发现了老乡。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许是派上了用场。
老麻的老婆是个瘸腿女人,比老麻年龄小十几岁。女人不是太瘸,只是有点稍稍的踮脚,模样却标致。老麻说话不掩饰,他跟陈福礼说女人是他诳来的,至于怎么诳的以后会告诉他。陈福礼看着女人坐在庭院的石阶上拾掇鱼,手法干净利落,那些尺把长的细鳞鱼和巴掌大的滩头鱼纵使是活蹦乱跳的,到了女人的手上那也立马变得服服帖帖。
老麻跟陈福礼坐下来喝酒时,小了声地跟他说,你嫂子不光收拾鱼厉害,到床上收拾咱也不含糊。
陈福礼小口喝酒,然后抿嘴笑。那是他刚跟老麻认识那会儿,是边境小城东宁的夏天。雨水把胡布图河下肥了,鱼虾也就跟着肥起来。老麻跟他这个老实巴交的小同乡说,下河网鱼、游泳都可以,谁让你是咱弟呢,但不能过界,过了界有人管,邪乎着呢。
老麻是陈福礼在东宁县城里为数不多的朋友中的一个,他在认识了陈福礼这个小老乡后没多长时间,患了肺气肿。这当然是后话了。
陈福礼喜欢在冬天时去胡布图河上挂鱼,他去的绝对不是主界河,而是从界河上分出来的河岔子。每次挂鱼都得拉着一挂爬犁去,上面堆着冰攒子、小眼网、操箩子和洗脸盆。季节越过了腊月的初六,天气越发寒冷起来,河面上刮着大烟炮和羊毛风,呼呼啸叫个没完。可陈福礼却不怕这个,虽说自己算不上标准的山东大汉,却也啥苦累活都干过,下个大雪刮个烟炮又算啥!陈福礼挂了鱼便拿到老麻家去拾掇,然后叫两个朋友喝酒。他心里寻思的是,人来世上走一遭,要受的苦就得受,那么该享的福呢,不也得享点吗?
3
陈福礼喜欢一个人坐在木板屋里下棋,身旁是烧着木炭的火炉子。他手中捧着一大号茶缸,里面是新沏好的热茶水。虽说不是什么好茶叶,却浓,更能暖身。早上刚吃了挂面条,辣椒放多了嗓子眼发干,不多喝热茶水哪行呢!
木板屋里再没有别的人,陈福礼除了听收音机外就是下棋,再不就是出去拾干柴。收音机也只有两个台,早晨起来听早间新闻,中午十二点的时候听单田芳的评书《薛家将》,每天听一段过瘾。棋是五子棋,拿粉笔在桌上画了棋盘,石头子和小树棍当棋子,他一个人扮两个角色,你来我往地杀将起来,特过瘾。陈福礼是有心事的,他在心里恨一个人,就是他在码头当扛包工时的老板田文民。田文民的发包行最早起步时只有两个人,可几年之内就干大发了,每天有近两卡车的货发往国外,这就需要很多像陈福礼这样的扛包工人。陈福礼和田文民只不过是主雇关系,那么恨又从何而来呢?这当然又要有一番话说,不是急的事。所以陈福礼下棋时便把另一方当成是他的老板田文民,他要狠杀狠打对方,直到想方设法地杀死它。
陈福礼在恨田文民之前还曾爱一个女孩,那女孩叫叶小青,跟他是同乡。两人一块出来打工,互相照应着,感情不错。陈福礼在码头上当扛包工人,每月赚的钱不少,叶小青在田文民的发包行里做记账员,工作算不赖,即轻闲还得体,工钱开得也不少。可两人没好上多久,叶小青便跟田文民好了,他们还公开地挎胳膊搂腰,简直就把陈福礼气炸了肺。
陈福礼就把棋子另一方的自己换成了叶小青,拿田文民来杀叶小青,再拿叶小青跟田文民嘶咬,让他们两败俱伤。当然这种游戏是拟人化的,全部意念都掌握在他手上。也就是说在玩每一盘棋时,他既是棋手又是裁判员,阿Q的精神胜利法被他在大山里演绎得淋漓尽致。
陈福礼要不也不一定这么恨他的老板田文民,他很爱叶小青这个女孩。有一回下大雨,陈福礼跟叶小青正恋爱着,他带叶小青去回民巷吃烤羊肉串。叶小青喝多了,两人冒雨回到叶小青租的房子里,赶巧她同伴不在,叶小青竟在换衣服时让他搂抱。陈福礼就借着酒劲想一往无前地占有她水灵灵的身子。却被叶小青拒绝了,说下一次,下一次一定让他尽兴。可陈福礼没有等到下一次,叶小青就移情别恋了,想当然她的身体也就八九不离十地归了可恶的田文民。
那一次陈福礼是第一次看见女人的裸体,叶小青胸前那两颗滚圆的乳房像磁石般吸住他的心。多少回做梦都梦见过,以致他在许多个白天里产生过想找一个女人摸一回的想法。
为此,陈福礼曾问过跟他十分要好、同样是码头扛包工的周邦国,女人的身子咋就那么吸引人呢?喝了酒的周邦国吐着舌头说,女人是老虎,谁摸了谁倒霉。对此,陈福礼不以为然,借酒劲说,男人嘛当敢为之,做一回自己想做的事情,即便是犯了法也值。
周邦国说你小子别是真有这想法吧?
陈福礼脸上藏着笑没吭声。
4
三嫂的小酒馆真是太小了,两间木板房,跟陈福礼看守的木材检查站差不多。去掉灶房,酒馆里只能摆两张桌。让人感到新鲜的是桌椅板凳都没有刷漆,仍旧保持着木头的原色。陈福礼去过一次酒馆后便跟老板娘三嫂熟识了。女人快言快语,粗嗓门,长得也俊,一说话哈哈地笑。三嫂跟他说,原先没想开酒馆,她丈夫承包了山坡附近的十几亩地,既种地又养鸡,忙个不亦乐乎。夫妻两个在这里住,男耕女织,生活过得挺舒心。渐渐地来山里开荒种地搞承包的人多起来,到他们家里讨水喝或者混口嚼咕吃。更有进山拉木头的卡车司机来找饭食的,就看中了他们房前房后菜园子里水灵灵的蔬菜和门前空地上刨食吃的本地鸡。这些个人吃完饭临走时就给三嫂扔下几张钱,算是答谢,也顶了饭费。
后来三嫂的脑袋瓜就开了窍,跟种那几亩田的丈夫商量,何不利用现有资源开家小酒馆,哪怕三张桌两张桌也好。赚点种子化肥钱,也方便了过往的那些进山出山的卡车司机。两人收拾了一下,请木匠打好桌椅板凳便开张营业了。小笨鸡是主打菜,前院后院养着几十只呢,杀一只大铁锅里炖烂糊,加些刚晾晒好的新鲜蘑菇和粉条,鸡肉块熟了之后,汤里放入花椒大料和烟熏草,香味就出来了。因为大铁锅的灶是砌在院子里,那香味便从院子里飘散出去,顺沙土路跑出去很远。
闻香下马,那些大卡车的司机赶饭点或晌午时分路过小酒馆时便纷纷靠边把车停了,进屋吃笨鸡蘑菇喝烧酒。三嫂不整只或半只鸡地卖,而是论碗,一碗多少钱,够吃又不浪费,实惠得很。三嫂还擅长做老虎菜,就是所谓的咸菜,拿葱丝、尖椒丝、香菜丝拌精盐、味素和酱油,特爽口,来的酒客不论几个人都会赏一小食碟,不收钱。食客们也可以点葱花炒鸡蛋、蘸酱菜、油焖尖椒和炒茄子丝等,反正都是农家菜,下酒吃起来又实惠,一顿饭赚上个十块八块钱,架不住积少成多呀,手头不就有了些积蓄吗?
时间久了,那些大卡车司机就不闻香下马,而变成了闻香识女人。遇到腼腆的酒客,只听老板娘说笑,低着头吱吱喝酒;遇到莽撞的酒客,插科打诨,眼睛盯着在厨房里外忙活的老板娘说黄嗑,能占到什么便宜呢?占不到便宜,只能过个酒瘾饱个眼福。
三嫂也跟他们开玩笑,动手动嘴,掌握住分寸即可。就算是话语上吃了亏,又能咋,人是完整的,又不缺斤少两,把钱赚到手方是目的。一时间小酒馆生意倒很兴隆。
陈福礼也算是其中的一个食客,他每星期来一趟,不多也不少。每次喝两壶到三壶酒,顶多二十块钱,既消磨了时间又落了个酒足饭饱。陈福礼一般情况下都是利用星期天的晌午时分到三嫂的酒馆里吃饭。在山上看房子每天的饭食基本上是自己做,青菜干粮、粗茶淡饭见多,缺的就是荤腥,咋也得改善一顿。拉解馋是一方面,更主要的是看一回老板娘那张葵花般笑着的脸,然后再顺路回县城里洗个澡。
5
陈福礼不知从哪年哪月哪日起,对泡澡堂子情有独钟起来。他光顾的澡堂子都是大众化的建筑,也包括里面的设施,既小又温馨。拼着力气在码头上奔跑,扛一天的货包,汗水都沾身上了。花上五块钱买一张澡票,连搓澡都在内了。那澡堂子里的水蒸汽可真是够热呀,缭绕在陈福礼身体的周围,使他激动得连眼泪都要流下来似的。打小时候起自己就成了孤儿,有关家的温暖只能是零星的片断。比如澡堂子里的水蒸汽,真就好比母亲生火做饭时制造出来的晚炊那么亲切。陈福礼会将整个身体都浸泡到热水池子里边去,一泡就是一两个小时,待身心里的疲倦全部跑光,他才起身去冲凉和搓澡。
陈福礼在澡堂子里的最后一项活动是到休息厅去躺着喝茶和修脚。澡堂子里的修息厅不大,大间的黑屋子里放十几张木床,铺上浆洗好了的花格子床单和塞了稻草籽的白枕头。旁边的茶桌上摆一壶事先泡好的茶水,不一定是什么上好的茶叶,但味道却好,喝起来解乏。休息是免费的,茶水也是免费的,只有修脚要花钱。陈福礼刚来时修脚师傅告诉他修脚的价格是十块钱,后来熟识了价格有所浮动,变成了八块,再后来,也就是半年之后,修脚师傅只收他五块钱了。修脚师傅还跟他说,收他这五块钱是没有办法,上交澡堂子的费用她没权力免。陈福礼说免不了拉倒,咱交就是了,这样咱已经满足了,多亏了你照顾呢。
原来修脚师傅是个比他大几岁的女人,长相一般,也是外来打工的主,跟陈福礼聊熟了就近便起来,也同情他的身世白给他修脚,不要工钱了。当然这里面是有故事的,陈福礼请她吃过几回晚饭,无外乎是蒸饺、泡面或者盒饭什么的。人怕脸熟,事怕见面,熟识了感情便要升华的。那个修脚的女人叫大华子,是郊县菜农的女儿,随爹妈种卷心菜种得忒腻歪了,心便长了草,甩开锄头撂挑子跑城里打工干杂活。先是在澡堂子里当勤杂工,后又搓澡拍背,没几个月下来被一个比她岁数稍大点的女人收为徒弟,做了修脚工。
在澡堂子里干了三年的大华子快三十岁了还没找到适合自己的男人。她心里有很多想法,比如赚够了钱回乡下盖房子,帮哥哥娶媳妇,能抓住什么机遇留到城里不吃农民饭。其中最强烈的想法是后者,在城里嫁掉自己,安个家。在给陈福礼修脚时她问过陈福礼是不是城里人,陈福礼说是呀,咋不是城里人呢!大华子说确切一点说问你是不是城里户口?陈福礼说是,在码头上当扛包工人的,有哪一个不是城里户口呀?问得不清楚,答得也含糊其词,只能是糊涂神糊涂庙了。大华子就对陈福礼好起来,一来相中了他的城市户口,二来又是个扛大包的,两人的工作首先就般配了,这才是爱情的基点。要不咋讲究门当户对呢?
一来二去的,两人有了那么点意思,心里就都有了想法,各自想着怎么向前发展下去。
这也是陈福礼每周下山吃酒泡澡堂子的真正原因,那就是见修脚师傅大华子。
6
临近腊月的几天,从山上往山外拉木头的车多起来。
那些大卡车司机原来过陈福礼的检查站时还减速停车,甩根烟给他再搭句话。可现在却直接开过去了,连个喇叭也不按。陈福礼觉得蹊跷,心里想等再下山一定找姐夫四眼问个究竟,说不定上面那道卡子里的人跟那些卡车司机交待了什么。说他这道卡子早就撤了,说他陈福礼只不过是个臭看房的。
赶巧一天黄昏下清雪时,陈福礼要搭一辆下山的卡车去酒馆里买点熟食,却被那个长了一脸络腮胡子的家伙拒绝了。那家伙把车开得丝毫没有减速,嗖地一下就过去了,把站在路边拦车的陈福礼差点闪个跟头。
陈福礼心里的火腾地上来了,嘴里骂着妈拉个巴子的,不服老子管了是不是?得来点颜色了!陈福礼便利用第二天上午的时间挥斧子砍木头,再用钉子钉起来一个栏杆,杆底坠上石头,平着一放路便被横住了。自己则搬个椅子往门前的太阳下一坐,来往的卡车就不得不停了。
上山的卡车他开杆放行,下山拉木头的卡车必须得停下来,看看运材的手续齐全不。陈福礼不怎么识字,却认得那鲜红的章子,有章子的就放行,没章子的先留下来说说清楚。
陈福礼的行动见了效果,一些拉木头的卡车司机态度好转起来。有两辆车被陈福礼逼着开到旁边的空场上先扣押下,说等验好了他们的运木材手续再放行。两位司机都知道这明摆着是在整治人,但也丝毫没有办法,谁让人家这是木材检查站呢。这小子相貌一般,穿戴也不怎么讲究,但狗尿苔不济,它长在了金銮殿上。只好说软乎话递烟卷,天黑前好赶路呀。几回被陈福礼这么一折腾,竟也有卡车司机暗地里给他塞几张钱。虽则是三五十元钱,但收钱时的感觉舒坦呀!陈福礼就有股子心花怒放的感觉。三十几年人生之路啊,从未这样被人待见过,自己真就犹如在梦里一样。
陈福礼一般都是在上午时把栏杆放开,让上山拉木头的卡车过去,下午再把杆放下,截那些牛逼的运材车。那么上午干什么呢?陈福礼是有规律的,吃完早饭,掖下夹把镰刀去后面的山坡树林里去拾柴,干树枝朽木头逮什么划拉什么,白天得烧炉子引火,晚上得烧炕热被窝,要不然大冷的天怎么活人呢。
最初的几天,陈福礼在木板屋的附近转悠,干柴便被他拾得差不多光了。陈福礼就趟着大雪壳子往坡北的枸杞沟走,一来那里边柴禾相对多一点,二来许能采到些冻果子,说不定还能遛到猎户下的尼龙套,捡到野兔、山雀、沙半鸡什么的。
陈福礼不是没拾到过猎户套住的野物,偌大的山场,野物也不属于谁家的,谁拾到不是拾呢。一回是两只野兔,一回是一只狍子,都被他拿到三嫂的小酒馆里充了酒菜钱,野物估秤,再换算成钱,都一股脑地存在酒馆里,核算他日后来吃喝的账单。
事有凑巧,陈福礼在一次去枸杞沟时,遇到了一个黄头发的中年女人。当时天正下着小清雪,光线有些暗淡,女人却跪在一块斑驳的石碑前哭泣。陈福礼所在的地方除了庙就是石碑,乱坟散布周围几里的山坡。这些物件再被翠绿青寒的松树柏树掩映起来,更显荒芜和寂静。陈福礼想除了他以外,真还有人敢来这阴气重的地方啊!自己之所以敢来转悠,拾柴找野物,是因为手里有把锋利的砍刀。
陈福礼隔十几米远就站住脚,右手将刀握紧,朝女人喊话。他说喂,前面跪着的是人还是鬼呀?大冷的天不好好在家里暖和,跑出来嚎丧个球呀?
没想到那女人竟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风雪中看不清女人的脸是俊是丑,但却让陈福礼断定是个人。
陈福礼腿抖着一步步挪到跟前,就站在女人身后,小了声说,是谁家妹子呀?在这儿哭天抹泪的,也不怕伤了身子骨。
女人没有回头,细细的嗓音只说了两个字,祭祖。
陈福礼就纳了闷了,这一片山坡是有些石碑和坟墓,但据他所知,那都是一些士兵的安葬之所呀,日本关东军投降前的最后一仗就在这里打的。这女人跑这儿来祭的哪门子祖?
陈福礼便不吭声了,从怀里摸出纸烟来,点上火边吸边等女人忙完她的事。
女人终于起身,拍打掉身上的积雪转过头来,泪眼依旧盯住他看。
陈福礼惊住了,女人不仅长得漂亮,而且还是俄罗斯籍,金头发黄眼睛,手里提着一倒空了酒的玻璃瓶。
两人回到木板屋后,陈福礼从女人生硬简单的汉话里听出来她是从对面一个叫琴瓦连科的牧场过来做服装生意的,叔叔竟是一名苏联红军战士,解放东宁县城,也就是攻打侵华日军据点东宁要塞时被炮弹打中阵亡在枸杞沟北坡那片开阔地上的。女人说包括她叔叔在内,那场仗有几十个苏联红军牺牲了呢。
陈福礼说你叔叔是好样的!他边说边竖起大拇指。女人说她几年前来过一次,想找她叔叔的骨灰,看能不能运一点回国。陈福礼说找到了吗?女人摇头,说死的人太多,没办法动土。陈福礼在心里想,是呀,那么多勇敢的苏军士兵,一锹挖下去说不准会惊动哪一位的英魂。
陈福礼第一次对一个女人产生了敬畏,女人跪在冰天雪地里的样子,女人那一份虔诚!他跟女人说想留下她吃晌午饭,怕女人不明白,就拿手比画着,又往火炉子里添柴禾,又拿小铁锅比画,惹得女人呵呵笑。
女人真在他的木板屋里吃了晌午饭。陈福礼使出平生的能耐做了一顿肉丝卤的捞面条,又用小辣椒炸了碗鸡蛋酱。陈福礼跟女人许诺,饭后就带她趟棒槌沟去看东宁要塞的遗址,那里是她叔叔的作战对手日本侵略军负隅顽抗的地方。
7
半个月后的一天下午,陈福礼跟渔政所的老麻凑到一块喝酒,是镇上的一家回民馆。很长时间以来,陈福礼跟老麻一起喝酒就全部由陈福礼来买单了,因为陈福礼从瘸腿女人嘴里知道了老麻患上了肺病,他一个扛大包的大老爷们咋能让一个病人花钱请他喝酒呢。两人要了一盘水爆肚、一盘扒肉条和一斤烧麦正喝得欢呢,曾一起跟陈福礼干过扛包工的周邦国跑来给他讲一件事。周邦国说你对象住院了,没人替交押金,打电话让我来找你。陈福礼说瞎他妈放啥炮,我哪来的对象?周邦国说福礼哥你别闹,是真事,你对象叶小青呀,她现在正躺在医院里叫唤呢。
这回陈福礼信了,他说你提到叶小青那我倒是得管一管,好歹跟我处过一段时间,她到底咋了?周邦国说好像是生小孩难产,医院让家属交押金呢。
陈福礼酒没少喝,脑袋瓜子转了几转想,她生小孩该找工头田文民呀,不是他给搞大肚子的吗?那杂种这忽儿跑哪躲清静去了?
一边举着杯子正灌酒的老麻嚷道,没想道兄弟还有个对象,真就不赖,对象生孩子哪有不管之理!赶紧的,打辆车,别去晚了落埋怨。陈福礼放下酒杯冲着周邦国说,你他妈说的到底是真是假呀?周邦国说谁唬你谁犊子揍的。陈福礼脑海里立时就浮现出叶小青那漂亮模样来,他想这会儿该是一副不知怎样痛苦的样子呢。陈福礼不想去,却被老麻扯脖领子给拽了起来。老麻嘴里喷着酒气说,男人都应是条立地七尺高的汉子,不能装熊也不能无情义,赶紧去别让人家等急了!咱哥们喝酒有的是时间。老麻把陈福礼从酒店里推出门的当口,还没忘了塞给他手里一卷钱。
陈福礼跟着周邦国出酒店门后,打了一辆出租车,直奔二道街的妇产医院,再连跑带颠地上到三楼的引产室,已经累得气喘吁吁。穿白大褂的一个女医生见他们俩跑过来,忙递上一张单子说,患者早产,必须得马上手术,家属赶紧在上面签个字,再去楼下交押金。
陈福礼想既然来了,救人要紧,就代田文民签一回吧,总不能见死不救吧。陈福礼在上面签上了田文民的名字后,就问医生得交多少钱押金?医生一边忙着进引产室一边说单子上不写着呢吗?陈福礼把手里捏着的另一张纸拿给周邦国看,两人同时念出上面的押金数来,是一千块钱。陈福礼把老麻塞他手心里的那卷钱打开数了一下,是六百块钱,再掏自己身上竟还有五百多块,交押金是够了,可这钱是交还是不交?不交吧,楼下收款室等久了肯定通知引产室,那就会有中止手术的可能;交吧,自己又和叶小青真的没什么关系了,而且她肚子里那孩子也跟他无关,这究竟算啥子一码事情呀?钱倒是小事,田文民知道了也不好说呀。
陈福礼就问站在他身边的周邦国咋整,他说我跟叶小青已经黄球了,咱替她交住院押金算咋回事呢?周邦国说俺知道你俩黄了,但她打电话来非得让找你来帮忙,那伤心的样子谁忍心拒绝呢?我看还是先交了吧,等孩子生下来了再说。
陈福礼便把钱数好交给周邦国让他下楼去办,自己在这边守着,看还有什么事情,然后就蹲在了屋门前等。
半个多小时后,引产室里传出来婴儿哇哇的啼哭声,随后门打开出来一个女护士,拿眼睛盯着陈福礼说,恭喜你!是个男孩。女护士转身进屋的一刹那,陈福礼朝楼下走,他要去找交款还没回来的周邦国,他要把这个所谓的好消息告诉给周邦国。陈福礼朝楼下走时,旁边座椅上有一对也等着生产的夫妻,只听女的说,生儿子了都没见那当爹的高兴,你们现在这些臭男人呀,也不知道整天心里装着什么。陈福礼没敢回头去看,他觉得自己的后背已经有把锥子样的利器在刺着他,脖子上的汗珠已经顺着秋衣领子淌了出来。
陈福礼在心里骂了一句,妈了巴子的,要是我儿子我不高兴才怪呢。
陈福礼和周邦国一块进到叶小青母子俩的病房时,叶小青面色红润地跟他们打招呼,还拉了陈福礼的手让他坐到身边来。陈福礼哑着嗓子问她究竟怎么回事,叶小青说一言难尽呀!之后,叶小青便竹筒倒豆子般把事情讲给他们听。原来她图虚荣跟了码头上发包的老板田文民后没多久,田文民便涉嫌走私一种叫杜冷丁的药品被抓入狱了,所有的财产全都被没收了,丢下她一个人和南方家里的老婆孩子。
陈福礼说你现在后悔了吧?叶小青说后悔死了!陈福礼咬了牙说,可后悔药这世上压根就没有卖的。陈福礼见叶小青低着头不吭声了,便接着说,今后打算怎么办呀你?叶小青沉思一会儿后说,走一步算一步呗。陈福礼又转过身问周邦国,医生说得住多长时间院?周邦国说至少要一周的时间。陈福礼就跟叶小青说,城里你还有亲戚和要好的朋友没?得把他们找来伺候你呀!我在山上给林业局看房呢,实在是脱不开身。叶小青说你去城郊帮我把姑妈找来吧,另外帮我去信用社取点钱,还你们替我交的押金,剩下的还得交医药费和住院费。叶小青说着从包里掏出一个红皮的存折本来,扔给陈福礼。
陈福礼弯下腰身看了一眼躺在叶小青身边的婴儿后,抓起存折跟周邦国往门外走。下楼梯时,陈福礼跟周邦国说,要不你娶了这女人算了,不用花啥嫁妆钱不说,连生孩子的力气都省了,我看挺好。
周邦国说放你妈的狗屁!孩子是你鼓捣出来的,往俺身上栽赃,亏你想得出!你咋不捡着呢?
陈福礼说,咳,泼出去的水呀,咋个收起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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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一周的时间就到小年了,四眼带几个人来到陈福礼看守的木板屋。陈福礼想咋来这么早呢,前些天他去山下的澡堂子洗澡顺便去找了姐夫四眼,跟他商量小年前找个闲人顶他几个班,他要送叶小青娘俩回乡下老家。
人家叶小青也挺好,出了院后让陈福礼帮着在利民街租了间平房,带孩子独自过起来。这期间陈福礼去看过两回,叶小青还留他吃了饭,给他割肉包饺子,炒几盘菜下酒。酒后陈福礼想借耍酒疯跟叶小青动手动脚,却被她坚决地拒绝了。叶小青说除非你跟咱去扯结婚证,给孩子当爸爸!陈福礼酒便醒了,说这孩子他不是我儿子你让我怎么给他当爸爸?叶小青说当后爸呗,你喜欢的是我的身子还是别的什么?一个大老爷们就做出这么一点牺牲都没有勇气,还想别的好事,美的你!
陈福礼说那得容我好好想想。我这人你还不知道吗?是最不愿意占人家便宜的。
叶小青也咬着牙说,那你就想吧,好好地想!
结果是没等陈福礼想好这件事,叶小青就给他捎话说,小年前她要带孩子回乡下住一阵子。这才引出陈福礼找姐夫四眼请假的话茬来,他要亲自出马送叶小青他们母子俩回去。
陈福礼跟姐夫四眼说,还要等几天才走呢,你人找这么早干嘛?
四眼指着其中两位穿制服的年轻人说,这两位是县公安局和县安全局的同志,找你了解事情的,你跟他们去吧,这里交给秦师傅。四眼的身边还站着一位穿工作服的中年男人,正笑眯眯地朝陈福礼看着。
陈福礼跟那两个穿制服的人上了门外的一辆草绿色吉普车,便朝山下驶去。
在车上其中的一个人让他老实交待问题,说他们的办案方针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并让他听清楚了。
陈福礼说听你们的话好像我真犯了啥错似的,你们说的这话好像我从电影里边看过,是不是在演电影呀你们?
那个人就火了,说你还真不老实呀,跟你姐夫介绍的一样,臭无赖的作风还是有的。那人说完话便从口袋里掏出一副黄铜手铐,麻利地把陈福礼的两只手铐上了。
这回陈福礼傻了,他拿戴了手铐的手摸了摸脑门说,交待的话也得容我想想啊。
车驶到山下时,他隔着窗玻璃看见三嫂的小酒馆门前停了好几辆装满了木材的大卡车。陈福礼便说,是我扣截运材车勒卡司机钱物的事吧?总共也没有多少钱,我退赔不就行了,还值得你们这样大动干戈吗?
那两个人没有吭声,车子出了山沿着沙石路继续朝县城里开。
好半天陈福礼又自己嘀咕着说,难道是我跟澡堂子女搓澡师大华子勾搭连环的事犯了吗?就算是犯了也没多大点事呀,还用警车来抓我啊!
到县里的城南分局后,带他回来的两个人跟他摊了牌,他被牵扯到了一起特务案中:前几天那个在枸杞沟雪地里跪拜她叔叔的女人真名叫王启玲,是个中俄混血儿,在去对面国家做边贸生意时被其特务机关策反,回来替人家收集军事、经济等各方面的情报,现已被抓获。她供出其收集到的东宁棒槌沟附近的尚未开放的日军要塞的地形地貌照片,就是由山里一个木材检查站看守带她走一条鲜为人知的小路去偷拍的。
那个公安同志拿出一些洗好的黑白照片给陈福礼看,陈福礼的脑袋瓜子一下子就大了。他说,我这不是混球吗?她说她叔叔是苏联红军,战死在咱要塞附近的战场上我才答应帮她的,我哪知道她是狗特务啊?
陈福礼被关了整整三天三宿,事情最终算是搞清楚了,他没有参与这起特务收集情报案,只是在不知事情真相的情况下被人利用了,以罚款和说服教育为主,再由姐夫四眼做担保,在材料上按手印后被放了出来。
姐夫四眼要带他回家里吃饭,被陈福礼拒绝了。陈福礼说以后我没有你这个姐夫了,咱恩断义绝!四眼说为啥呀?陈福礼说你们不是讨厌我,跟公安都说我是臭无赖吗?陈福礼的话把四眼的脸一下子就说红了,四眼有点结结巴巴地说,那不是也被你气的吗?你说好不容易给你找了个清闲工作,你不好好干不说,还擅自拦截人家运材车,你这犯法的事林业局保卫科还没找你算账呢。
陈福礼甩开四眼,径直奔了叶小青租的房子。他算了下日子,今天或者明天,正好是叶小青说的要回乡下老家的日子,他想咋也得去送送那孤零零的母子俩。
陈福礼先去街边的信用社取了几百块钱,准备到时给叶小青带上。没多还有少呢,这女人不容易,来城里没几年吃了不少苦不说,还被骗了个底朝天,最终是抱着害了她的男人的孩子回娘家去。陈福礼在被关的几天里就想好了,要是叶小青认可,自己就要了那孩子,跟他们娘俩一起过,等过完了年自己攒些钱,买两间平房,娶她过日子。
陈福礼赶到叶小青家房门口时,正好碰到叶小青抱着孩子出来上出租车,身边站着帮她拎行李的周邦国。两人忍不住四目相对的时候,叶小青的眼睛湿了,好半天她才对陈福礼说,我们要回老家了,你一个人在城里多保重吧。
陈福礼一边把手伸到裤袋里去掏钱一边说,等过完了年我去接你们回来。
叶小青说,不用了,有邦国兄弟呢,他会照顾好我们母子俩的。
周邦国的脸在一瞬间便红了,他低着头什么也没说,率先上了出租车,
车子开走许久,陈福礼才醒过神来,他的脸滚烫滚烫的,眼泪一串串地往下掉。
他想,人啊,万事皆空最好啊,那就没有了挂牵,那就没有了负担。
陈福礼手里捏着那几张钞票转身朝街西的方向走,他想好了,去找渔政所的老麻喝酒去。如果老麻问他酒足饭饱了干嘛,他就拽上老麻去大华子修脚的那家澡堂子泡热水澡去。
陈福礼走在方砖砌的街面上。天开始落起雪来,雪片子东一片西一片地舞着,真大呀!
责任编辑 赵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