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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洲星夜

2012-04-29叶娉云

青年作家 2012年7期
关键词:渔村村民

灯火是猝然亮起的,一霎时,我晕眩了。

我仿佛置身于太空中。周边行行列列的灯火,星星似的,远远近近,疏疏密密,在无际无涯的天宇中发亮闪光。

恍惚间,我怀疑自己是莅水的洛神,寄居在烟波浩渺的海中央;而网箱连结的小浮丘筑成的一幢幢三角彩屋,就是龙宫。龙宫上插着的小彩旗,是洛神凌波起舞的彩袖,在轻舞飞扬。

竹笛吹奏的《平湖秋月》仙乐般潺潺流泻,海潮不敢有声,夜莺也不好意思自鸣得意了。只有风——天上的风、海里的风、人间的风——大胆地穿越时空,共舞在这片奇特的海世界里。

海佬告诉我,音乐是鱼儿的安神曲。在柔和的乐声中,鱼儿安静如水,静静地睡觉,静静地长大。

我眼眸凝泪:多么神奇的鱼儿!多么神奇的世界!

回头远望:岸边广漠连亘,月光、星光、灯光交相辉映。我不禁疑惑,那色彩斑斓的别墅村,真是我曾经浪漫而凄惶地度过一夜、从此牵挂不已的小渔村吗?

还有,站在我面前这个脸圆圆、肚子圆圆、笑容灿烂、健朗富态的男人,真是当年那个条子般高瘦、吸足阳光、饱饮海风、木炭般黝黑的老同学海佬吗?

那时的海佬面容坚毅,不苟言笑,眼睛大大的,对什么事都觉得惊奇。全班同学中,从海岛来的就只有他一人,同学们干脆便叫他“海佬”。

我望着海佬,记忆里那个遥远的夏天,又晃晃荡荡地恍现眼前。

那是我们高中即将毕业的夏天,一向没心没肺、不知天高地厚的同学们突然间长大了,突然间明白了许多人情世故,突然间懂得了“愁滋味”,对于即将到来的分离,竟然个个愁绪满怀,依依不舍。班长于是牵头,组织全班轮流到各位同学家中去拜访,想留取美好的记忆和想念。

一个安静的周末,我们搭乘了两次客车,又转乘了两次电动机船,直到傍晚,才终于到了海佬的家乡——川岛三洲村。

三洲村不大,就二十来户人家。村中除了三间红砖瓦屋,全都是海佬家那样的泥墙草顶庐舍。不过在我们的眼中,那却别有风情,展现着旖旎的海岛风光。

海佬家一开门就是海滩:涛声阵阵,一望无际。夕阳、晚霞、海水、茅屋……画面美极了!我们这些“早鸭子”个个兴奋得哇哇大叫,喝海佬用红树林果子与海虾熬成的清毒解湿汤,吃海佬专为我们捕捞的鱼、虾、蟹,拾贝壳,挖毛蟹,追追逐逐,疯玩疯笑疯闹。

海滩被我们闹沸腾了,村子里的男女老少也都涌到海滩上来,以他们渔人特有的热情、好客跟我们笑闹在一起。一时间,整个小渔村如节日般热闹喜庆。

月上中天的时候,村人回家了,我们男男女女十多位同学,躺在海佬家门前用木板拼成的“大床”上。天蓝得就像刚刚用水洗过的蓝幕,月亮、星星就像镶嵌在头顶上的钻石。我们数星望月,诉说着梦想。

时间一如我们的豪情,澎湃着汹涌前行。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就发现月亮不见了,星星也不见了。天空黑得像锅底,厚重暗沉地向我们压下来。

“不好了,大家快起身!”海佬刚说完,豆大的雨点就密密麻麻地打在身上。跟着就听见如百头猛虎一同咆哮似的海涛声,让人心神俱裂。

“快!快!大家快拿东西跑山!”海佬的大叫如洪钟般。他不知从哪里抄起一面锣,“嘭嘭”地敲了起来。

整个村子都沸动了。我们慌慌张张地抓起行囊,跟着海佬、海佬的家人和村民一起向后山跑。风风雨雨的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只感觉海浪追着我们来,似乎要把我们一口吞到海里去。

这一夜,我们真正体验到什么叫“劫难”,什么叫“生死隔一线”。

天亮后回到海佬家,海佬家的泥墙屋已塌了一半。固定不了的桌、椅等家具和我们昨晚的“大床”,竟不知所终。屋子里空空荡荡,泥水流淌,让人惨不忍睹。

海佬的妈妈没说一句话就开始整理屋子,海佬也默默地去帮忙,倒是我们忍不住落下泪来。

难道人类就这样永远屈服于这变幻莫测的自然吗?

我们鼓励海佬勤奋学习,一定要考上大学,冲出三洲,冲出川岛,改变命运。可海佬最终没考大学就回家了。

海佬是他们村中那时唯一到县城求学的青年,可他没能逃脱厄运的追迫。在即将高考前,他的父亲在海中罹难了。海佬是家中唯一的男孩,在灾难突至的时刻,只能放弃理想,回归贫困的小渔村,以稚嫩的肩头承担起家庭的重任。

但是用理想、用知识武装了的新式渔人,是决不会向命运低头的!勇敢的海佬、坚毅的海佬、聪明的海佬,望着生他、养他、又给他带来无数灾难和伤痛的大海,眼中终日跳跃着关于命运、关于前途、关于大海、关于小渔村、关于改革开放、关于贫困、关于富裕等等的命题。

那时候的大海,只有风风雨雨,茫白而苍凉;朝阳与晚霞也只是梦的色彩,缥缥缈缈,摇曳而虚空。海佬的脚步沉重而缓慢。

越过了暗黑沉沦的边界,海佬终于找寻出一条与命运抗争的路子——他大胆地向村长、村民提出了筑堤造围的设想。

对于当时的小渔村,筑堤造围无疑是天方夜谭。老村长硬生生地咽下了两口涎水,才对海佬说:“后生仔,你这是梦想,是妄想!‘大跃进那时期,我望见海那边的内陆地带大搞水利工程,也有过这样的梦想和妄想。可是,你看看这海连天的!你想过这是一项什么样的工程吗?”

海佬知道。他知道工程的浩大、技术的繁难;他更知道这不仅仅是他们村人自己要努力解决的课题,还必须要政府的支持、政府的投入。

三洲村接连的海边,还有另外五个自然村。那些村和三洲村一样,从古到今,一直遭受大海的肆虐。大海每年都要发横暴戾几次,每次都吞噬好几条人命,损毁财产无数。海佬相信政府部门也有整改围海的计划,只是时机问题。现在,他就是要紧抓时机,突破时机。

那年5月热烈的阳光,反射着海佬的理想与激情。一件斗笠、一双胶鞋,海佬走遍了海边六个村的每家每户,奔走于镇、县、市的有关部门。最后政府部门动心思了,集结镇、村、乡三级力量筑堤造田。

工程太浩大了!

那年月,政府资金短缺;村民的财产更是稀少而零碎。三年,整整三年!政府部门派驻施工队,解决水泥、钢筋;其余所需的木材、砖瓦、沙石等材料,都由村民自行解决。

烈日当空,风雨无阻,村民们男女老少齐上阵:健壮的劳力上山砍伐木材、锤打石料,老人、孩童则运沙搬泥。手脚磨损了,鲜血淋漓,没人叫痛喊苦、退缩不前;肩背被压伤压弯了,没人喊苦叫累、停工歇休;衣裤破烂了,褴褛得一如叫花子,也没人耻笑或不好意思。每个人的心中、脸上,都昂扬着不屈不挠与命运抗争的意志,都昂扬着筑堤造围的澎湃豪情!

海佬太激动了!工程的浩大壮观,令他惊心动魄;政府的极力支持,村民们的团结一心、艰苦奋斗,令他深深感动。他说不出自己的感受,只能热泪盈眶。

三年,整整三年!村民们勒紧裤带,日夜轮班,上山下海,靠着双手双脚,靠着担、挑、抬、托,历经千个日日夜夜,终于完成了浩繁而伟大的填海造围工程!

海堤宽厚高伟,围垠万亩。村民站在高高的堤坝上看:激荡的南海春潮一次次发威发飙,想越过海堤,像以往一样,任性地去它想去的地方。然而惊涛拍岸,只能惊涛拍岸!再高、再急、再凶险的浪潮,也被海堤挡了回去!汹涌的浪潮再也不能横行无忌了!

海堤竣工的那天,村民们敲锣打鼓,载歌载舞,举杯庆贺,共饮共醉在海堤上。海佬痛饮了一瓶烈酒。酒醉人不醉,他不敢歇下,在村民们欢欣鼓舞的当晚,背起行装又出发了。

时间就是金钱,时机更需要创造。海佬知道,大环境已打造好,未来的致富路,就要靠他们自己去创了。还是一件斗笠、一双胶鞋,口袋空空的海佬奔走于大江南北,边打工边学习,同样用了整整三年时间,才把技术、经验求回来。

回来后的海佬,再次游说村民,要把填好的万亩滩涂变成网箱养殖场。

父老乡亲们再次被海佬的胆色和气魄所折服。几位父辈与海佬一起,以“不成功,便成仁”的勇气,借贷巨款。那笔款项的巨大,在当时无疑是让人惊心动魄的。

海佬借贷的事,就像风的传说,很快传开了。全岛一片哗然!认识海佬的为他揪心捏汗;不认识的,骂他胆大妄为、将死无葬身之地。然后,全川岛的人都开始叫他“押命老板”。

那时中国刚刚改革开放,银行不怕你贷款,怕的是你不敢贷款;那时没财产或房产抵押也不要紧,只要有诚信人作担保,银行就会借贷。

那时的人讲承担,重承诺。姓名签上,手模按上,那便等于把性命押上了——海佬家中一贫如洗,只有性命了。用海佬的话说,他们是“把性命交给别人”开始创业的。

我曾问海佬:“你当时害怕吗?”“怕呀!贷款那天,我为自己准备了一条绳子。那是用来上吊的。我把绳子放在枕头底下,整整五年都枕着绳子睡,时刻准备着不成功便成‘鬼。每天晚上用手摸绳子,都感觉有一个吊死鬼正在等我。正因为怕,所以更要豁出去!”

海佬这份艰涩的心路历程和个中的辛酸我无法体会,平常人也不敢体会。但海佬是好样的,正是因为这份豁出性命的拼搏,才换回了了不起的成功!

一道围堤,把海水推离海岸十多里;风雨飘摇的小渔村,变成了瓷片贴墙、琉璃瓦顶、绿树红花、气派非凡的别墅新村。命途凄苦悲壮的“海佬们”,终于过上了安稳富裕的美好生活。

放眼望去,长城般的围堤内外是两个世界:堤外海洋捕捞,渔火明灭恰似月朗星稀;堤内网箱养殖,灯盏闪烁正如银河落九天。

风说水说此情此景最美,却又道人间无数!

作者简介

叶娉云,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台山市文化馆副馆长,江门市作家协会副秘书长,《江门作家》执行主编,《侨乡文学》主编,在《作品》《粤海散文》等报刊发表过散文、小说,著有长篇小说《窗外有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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