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的诗
2012-04-29西西
西西
如 画
把日常顺序推到一边,我跟随这半个日子
去臂弯一样的河湾
沿着河堤走,像沿着画框走
天蓝得没有一丝噪音
草枯黄得恰到好处,比斜阳浅,比河湾深
远远三两农夫扛着锄头。对,要远远地才好
这匀称的河山,在画框里光滑地流动
我想推门而入,饮一瓢你的波澜不惊
可我不能躺着,不能飞,不能把影子踢下水
对急转弯的白鸟叫好再来一个
它只管寻它的小鱼。我有笔
却无处写下我的名字
我无法对不属于我的美专心
沿着河堤走,像沿着自己的边沿走
走不出自己,也走不进画里
山 居
——布袋坑纪行
从袋子底到袋子口
越走越松,掉了一路身外之物
今晚,我是个居士,住在袋沿上
山直起背脊,倾一壶酒
就是五百年飞瀑
我采花,采月亮
月那样白,夜就是个破袋子
山里有妖精
我们勾肩搭背,提着裙子,转几个圈
天就亮了
顺着光,我梦一般歪斜
听泉,听一方清凉
袋子底滑来
抱着《卡夫卡全集》走完回家的路
徒步。我抱着九个器官纠结成的异兽
稍俯身就听见:你,你的父亲,三个未婚妻
在它不省人事的鼾声里讲和
你这个一百年前的八零后啊
让我的双臂,如此酸痛
“弱的天才”,四十一岁的鳏夫,死于肺结核
塞壬的歌声般妖冶的占有
死于一辈子的事业与另一件
一辈子的事业,不够配合的尝试拯救
我听说,“七岁时他被父亲罚站门外一夜
在三十七岁竟将之追认作一生的预言”
那优越的语调激怒了我
你是我生日相隔四天的兄弟
怎能容忍,与父母的生之悲剧,可以举重若轻
可你是儿子,一个将长成巨人的儿子
现在,他们都说,你“误入世界”——
两年前,一个背水而战者暗自
将那活着的人无法享受的高度,纳入自己的逻辑
仿佛从天而降的门,从句号内部弹出
她已是水,沸动,暴露全身的肌骨冲撞
神的一瞥。你深谙
细节永远量不出自己的尺寸——
出走的独女,被驳于门楣
不可知力,爱站在成长对面
自 语
摆布你的节奏
遮你的眼。畏光的女人
黑暗公正地收容你
你习惯性地束手束脚,抱头,把痛哭
捺回丹田。“没有更安全的去处了”
随便踏出一步,就撞醒一个秘密——
它们纹丝不动,巨兽般假寐
“不要辜负你的误入”
它们永远在那里,蓄谋结识你
结 尾
黄昏很美
心有秘密的人们,在黄昏里
很美
流水,不能听得太久
它无间断的无节奏,听着多像城市嗡嗡的回声
哪个时机打断它会比较礼貌呢?
我拖着家当已酝酿好回城的路
我的悲欢,你已一无所知,还低着头
做什么?我心里发笑
但神色想必很冷峻——
我又洗了洗我的洁癖,乌托邦,还有你;
我一松手
你们,就沉了下去
金色笔记
——给与我合居的一文阿姊
理性,感性,盛开的女子
小镇如萼,接住你
我一撇一捺穿过街市,油菜田,你的人间
卸下假肢,变得潦草,长袖善舞
娇声唤你,颠覆你,像配合的情侣
我们合成一副手套,搓出暖,搓得起球
无所谓左右交换,像昨天和今天交换
我想也不想地说话,松得泥沙俱下
而你常常低头,长发垂下如翼
仿佛远方的某人正汲水而来,手挥动如炊烟
我们两个软体动物,相互渗透
皮肤分泌薄而凉的黏液,消受不了月光
满房间的黑悬于额上
我隔着被子抱你,一刻钟内沉沉睡去
而你抱住双膝就抱住一座山
夜滴答滴答不止
吃吃风也会饱的女子,肠子一寸一寸变短
病 中
一
身体在变淡。把剩余的力气吹进
空荡荡的阴影
有风慷慨作歌,从夜半的豁口遁走
我如一只登上秋千的白瓷瓶
光向我倾斜。月一夜不敢合眼
到处是逃生的蚂蚁。我是最后一站天险
像青筋凸跳的巨人抓破
一个个日子,瑟缩于一张床
二
刨开冻僵的土层
春提前醒来将我蛰伤。蜷如一团纸
坦开四肢,又像天空一样平整
我被埋在病根部
长出小小的刺。时间松如棉絮
再流不出泪,再挡不住风。
我独自驾着冬天
渐远,缩小如一只瞳孔
被架空的世界,是一座好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