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能在午夜看到太阳
2012-04-29马碧静
马碧静,笔名阿伊莎·马碧静,女,回族,1979年10月出生在大理州一个偏远而充满神秘传说的山乡。先后从事过林业站出纳、保险公司推销、广播站播音员、高速公路收费员、报社记者等多种职业,现为自由撰稿人。有丰富的人生阅历以及洞察世界独特而敏锐的眼光。爱好写作,喜欢烹饪、旅游、绘画、音乐、做手工、游泳、布置房间等一切与挑战、尝试、创作、探索、发现和美有关的事物。相信美是可以变出来的,用你的一双手和一颗心!全心全意感受生活,用良知说话。云南省作协会员,12岁发表处女作,以小说创作为主书写人生,偶以散文随笔书写心情。著有《素人》、《守住这一片阳光》、《手魔》、《空城》、《半颗血舍利》等多部长篇及中短篇小说集,共计120多万字,在各级各类报刊杂志发表及出版60多万字。
一
寄完孩子,郭雨桐匆匆往泰兴市场赶。
今天立冬,天气预报说有小到中雨。记得《上邪》说:冬雷阵阵,乃敢与君绝!本是用根本不可能的自然现象来形容恋人之间忠贞不渝的爱情,可如今“冬雷阵阵”已经是惯常事了,越来越反常的自然现象让“绝唱”成为了“说唱”,实在有娱人的味道。
想到“爱情”,郭雨桐心底骤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是个多么古老而矫情的词汇!郭雨桐下意识地朝四周匆匆的行人瞥一眼,生怕被人洞悉了所思所想——如果真是这样,那该是多么尴尬的事情!
当然没人洞悉。甚至没谁向她投来一眼。路上的车辆在喇叭声中川流不息,行人神色匆匆,正赶着上早班或上早工,每个人的每一秒钟都是宝贵的。
也包括她的。
郭雨桐匆匆地走着,时不时抬头看一眼乌云密布的天空。这种天气,下关风更加猛烈了,萧索的寒风一阵阵往她塌下来的领口里灌,她一阵哆嗦,从口袋里掏出手将厚围脖往颈上裹了裹,又快步朝前走去。
路上有卖蒸米糕的小摊,热腾腾的蒸锅里氤氲弥漫,芝麻和糖稀的甜香不断涌入她的鼻口,她的喉节条件反射地动了动,守摊的小贩乐颠颠地问她要几个。终于,她只是站了站,歉意地笑笑又朝前走了。
一路上,她紧紧攥着口袋里的零钱,这是今天的菜钱,二十块零一毛一,这里面不包括她的早点钱。
她的早点应该在家里吃,煮饵丝或是蒸粑粑,只是她起迟了,没赶上做。她只是在洗漱的空隙给女儿做了一个白水煮鸡蛋,又热了一背壶牛奶。
泰兴市场是下关最大的菜市场及菜蔬批发市场,来这里买菜一是因为顺路,但更主要的还是这里的菜价较其他小菜市场便宜些,很多小菜市场的肉、菜都是由小贩从这里倒卖过去的。
郭雨桐在喧闹的菜市场走了一圈,买到了头晚上计算好价钱的东西:两个西红柿、一把菠菜、一块白豆腐、一斤毛豆、半斤牛肉末,最后口袋里就只剩三块钱了,她打算再买一把小青菜。
“青菜两块钱一斤。”
“又涨价了?前天不是一块五吗?一块五卖不卖?”郭雨桐来不及惊叹,因为她知道自己惊叹的速度绝对赶不上物价上涨的速度。目前她只想压一压价,买到一把小青菜。
“前天是前天。少一分不卖。”卖菜的中年妇女一副爱买不买的样子。
略微踌躇间,一位穿着邋遢的老乞婆拄着打狗棍踱到她旁边,一边向她鞠躬一边含混不清地说着什么。郭雨桐马上从手里的三块零钱里抽出一块钱递给她,老乞婆接过钱,对她说了一大堆“好心好报”之类的好话,又鞠了一个躬才慢慢地踱开了。做这些时她丝毫没有迟疑,只是觉得老乞婆很可怜,这么大年纪还得来讨饭。
在她转身要离开时,卖菜的中年妇女叫住了她,以一块五的价钱卖给了她一把小青菜。
走出菜市场,郭雨桐下意识地抬腕看了看表,09:34。郭雨桐转向西边人行道加快了脚步,人行道北边是一些售卖中低档服饰和鞋子的小商店,一些店家在门口拉起了“大出血抛售”、“赔本出售”的广告牌和海报,还有一些商家音响里狂躁的摇滚乐里夹杂着“十三元、十三元一样,样样十三元,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之类的广告语。这就是市井人生!郭雨桐像逃跑一样地匆匆经过,只想快点赶到医院。
前面是一家相对安静的女装店,门口有一位年龄与郭雨桐相当的妇人在晒太阳,她巧克力色的短发微卷着,跷高的二郎腿上的紫红色长筒裤袜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说不出的时尚与风情。
“呀,雨桐,今天可真难得!”妇人无意中抬眼看到了郭雨桐,原本百无聊赖的脸上马上洋溢满了笑容,还隔着老远便大咧咧地喊了起来,引得路人侧目。
多少年了,还是老样子。郭雨桐不禁也被妇人不设防的笑容感染了,脸部也有了变化。不过她知道此时自己笑得十分僵硬,因为她觉得有些撑不住了。
“怎么回事,你?”妇人将门前的靠背椅让给郭雨桐,又要去给她倒开水。
“秦建芸,别忙了,缓口气我得马上走。”郭雨桐像大肚子孕妇一样一手撑着后腰一手扶着座椅慢慢坐了下来。
“上环后就这样,要去妇幼保健院。刚才走紧了。”缓过口气,郭雨桐回答了秦建芸的疑问。
“唉,可能是妇科病,那得赶紧治。女人啊,多多少少都会有一点。上环后更明显,不过不管多少都得当回事。”秦建芸接过郭雨桐手里的菜,起身要为她拦出租车。
“我不用坐车,十五分钟就走到了。”郭雨桐口齿里吸着气,忍着腰骶酸痛对站在路边拦车的秦建芸喊过去。
“少废话。”秦建芸像男人一样头也不回地朝郭雨桐摆摆手,拦下一辆出租车,并将车费付了。
二
“我怀疑得了外阴白癍,可能还有毛囊炎。”
经过了漫长的挂号排队、候诊排队,郭雨桐终于坐在了那位中年女医生面前。
也许很少有患者直接将自己的推测告诉医生,中年女医生停下正在写着的笔,抬头看了一眼郭雨桐,又低头将手中的单子填完递给了上一位患者。
这才询问地看着她。
郭雨桐将自己的症状告诉这位中年女医生,女医生又问了一些问题,然后告诉她先得做个检查,取一些白带送检。
看着高高的检查台,一应雪白的枕套和床单,以及床尾两个脚印状的脚架,郭雨桐又开始发怵了。这东西对于如今已为人妻为人母的她来说,已经不陌生了,可仍然令她感到无助的害怕。
她清楚地记得第一次面对这种检查台是两年半以前,女儿还蜷缩在她温暖的子宫里,只有三个半月,她却不幸得了急性阑尾炎。
毫无征兆的,下午五点前后,老公在笔记本电脑上打牌,自己坐在窗前绣着十字绣——一个粉色的可爱小抱枕,上面是两个光屁股的小天使。屋里若有若无地流泻着爱尔兰轻音乐,她时不时抬头与老公相视一笑,心里被宠爱和母爱浸出了蜜。
然后它就来了,先是以为坐久了胃疼,起身来回走动了好几圈也没用,孕期又不能乱用药,只好上楼躺一躺,体贴的老公还给她送来了热水袋暖胃。
可是躺了一个多钟头,疼痛非但没有减轻,反而愈加严重起来,不但整个小腹牵扯着呼吸疼痛,还发起了虚汗,紧接着呕吐不止,先是食物、再是胃酸、最后是苦胆水,等胃里都空了后,胃就痉挛着干呕。听到郭雨桐呕吐,老公李子涵就放下手中的游戏上楼来看她了,他给她拍背、递纸、送漱口水,又找来孕妇可以服用的胃肠药品给她吞服了,然后扶她躺下来,温柔地对她说躺一下就好了。
郭雨桐就是在这个时候突然爆发的!
她气愤地甩开老公的手,支撑着走到梳妆镜前,镜里的她此时面色苍白,细细密密的汗粒露珠一样爬满了额头。
她一言不发,从窗头柜里的钱夹里拿走了全部的钱——三百块。她边走边穿上外套,甚至连看都不看一眼李子涵。
李子涵在愣怔的同时突然反应过来,一边喊“我陪你去”,一边忙不迭地换鞋子跟了上去。
开始去的就是妇幼保健院,验血后值班医生一听肚里有孩子就不敢接了,建议他们转去当地一所州级大医院,于是只好另打出租车赶去。
紧赶慢赶到了那所大医院,值班医生一听是孕妇又让先去妇产科检查,等坐电梯上到十四楼妇产科,郭雨桐觉得自己已经虚脱了。
值班的是一群小护士,也许内中还有实习生,她们冷漠地听完郭雨桐夫妇的叙述,其中两个慢条斯理地出了值班室的门,走在后面的一个面无表情地回过头对郭雨桐说“先做个检查”。
郭雨桐就这样无奈地走进了检查室,猝不及防地看到了那台床尾有两个冰冷脚架的检查台。
说无奈,是因为她了解自己的身体——她觉得,即便是医生,恐怕也没有一名准母亲还了解自己的身体,因为这个时候的感觉是双份的,再没有任何时候比这时的感官更敏感。可事实是,现代医院更加推崇医疗设备,一切都以数据来说话。
也就是说,虽然她靠感觉和常识推测自己可能得了急忙阑尾炎,却不得不躺在检查台上检查是否是妇科方面的问题。
“动作快点。铺上一张纸,脱掉一只裤筒,躺下,双脚放到铁架上。”刚才走上前的那个护士将医用器械摔得“呯嗙”响,又用嘴努一努检查台旁的一摞医用蓝棉纸。
郭雨桐咬着牙在心里给自己打气,希望尽力配合好检查,以便进入下一程序。她实在有些撑不住了。
可当双脚抵上床尾那两个脚掌一样的脚架时,她才深刻体会什么叫“冷入骨髓”,因为它不仅仅是冷,还有让人无法招架的恐怖。她觉得自己在将最脆弱和最隐私的地方交给陌生人。
她感到自己的双腿无法自控的抖动,当扩阴器张开大嘴巴深入进去时,她无法控制地“啊”了一声。
“叫什么,还没进去。”又是那位护士,此时戴上了白口罩,说出的话像是不耐烦极了的咬牙切齿。
郭雨桐不敢吱声了,她咬紧了下唇,只希望努力忍一忍,挨过检查。
可是,继续深入的“大嘴巴”像是要将她撕裂,同时,一种更深的恐怖跃上了她的心头——她肚里的孩子,她怕伤害到她的孩子。她现在开始怀疑那个“大嘴巴”是扩阴器还是扩宫器。
“我肚里有孩子,我不做了。”
听到这话,那位护士停下了动作,她从白口罩上方狠狠瞪了郭雨桐一眼,用咬牙切齿的声音对她吼道:“不做就算了,出去。”
护士转过身,将医用器械摔到桌上,刚才走在后面的那位护士边收拾边露出嘲弄的笑意斜了郭雨桐两眼。
慢慢立了起来,郭雨桐这才感觉天眩地转,胃里翻江倒海。模糊中,她看到面前站着的两位实习生对她指指点点,在她走出去的时候,还听到为她做检查的那位护士在骂骂咧咧,可她已经顾不上了。
她现在只想赶快逃离这个可怕的地方。
“好了,你可以起来了。”
立起身,郭雨桐面前是那位中年女医生的笑脸,她一时觉得踏实了很多。
“你的情况不是很严重,不过需要用红外线做光化疗。”中年女医生填好病历本,询问地望着她。
“需要多久?”
“这个不好说,先一个疗程一个疗程地做。这个病很麻烦,不是一时半会好得了的,你得做好思想准备。”中年女医生耐心地为郭雨桐解释。
“医生,我孩子小没人管,没条件一天天往医院跑,能有其他办法吗?”
“如果是这样,我给你开点药膏,你自己在家里用台灯烤吧。”中年女医生开好药膏,将用法用量详细告诉郭雨桐,之后郭雨桐又在医生的建议下做了一个阴道镜,好在一切正常。医生又告诉她,如果没做过子宫刮片普查,最好还是做一个,图个放心。
郭雨桐在墙上的报价表上找到了子宫刮片检查的费用,马上说暂时不做了。
临走时,郭雨桐对这位中年女医生谢了又谢,心里暖暖的。她没忘记看一眼女医生的工作证,女医生姓杨,是科室副主任。郭雨桐记住了那个名字。
三
从秦建芸那里取了菜,郭雨桐觉得轻松了不少,现在她得上父母家接女儿。
父母家在小花园附近,住的是机电厂的旧宿舍。老俩口原本都是机电厂职工。
隔老远就听到二楼的父母家笑闹声一片,进了门放下菜,才发现是父亲戴了顶高毡帽、提着一把弯头伞在表演卓别林,沙发上母亲搂着女儿,一旁坐着妹妹,三个人笑作一团。
“上我屋来,问你点事。”看到郭雨桐进来,妹妹郭雨薇马上从沙发上站起来,拽着姐姐的手就往自己屋里走,并顺手将屋门关上了。早上郭雨桐送女儿来时她已经上班去了,两人没照面,看样子已经等她很久了。
“什么事这么神秘?大白天在自己家里还关门!”郭雨桐觉得好笑,妹妹今年刚毕业就幸运地考上了公务员,在政府机关做文秘,虽是工作了的人,仍是一身的孩子气。
郭雨薇张了张嘴,没说出什么话,反而一张粉脸涨得通红。
“快说呀,到底什么事?”郭雨桐觉得奇怪,平时的妹妹可是直肠子的人,有什么说什么的。
可是今天无论郭雨桐怎么问,妹妹就是不再开金口了。妹妹只是笑,撑不住地笑,笑得弯了腰。
这个疯丫头,什么时候才长得大?郭雨桐暗暗嘀咕。
“不说是吧?那我走了。”郭雨桐没了耐心,从医院出来她是走着来的,到现在才觉得双腿酸痛、疲惫不堪,已经被她忘却的腰背酸痛又开始找茬来了。她现在只想好好躺一躺。
“哎……你自己看嘛。”被逼急了的妹妹突然走到她身旁,拉起她的右手放在了自己的胸部。
郭雨桐轻轻碰了碰,妹妹皱着眉说“疼”,郭雨桐又将手探到妹妹衣服里摸了摸,像是摸到了一个肿块。
于是她马上明白了,一时间有些吃惊。
“什么时候发现的?”
“哎呀,这个我也说不准。上学时大部分女生都说经前经后这里会胀痛,是正常现象,又因为害羞,大家都没拿它当一回事。可最近发现它胀痛得频繁,好像加重了。”妹妹眉头紧锁,眼睛里有了些发亮的东西。
“傻姑娘,别瞎想,可能是乳腺增生。很多育龄女性都有这个病,你姐姐——我也有。”
“啊?姐姐你也——”郭雨薇从未听姐姐说过,一时也有些吃惊。
“这个病也不是什么大病,有了积极治疗,注意饮食起居,最主要是保持心情愉悦。明天我陪你到妇幼保健院看一看。”郭雨桐为妹妹整理好衣服,又疼爱地拍了拍她的脸。妹妹整整小自己十岁,小时候父母工作忙,基本都是郭雨桐带妹妹,姐妹俩从小感情就好,特别是五年前母亲小脑萎缩后患上了老年痴呆症,她就越加依赖这个姐姐了。
“可是……我难为情呀……还有,检查可不可怕?疼不疼?”郭雨薇虽然已经止住了泪水,可一道秀眉还是无法舒展。
“就是摸一下、照个片子,没什么可怕的。今天我遇到一位十分和善的女医生,明天我们就去找她,你就放下心吧!”
“妈妈,小姨……”门外响起了无章法的拍门声,郭雨桐赶快拉开门,看到女儿安安站在门前,她漂亮的脸蛋上一张粉色的小嘴噘得老高,眼里满是委屈。
“对不起宝贝,妈妈在和小姨说事情。”郭雨桐抱起女儿,在她粉嫩的小脸上吮了又吮,又亲了亲她的小嘴。只要看到女儿,郭雨桐任有烦心事都会一扫而光,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女儿安安就是两年半前郭雨桐做阑尾手术时怀的那个孩子,一想起曾经的那次恐怖遭遇,她仍难以自制地一阵阵后怕!
做完手术的第三天,她的主治医生和为她做手术的另一位男医生就接二连三地来告诫她:她肚里的这个孩子不能要,虽然他们已经在她的针水上慎重又慎重,但毕竟手术时打的麻醉对胎儿十分不利,以前就有不听劝的病人产下了残疾儿,还来医院闹,弄得非常不好。最主要的还是生下这样的孩子对父母是个拖累,孩子自己也可怜……
听到这样的话,刚刚才从死亡线上抢救过来的郭雨桐觉得再一次站在了死亡的边缘,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次手术竟给她带来了如此致命的问题!
什么意思?那就是说她肚里这个小生命还未能来世界上看一眼便将被扼杀!那真是太残忍了,郭雨桐一阵阵颤栗。
郭雨桐和老公当然告诉医生他们会考虑医生建议的。事实上她不太相信医生所说的,很多时候医生为了怕承担责任而说一些唬人的话,无非是让你以后别找他们麻烦。郭雨桐只想赶快出院,自己的孩子当然还是自己做主。
可那两位外科医生似乎没完没了,除了每天要到病房问她想好了没有,还三头两头将老公李子涵找去谈利害关系,弄得两人也开始紧张了。
事后郭雨桐想,长这么大流得最多一次泪水就是这次,长这么大面临最艰难决择的也是这次——这似乎是一个坎。
一星期后,主治医生告诉她,他们已经为她联系好了妇产科,让她尽快转科解决“剩下的问题”。
“剩下的问题”?!
在惊讶的同时,郭雨桐有些愤怒了!这是什么意思?她觉得医生可以“告之”,但选择权还在病人自己。现在的情况是,她莫名其妙就被强行打入了屠宰厂。
这时候郭雨桐夫妇的一些亲朋好友听到她的情况都跑来劝她,都说一切听医生的,医生不会害你。现在就一个孩子,讲究优生优育。你们小俩口还年轻,何愁再怀上一个健康聪明的宝宝……
郭雨桐就这样在各方的压力下转入了妇产科。一位接收她的妇产科女医生很快为她办好手续安排好床位,考虑到她刚做完阑尾切除术,初步定为药流,并开好了一种两百多块钱的进口药,告诉她明天早晨开始服用。
一切似乎都是势在必行。似乎冥冥之中已经设定好了程序,必须按这个轨迹进行。
这时郭雨桐才恍然醒悟,无助的自己似乎不知不觉陷入了一个阴谋!
接下来的例行检查让她恍然梦里,似乎是一个永远也醒不过来的噩梦,她像行尸一样在医生的指示下做着每一项检查,当她再一次看到那台令她骨髓发冷的检查台、当她麻木地褪去一只裤筒双脚抵上床尾的铁脚架、当那张鸭子嘴一样的冰冷仪器再次深入进去时,她明显感觉到微微隆起的肚子动了一下,她不知道肚里那个小生命的悸动是因为什么。是因为寒冷?是害怕?还是饥饿?她已经一个多星期没有好好吃过东西了,发病当天没吃晚饭,手术后三天只吃过很少量的藕粉,之后可以吃饭了医生又让控制食量,每餐只能吃一小碗。再或者,他是感觉到了某种危险,而在做无力的反抗?哦,可怜的孩子!
想到这里,郭雨桐觉得自己的心已经碎了。她难以克制地号啕大哭起来,她觉得全身都酸得难受,那种酸让她气阻胸闷,似乎快死了,她必须将体内的酸全部排泄出来……
为她做检查的也就是那位接收她的女医生,听到郭雨桐哭,她忙问:“是不是疼?”
看到郭雨桐摇头,却哭得更凶了。有经验的女医生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她取出那个冰冷的“鸭子嘴”放下,又脱去手套,拉下口罩,然后轻轻将郭雨桐扶了起来,让她穿好裤子,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递给她。
“舍不得孩子是吧?”等郭雨桐平静下来了,女医生才问。
“我是辞职保这个孩子的,想不到会……”郭雨桐说的是实情,虽然她的辞职不单纯是这个原因,但其中就有这个原因,怀上孩子时她已经三十二岁了,属于高龄孕妇。
“哦,是这样。”女医生沉吟了一下,似乎在做强烈的思想斗争,一会儿后终于说:“其实做阑尾切除手术对你肚里的孩子影响并不是太大,这样吧,我去外科调一下你的用药记录,如果用药没问题,你可以不做的。”
女医生说完便匆匆起身离开了检查室。
郭雨桐愣怔了半天,等想明白女医生的话后,又哭了。
四
下午,女医生来病房找她,并告诉她已经查过外科用药记录,没什么大问题。女医生又看了看胸前的挂表,递给她一张单子,叮嘱她赶快去做个彩超,将结果给她送过来,如果胎儿在子宫里的情况好,她就可以保住这个孩子。
当时已经是下午四点钟,李子涵赶快搀扶着郭雨桐去彩超室排队。他们知道,这所大医院,每天每个检查室门口都挤满了病人,实在有些人满为患了。
前面果然排有十来个人,两人焦急不安地等待着,生怕到了下班时间,郭雨桐的检查就得推到明早了,这种情况是经常事。
紧等慢等,五点二十的时候前面只有一个病人了,这时又来了一位患者,她旁边跟着一位女医生,看两人说话的口气应该是熟人,女医生让那女的在检查室门口等,自己却进了检查室,不一会,进去那位女医生便叫那女的进去。人群里有轻微的不满,好不容易那女的出来了,排在郭雨桐前的那位患者也进去了,郭雨桐夫妇才松出一口气。
终于那位患者出来了,喊名字的那位女医生又出现在门口,郭雨桐夫妇忙迎了上去。她看到女医生手上的单子,名字正是她的。可这时,又有一位男医生领着一个女的走了过来,人还没到就远远地和这位女医生打了招呼。
寒暄了几句,女医生脸上挂满了巴结的笑,收了那女的单子,将眼前这位某主任的小姨妹领进了检查室。
人群里又有了不满的小声嘀咕,但仍没人敢说话。郭雨桐焦急如焚,而一向温文的李子涵已是有些怒火难抑了。
好不容易走后门那女的出来了,李子涵急急搀着郭雨桐走上前。那位喊名字的女医生从眼角斜了郭雨桐一眼:“郭雨桐是吧?”
郭雨桐忙说“是”。
“下班了,明早再来。单子要不要压在这儿?”女医生晃晃手里的单子。
一听下班了,两人都急了。老公李子涵耐着性子和这位医生解释了半天,说是急症,主治医生等着看单子,好话说了一大撂,希望医生行个方便,替他们做一做。
可这医生油盐不进,不耐烦地说:“说什么也没用,下班了就是下班了。”边说边转身要走。
李子涵这回可沉不住气,他突然暴怒起来,人没说话整张脸就涨得通红:“按理早该轮到我们了,都是因为你们开后门。你们是人民医院,还讲不讲道理了。”
女医生听李子涵这么说,一下子觉得下不了台,语气尖利地回道:“我们就是开后门,怎么了怎么了?有本事你也来走走后门试试。”
听到门外争吵,检查室里的另两位医生护士也跑了出来,她们当然是来帮腔的。年龄稍长些的那位女医生冷笑着说:“你说话给我客气点,如果我不高兴,求我都不会给你做。”
小护士说:“按理?什么叫按理?这世界该按理的事多了去了,你能有什么办法?哼!”
李子涵气得全身发抖,却再说不出半个字。三个女人鄙夷地一笑,一起回了检查室。排在后面的人也一起散了。
李子涵气愤地掏出手机,边拨号码边嘀咕着:“好,我这就给你们走一走后门。”
一旁的郭雨桐知道他是要给这家大医院的一位副院长挂电话,这位副院长是他一位大学同学的弟弟,平时大家经常走动,关系十分不错。便劝他有事说事,别再节外生枝。李子涵把嗓口眼里那口气往下咽了咽,点了点头。
挂了电话,李子涵泰然自若地拉着老婆郭雨桐在门口候着,很快,检查室里电话响了,里面恭敬地“唯唯喏喏”了一阵,先前那位喊人的女医生诚惶诚恐地探出头来,喊了郭雨桐的名字。
“小家伙很活跃,游来游去的,我都照不到他!”检查室里,郭雨桐一听到这话,眼泪就下来了。她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经过这番折腾,接收郭雨桐的田医生早下班了。郭雨桐小心地将彩超结论单收了起来,她觉得自己似乎已经开始活过来了。
这是一个不眠夜,躺在窗前的病床上,看着苍茫的夜色,听着下关风拍打窗棱的声音,郭雨桐将手放在腹部轻轻抚摸着。似乎肚里的小生命预知了好消息,她的肚子在今天特别活跃,每一次的悸动都让她激动不已。
她知道,黑夜很快就会过去的。
离开医院时,小俩口对田医生千恩万谢。对于他们来说,田医生就是他们一家的大恩人。郭雨桐默默记下了那个温暖人心的名字。
两年前,他们的小宝贝终于平安出生,她不仅出奇地漂亮,还出奇地聪明!李子涵给女儿起名李安馨,希望她一生平安、快乐度过每一天!
“怎么?想躲在娘家不回啦?”刚进门,老公李子涵就开了一句玩笑话。
“是呀,娘家多好啊,有吃有住的,饭也有人做,用不着奔忙。”母亲生病后,一直都是父亲在做饭,而且味道还真不错,郭雨桐也没心没肺地玩笑了一句。
当时老公正系着围裙淘米,从厨房探出头跟郭雨桐说话,听到郭雨桐的话,突然收敛了笑容,将头缩回去了。
郭雨桐没在意,给女儿安安打开了影碟机,将她最喜欢的一盘英语碟片放了进去,陪着女儿坐在沙发上看了起来。
等了一会儿,仍没见老公出来。郭雨桐看看表,时间差不多了,该准备晚饭菜了,便起身进了厨房。
刚进门,便见老公李子涵站在窗前抽烟,虽然半个身子都够在窗外,厨房仍染了一大股烟味。
“喂,告诉你多少次了,别在厨房抽烟。要抽烟上阳台嘛,就是不听。”郭雨桐一手在鼻口前挥扫着烟雾,一边皱着眉头埋怨。
要在以往,李子涵紧吸几口,就会把烟头摁灭,有时还会讨好地抱抱郭雨桐的腰。可今天,他像没听见一样,身体纹丝不动。
郭雨桐捡好了菜,要去水池洗,这才发现,李子涵还趴在窗外,自来水管被他身体盖住了半个。
“喂,快让开,我要洗菜。怎么回事你?”这下郭雨桐声音里已经有几分火药味了。害妇科病的女人心情都烦躁,这段时间她才是深有体会!
“既然娘家好,你又回来做什么?我没能耐让你穿好吃好。”李子涵转过身,将烟头扔在垃圾桶里,不咸不淡地将这句话抛给她,看也不看她一眼就出了厨房。
郭雨桐愣了愣,想发火却发不出来。看着仍在冒烟的烟头,赶紧走上前用火钳将其摁灭,发了一阵愣怔,深深叹口气,又忙乎起来。
在做饭的当儿,却无法克制地回想她和李子涵从认识到结婚的过程。那时她大学刚毕业,不想去挤公务员那条独木桥,便心安理得地应聘到一家广告公司,也算和所学专业对口。那家广告公司做得不错,郭雨桐搞的是设计,成天忙得像无头苍蝇,因为年轻精力好,倒也无所谓,晚上躺在床上了,仍感觉全身的细胞在不停地跳跃着。郭雨桐难以入睡,干脆打开电脑写点小诗歌小散文——她一直是个热情的文学青年,虽然多年来也没闹腾出什么名堂,她的狂热却一直没有减退过。
这就是他们认识的契机!李子涵是当地一家杂志社的散文和诗歌版编辑,在他连续采用了郭雨桐三首诗歌两篇小散文后,郭雨桐接到了他的电话。
他们的相处可以用轰轰烈烈来形容——或者很多对自由恋爱的男女的相处都可以用这个词来形容。这并不是说相爱的恋人间只有甜蜜没有苦恼,以郭雨桐自己的切身体会来说,甚至有时苦恼比甜蜜还多得多。但即便是苦恼,也是实实在在痛入心肺的。这么说吧,那种感觉可以使人死去活来;可以让人在寒冬腊月光着膀子跳进冰冷的洱海里,足足闷上十分钟再上来;可以比赛狠摔刚刚才从专卖店买回来的张艺谋和冯小刚限量版签名大片;可以在大街上旁若无人地热烈狂吻或是抱头痛哭……总之,可以做平常你不敢做不愿做或不屑做的任何反常事情,而且做了以后非但不会有丝毫后悔反会觉得恋人和你的心更加靠近了一步!简单地说,热恋的人整个就是一神经病,如果你在恋爱里没有体会过神经病的感觉,就证明你根本没有真正爱过!
进入婚姻后,郭雨桐发现一切都改变了。当然,这种变化并不是突然的,而是在不知不觉中、在你毫无防备下悄然发生的。所以说,速度并不可见,它存在于事物之中,当你发现时,事物已经发生了变化。而我们永远只能从事物的变化上看到速度经过的痕迹!
第一次让郭雨桐伤心难过的变化就在她急性阑尾发作的那一天!
那一天是她自己生着气上了医院,而不是李子涵主动要送她去的。那以后这事在她心里就成了一道隐藏的疮疤,不痛,却在某些特殊时候总要似痒非痒地来那么一阵,让她每每无法控制地意乱心烦。这还没完,出院后老公居然又和她开了一句不能开的玩笑:你呀,就是个费钱货!
本来吧,她还时时找借口为老公开脱,希望能说服自己原谅他:比如两个人就靠他微薄的工资收入度日、每月还房贷以及宝宝出世后马上就要用很多钱,再加上没想到自己当时的处境,所以老公一时想不到送自己去医院也是情有可原的……
她是万万想不到老公居然又和自己开了这样一个可恶的玩笑,让她那道隐藏的疮疤不止是痒而是开始隐隐作痛了。
这个时候她才真正明白,像老公这种表面上隐忍温文的人,有时一句不咸不淡的玩笑话可以让你想上半年!
然而她却不可能再像恋爱时一样气急败坏地发作了,因为似乎一切都不对了。时间不对、空间不对、身份不对、感觉不对、心情不对……那个撒起泼来有人容忍宠爱的小姑娘郭雨桐已经永远被关在围城以外了,现在的这个郭雨桐,是为人妻为人母的郭雨桐,她身上有无法推卸的责任。
轰轰烈烈只与恋爱有缘,与婚姻无关!
郭雨桐眼眶里的泪水转了又转,又生生将它忍回去了。
五
饭桌上很安静,一向喜欢闹腾的安安好像会察颜观色,她闷着头吃完饭,跑到妈妈专门为她开辟的“游乐区”骑小马鹿去了。
“哎,我说,别板着一张脸了,对孩子影响不好。别看她人小,什么都知道。”郭雨桐收拾着安安洒在桌上和地上的菜饭,主动和李子涵说话,又和解地搡了一把他的肩膀。
“哎呀,别碰我,让我静一静。”没想到李子涵不吃这套,他放下碗,从烟盒里抖出一根烟,拿起打火机直接上阳台去了。
郭雨桐张了张嘴,最后“饭后别抽烟”这句话又生生给她吞回去了。
这下好了,就一起冷战吧!
郭雨桐狠狠地想着,腰骶处又开始酸痛起来,下身也瘙痒得难受。想到自己看病回来也没被问一问病情,一股酸直冲向她的喉头,马上,喉头像结了一个肿块,她艰难地吞咽着口水,努力将这股熏眼睛的酸往下压,在这当儿,手脚也不由得放重了,碗盘“呯嗙”作响。
李子涵回头瞅了她一眼,不满写满了眼底。
郭雨桐看到这样的眼光,再也忍不住了,她干脆“呯”一下将手里的盆摔到桌上,抹起眼泪来。
“妈妈,妈妈……”看到妈妈抹眼泪,安安不知何时跑过来了,踮着脚尖撮着小嘴要亲妈妈的脸。
郭雨桐一阵心疼,忙将女儿抱到腿上亲了又亲。
“妈妈没事,眼睛被辣椒水弄痛了一下。”
“安安,去玩吧,爸爸帮你妈妈吹吹。”不知何时李子涵已经站在母女俩面前了。他放下安安,看着她跑过去了才在郭雨桐面前坐下来。
“辣椒水弄哪里了,我看看。”李子涵此时嬉皮笑脸地,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
“你别碰我,让我静一静。”郭雨桐打掉他的手。
“现学现卖。”李子涵又来碰她。
“别装模作样了,我今天去看病,回来你也不问候一下。”
“是你不接电话,自己看手机。”
郭雨桐拿出手机一看,果然有未接来电,时间是下午四点二十,正是她和女儿挤公车的时候。李子涵知道她看了病就回娘家,应该是催她回来做饭了。
郭雨桐也没说破,而是有些违心地道了歉。很快,两人又和好了。
这段时间以来,郭雨桐学会了为婚姻生活作总结,结果很令她吃惊!她居然发现,两个人相恋时的甘心情愿为对方容忍渐渐被为了相安无事的相互让步所取代。
这当然不是一回事,因为它已经发生了质的变化。前者因为爱情,后者更多的是因为有了亲情,说得更直接一点,后者纯粹是为了和平共处而采取的对策,有了心计,有时,郭雨桐觉得她和老公之间太过客气、却又客气得虚伪。在全身掉鸡皮疙瘩的同时也感到一阵阵心惊。
晚上,老公去洗澡。
安安哄睡后,郭雨桐赶快上了药拿出台灯做光化疗。
当着老公的面她无法做。这不是矫情,她总觉得夫妻间赤裸裸的地方实在太多了,她想有一些隐私,也想相互之间保留一些尊重!
老公洗完澡,光着身子走了进来。他知道安安已经睡了,径直走到郭雨桐左边床,轻轻揽住了她的腰。
安安还未满两岁,一直睡在他俩的中间。
“下次裹条毛巾再出来,万一安安没睡熟怎么办?”郭雨桐用气声说。
“知道了。今天可以吗?”老公的热气吹到她的耳朵里,弄得她内心也一阵骚动。不过她知道今天不行。
“医生说禁一个礼拜。”郭雨桐有些报歉地对老公挤出一个笑。她实在不想败了老公的兴,要知道自从她失业后,老公肩上的担子更重了。两个人早已失去了新婚时的热烈,偶尔一次,也往往是郭雨桐主动。她知道男人压力重十分影响夫妻生活,可也不至于连抱一抱、抚摸一下的肢体语言也散失了吧?其实很多时候女人要的真的很少!一个吻、一个拥抱都可以使她平静下来。可有时候,男人在这方面似乎很小气!是忽略了吗?她不知道。
再后来,郭雨桐也在容忍中渐渐习惯了。她总劝自己,等安安上了幼儿园,自己找到新工作,减轻老公肩上担子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今晚老公的主动似乎透露出一种谄媚——打住!郭雨桐,你越想越离谱了。
郭雨桐自嘲地笑一笑,这就是女人吧?小气、多疑。
床那边已经传来老公如雷的鼾声,他似乎太累了。女儿均匀的鼻息甜美安详,她俯下身子轻轻吻了吻她的小嘴巴,然后轻轻走出去带上了门。
她来到书房打开了电脑。
每当睡不着的时候她总上网。
有时是浏览网站,有时听歌,有时去聊天室看人聊天、对骂,看得无聊时就偷偷离开。如果碰到投缘的,也聊上几句。但从来没有将聊天室里的网友加到QQ里来。后来有一个昵称叫“围城里的人”的网友请求加她,她最终同意了。加他后,她却很少和他聊了,因为他总和她讨论婚姻和感情,而这个话题让她越来越感到难以应对。
我感觉自己患了“爱无能”,我已经不会爱了,不爱老婆、不爱儿子、不爱父母、不爱事业、不爱金钱,我似乎什么都不爱,我该怎么办?
一天晚上,围城里的人给她发来了这样一句话。
看到这话时,她就感觉心在抖了。她不知如何回答他,可能见她没动静,那个戴眼镜的头像闪了又闪,“叽叽叽”的叫声不绝于耳。
他不断发过来的内容只有一句话“我该怎么办?”
郭雨桐忽然感到非常的害怕,她果断地将“围城里的人”拉进了黑名单,紧接着又删除了。
做完这一切,她才重重舒出口气。
她知道自己根本帮不了“围城里的人”,不管说多少让他放松、试着去爱之类的好话都无济于事。那只是自以为是的说教,这些,难道他一个博士生不懂非得要人给他重复吗?
他说出来只不过连他自己也害怕了,而他不知道,“爱无能”的话题根本就是会扩散的瘟疫。它会传染给每一个人。
又或者说,“爱无能”是当今整个社会的通病。有的人不说是因为不愿意承认或是无力承受。而一旦听到,就像是被人揭了疮疤,是一件十分恐怖的事情。
从那以后,她再也不去聊天室了,也不再同意谁来加她。她的QQ里只有三个人,一个是妹妹,一个是秦建芸,另一个是古奇。
现在,她就是在看古奇的微博。
古奇、古奇,真乃人如其名。古奇是一个传奇女子。
秦建芸、白依艳、古奇和郭雨桐四人是高中时最好的姐妹。高考后,秦建芸和白依艳落榜,只有古奇和郭雨桐上了大学。
毕业后,古奇和郭雨桐都没有去争过“公务员独木桥”,而是分别应聘在了一家报社和一家广告公司。
古奇人聪明敏锐,思想特立独行,短短两年的新闻工作,使她迅速成长为一名熟练老道的记者,并被报社封为首席记者,以她为主采写的好几组系列报道纷纷引起了新闻界及社会的普遍关注,并获得省级和新闻出版总署的好几项重要大奖。照理说,一个女子如此年轻有为,前途肯定是不可限量的。可这个时候,大家才知道她考上了公务员。
在惊讶的同时,认识她的人都纷纷点头称赞。说这就对了,这个女孩不得了,做什么就该成什么的!
这还不算什么,接下来她的做法更是让人瞠目结舌!
她毅然辞去了公务员的“金饭碗”工作,居然用做记者时的全部积蓄买了一套尼康摄影器材。
她说,接下来她的目标就是流浪。
说完这话,她甩甩满头飘逸的长发,背着双肩大背包,将背影化作一个惊叹号留给了人们。
这一流浪,就是十年。
古奇在这十年里,不但浏览完全国的名山大川,还去过阿尔罕布拉宫、美国大峡谷、好望角、金庙、加拿大洛基山脉、墨西哥玛雅古迹等许多世界著名景点,她拍下的很多摄影作品以真实和独特视角在摄影界引起了强烈反响,先后赢得了几十项重要奖项。一度被界内称为 “最特别的美女旅行摄影家”。
2002年,古奇的一组表现非洲难民和疾病中儿童的名为《焦渴的眼睛》的纪实作品入选本年度“最震撼作品”,并在本国举办的“影人合一”杯摄影大赛中一举夺冠。这一次夺冠,标志着古奇在摄影界彻底火了!仰慕和赞美的光环一度笼罩着她。甚至很多知名摄影杂志如《世界人文地理》、《摄影家》都请她作专职摄影家,但她都一一拒绝了。
古奇依然我行我素,她过得很平淡。
近几年,古奇将视觉转向女性疾病的关注上面。她拍摄的《我们不残缺》和《对癌症说“不”》等主题作品以女性存在意识的觉醒和女性独立精神在社会上引起了强烈反响,她似乎成了现代女性的代言人。
郭雨桐在她最近经过的痕迹《驾着奇骏上路》的条目下看到了她的新“坐骑”,照片上,一辆红色的越野车旁一个漂亮的女孩浅笑盈然,她军绿色的户外装硬线条与她温和的脸蛋形成鲜明对比。一种难言的魅力就这样散发出来了,无疑,这女子实在太吸引人!但具体是什么,郭雨桐一时也说不出来。
这一条目是昨天发上来的,到今天点击已过百万。回帖也已经几十万。郭雨桐知道在这里留言绝对是徒劳,很快,她来过的痕迹就会被回帖的大潮冲刷得一干二净的。这丫头的人气实在是太旺了!
郭雨桐只在古奇最近为灾区小学捐款的条目下送了一支鲜花,便返回QQ里给她留言了。
留完言看时间,居然已经午夜12点了,郭雨桐揉了揉又开始酸痛的腰,呆呆看了看窗外漆黑的夜空,关灯回了卧室。
六
第二天是星期六,郭雨桐和妹妹约好去检查。
早早吃过饭,李子涵给女儿戴上一顶帽子,背上小水壶,带她去了公园。这是两父女的必修课,有时想想,老公李子涵还是不错的,毕竟现在能陪儿女的父亲实在是太少了。所以有时心里有气,一想到这儿,郭雨桐的气又会顺过来了。
本也是碰运气,郭雨桐不确定今天那位姓杨的女医生还上班,巧的是今天确实是她的早班。看到郭雨桐,她奇怪地问:“又来啦?又有事?”
“杨医生,你还记得我?”每天接诊那么多病人,郭雨桐想不到杨医生还记得她。
“当然记得。毕竟没几个病人能将自己的诊断预测出来。”杨医生笑了笑,开了一句玩笑。
郭雨桐的脸略微红了红。不过她确定感到,一位好的医生的确能使患者心情放松很多。这时她才想起来她经常性的腰胝酸痛,做B超后医生告诉她上的环没问题,可能是不太适应造成的,以后会缓解的,没大问题。她一时感到安心了不少。
妹妹的检查结果很快就出来了。其实也没大问题,就是乳腺小叶增生。因为不算严重,杨医生只给开了一点药。不过杨医生又说:“虽然只是乳腺增生,仍不能麻痹大意。要知道很多乳腺癌都是由乳腺增生发展起来的。但也不必太放心上,那样反而影响心情。总的来说,患了这个病,除了积极吃药治疗,还得保持良好的心态。”
完了又看看郭雨桐,说:“其实不管什么病,保持良好的心态是最重要的!”
一路上郭雨桐都在想杨医生这话,在小花园附近下了公交车,正要和妹妹一起回父母家。她的手机突然响了。
电话是秦建芸打来的。
电话里秦建芸的声音风风火火,她说雨桐啊,我在你家门口等半天了,渴死我了。你在哪里?还不回来?
刚才坐公车是路过秦建芸铺子的,只是她只顾想杨医生那话了,没注意她的铺子开没开。现在看来,她是没开铺子了,一个月那么高房租她居然随便就不开门了,难道是有什么重要事?
想到这里,郭雨桐对妹妹说秦建芸找她有事,她得马上回去。
妹妹点点头,转身要离开时她又突然叫住妹妹,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卷钱塞给妹妹说:“这是我昨天看病剩下的二百五十块钱,其他的等你姐夫发工资了再还你。”
她们现在这个家是入不敷出,自从辞职后她的医保就没有了。每月大事小事都靠老公那点工资,再节约也是不够的。昨天看病她只好和妹妹借了四百块钱。
“哎呀,我们姐妹间算得这么清楚有必要吗?”妹妹将钱塞还姐姐手里。
“拿着吧,你一个小姑娘,正是用钱的时候。”郭雨桐又将钱塞到妹妹手里。
“我呀,一个小姑娘,用不了什么钱。就当这钱是我给安安买牛奶钱,不行吗?”妹妹好像要生气了,她将钱塞进姐姐衣兜,向她挥挥手马上跑开了。
身后抛下一连串清脆的笑声。
郭雨桐愣了愣,感觉眼里又有热气冒了上来。
才进小区,就见秦建芸拎着个袋子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看上去有些心烦。
“楼上等不住你,下来买瓶水,嗓子都快冒烟了。”见到郭雨桐,秦建芸晃晃手里的矿泉水,嗓门大大地说。
“大冬天的,你冒哪门子烟?心里有火吧?”郭雨桐揽着秦建芸的肩膀进了电梯,她看起来气色不是太好,可能昨晚没睡够。
“别提了,又和我家那个打架了。”进了门,秦建芸一头栽到沙发上,将脚上的高跟鞋甩得老远。
“打架?为什么?”郭雨桐将削好的苹果递给秦建芸,刚才没注意,现在对着光,郭雨桐看到秦建芸左眼肿得像个核桃,下眼睑还有些瘀青。
秦建芸猛一下从沙发上立了起来,气呼呼说:“他妈的小杂种,以前就听说他在外面瞎搞,因为没亲手抓到,再者为儿子着想也就罢了。昨天下午娘家因为下星期祭本主的事叫我回才村帮忙,本以为事情办得晚不回来了,就给他打了电话。后来事情结束得早,我想还是回来吧,来到家门前才发现钥匙忘家里了,正要拍门我就听见那声音了。”
“那你抓到现形了?”
“根本没有。我家就住一楼,要逃跑跳窗就行。等那杂种慢条斯理开了门,小狐狸精早跑得没影了。”秦建芸咬牙切齿,看样子真抓到那女的肯定会撕了她的肉。
“或许,是你听错了?”
“什么呀!都是过来人,那声音能听错?再说满屋子香水味谁闻不到?我不化妆不用香水怎么可能是我自己的?还有……”
秦建芸拉起一缕头发:“我的头发是短卷发哎,床上的黑长发是谁的?那被单都弄得乱七八糟……”
秦建芸说得气哼哼地,一把扯下假发,露出青色的头皮。细看可以看得见密密匝匝的黑发像雨后的春笋冒出了头。秦建芸手术后一直在用化疗维持治疗,半年前才停止。因为开始头发长得不好,就多剃了几次。郭雨桐叹口气,从冰箱里取些冰块用毛巾包了轻轻敷在秦建芸左眼上:“忍着点,冰敷消肿快一些。哎,他也真下得了手,打成这样……”秦建芸的男人是个货车司机,成天在外面跑运输。在郭雨桐印象里,那人话不多,看起来挺老实的。想不到会做那种事,还能打老婆。
“他,他也没占便宜……”秦建芸忍着痛,从牙齿缝里吸着气,皱紧的眉头使她的表情愁苦得很,离得太近,又对着光,郭雨桐明显看到了她深深的鱼尾纹刻在有些腊黄的脸上,有些触目惊心。郭雨桐心一颤,是呀,都是快奔四的人了,能不老吗?
“总打架,你们日子怎么过下去?”
秦建芸从郭雨桐手里接过冰包,边自己敷边咬着牙说:“还不是嫌弃我,男人都是性动物,他嫌我那肉疙瘩比不上真的呗!”
说话间,秦建芸冰也不敷了,她将手伸到后背摸索了一下,又撩起前面的衣服鼓捣了一下,“哧啦”一下扯下纹胸和义乳,扔到沙发上。郭雨桐看到那只仿真义乳在沙发上很有弹性地晃动了好一阵。
两年前,秦建芸不幸患了乳腺癌,保乳术花费太高,为了保命,只好切除了右乳。这以后,她就一直使用义乳。
“现在好了,可以自由呼吸了,有烟吗?”秦建芸站起身舒展了一下腰背,故作轻松地说。郭雨桐分明看到了她的眼睛有些发红,鼻头也不易觉察地抽动了一下。
郭雨桐起身将老公李子涵的烟和火机拿来给她,又说:“不抽行吗?要知道你的病……”
郭雨桐自知失言,说了一半马上住口,心里自己先惊跳了一下。
“不行,不抽我会死!”秦建芸似乎不在意,或者没听到?
秦建芸一直有烟瘾,烟龄已经不短了,郭雨桐记得上高中时她就抽烟,没钱买偷她爸的,为这事没少挨抽。秦建芸很熟练地从烟盒里抖出烟,“啪”一下用火机点燃了。她点烟的样子很潇洒。
郭雨桐的好友里除了秦建芸抽烟,古奇也抽。她们来家里,基本上都是在客厅里抽的。只有一种情况例外——女儿安安在旁边时,那时实在想抽只有避着安安上门外抽了。这是郭雨桐一直坚持的,她不愿意女儿受到不好的影响,她知道言传身教的重要性。
不过即便这样,也令老公李子涵十分不满,说什么“重女色轻老公”、“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之类的怪话。郭雨桐从来不在这事上和老公生气,而且在老公数落时她竟有一种心安理得的报复快感。当然,她明白,这种报复不是针对李子涵这个个体的,而是针对男人这个整体的。
秦建芸在烟灰缸里摁灭了烟头,长长吐出最后一口烟雾。她看起来平静了很多。
“别想这些了。走,去看看古奇的微博,这几天她回国了,最近可能要回云南。”
“真的,那真好,我们姐妹又可以聚聚了!”秦建芸一扫刚才的不快,惊喜中大嗓门又叫了起来。这就是她的好处,很容易就高兴起来。
看完古奇的微博,秦建芸一直没住嘴巴。讲古奇的成功和个性,叹息古奇的奇骏和爱心,最后又回忆上学时四姐妹的轶事,兴奋得整张脸都红润起来。
后来两人都沉默了。
“留下吃饭吧。”不知坐了多久,郭雨桐看看时间不早了,起身要去淘米。
“不了,我得走。”秦建芸像是从梦中惊醒,倏地跳了起来,她当着郭雨桐的面脱了衣服穿义乳。这是郭雨桐头一次看到她的伤口。右边空荡荡的,只剩一个碗口大小的紫红色疮疤,看起来触目惊心!
整理好衣服和假发,秦建芸突然想起什么。她从沙发上取过拿来的袋子递给郭雨桐:“给你带了一件高领T恤。”
“哎呀,给我带干嘛?你拿回去卖吧。”郭雨桐拉开袋子看了一眼,墨绿色,细绒,今年最流行的款式。她的心动了一下,但还是将袋子塞回秦建芸手里。
“你就别推了,看你身上那件,领口都塌了。”秦建芸说话无遮无拦,引得郭雨桐一阵脸红。
“男人对我们不好,就不许女人对女人好?别送了,回去吧。”出了电梯门,秦建芸对郭雨桐笑一笑,大踏步走远了。
郭雨桐目送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处,感到眼里又有热气了。
晚饭时分老公李子涵领着女儿安安回来了。
看得出两父女都玩得很高兴,女儿小脸晒得红扑扑的,一见到妈妈就哇啦哇啦讲个不停,女儿识字早讲话却迟,所以郭雨桐只在她满是婴儿语的讲述里听懂了小木马、摇摇车和蹦蹦床几个娱乐项目。不过她的心情却感染了一家人。
吃过饭,女儿安安自己跑到一边看图画书去了,李子涵扫了一眼烟灰缸问道:“家里来人了?”
“来了,你认识的。秦建芸。”郭雨桐边收拾碗筷边随意道。
“是,秦建芸我知道。可是……她抽烟吗?”
郭雨桐停下手中的动作,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她发现李子涵竭力在回想秦建芸是否抽烟的问题,脸上分明写着“疑问”。
“当然抽了。古奇和她都抽,难道你忘记以前说过的怪话了?”
郭雨桐将收拾好的碗筷送到水池洗,洗了一会发现李子涵还站在原地,似乎仍没想明白刚才那个问题,她突然感觉一股气上窜,马上脸就红透了。他居然在怀疑她的忠诚。这让她有一种受辱的感觉!
她认为有必要慎重一下了。
“不相信是吧,那就给秦建芸挂个电话吧。”郭雨桐将满是泡沫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从兜里掏出电话就要拨号码。
李子涵这下倒眼明手快,他快速抢过老婆的电话,又揽着她的肩膀陪笑说:“你看你,我也没说什么呀。可能是我记错了,我一直记得只有古奇一人抽烟的。好了好了,别生气了。”
本来事情到这里也就完了,郭雨桐不知为何一股气压不下去,一句话就破口而出。事后她真想抽自己两个大嘴巴。
她说的是:“我不像你,成天有个吕小妹向你李老师‘请教问题。”
郭雨桐口中的吕小妹是杂志社新进的大学生,郭雨桐见过。人又开朗又漂亮,经常打着各种借口向李子涵“请教”问题。不知是出于不好推脱还是其他原因,李子涵每次总是耐心讲解。文人聚集地嘛,时间一长,就有了风言风语,有人说两人经常逛马路,也有人在茶室看到了他们。郭雨桐因为有一个亲戚在里面,所以有些话就传到了她的耳朵里。她当然是不信的,可有一次,她钥匙锁屋里了,只好领着孩子去找他。于是就看到了那一幕。
其实也没什么的。只是两人似乎靠得近了些,最重要的是眼神,那是一种可以用“暧昧”来形容的眼神。
后来为这事李子涵动了气,告诫她不要捕风捉影,他和小吕什么事没有。
郭雨桐不再想相不相信这个问题,也真的不再提了,只不过这事终于还是在她心里结了个疙瘩——不然今天她不会想都不想后果便将那话脱口而出。
她不知道,有些东西说破了就具有了一种毁灭性力量。然而,已经晚了。
李子涵定定地看了她五分钟左右,冷漠地转过身摔门而去。
郭雨桐呆呆地看着那扇在眼前关闭的门,知道新一轮冷战又开始了。
七
日子仍然按部就班地一天天滑过。
天气越来越冷了。虽说云南四季如春,可那只是相对于其他四季分明的地方而言的。冬天终归就是冬天,永远不可能是春天的。再加上下关又名风城,一位本土诗人曾写过一首很逗的诗《下关风》:一年吹两次,一次吹半年。
由此可看出下关的冬天不只冷,风还吹得可怕!
郭雨桐仍然隔三差五地背着女儿去买菜,有空时也去看看父母。因为顺路,更多的时候是去秦建芸那里坐坐。秦建芸和她老公的关系仍然没有改善,不过她好像已经接受了。她很平静。
“有些事情你是无法改变的,就只能接受——比如你无法改变生老病死,无法让树木倒着长,也无法在午夜看到太阳……”秦建芸靠着一排衣服,用挂衣钩无聊地敲打着地板,脸上是那种大彻大悟的无所谓。
郭雨桐张了张口,想要反驳她,但最终还是放弃了。
她想告诉她人不能这么悲观。自然规律当然无法改变,但自己的命运却是可以改变的。她甚至想要劝她离婚,开始新的生活,人的一辈子很长、也很短,犯不着将自己很长(又或许很短)的一生耽误在一个错误上……
可她的这篇高论最终未来得及从她嘴里诞生便夭折了。
她突然觉得很累很累,也突然觉得自己根本没有能力帮助别人改变命运。她不是救世主,她甚至连自己都救不了。
后来她就看到了那个男人,秦建芸称他为孙。孙是外省人,身材瘦小、眼神躲闪,甚至有些猥琐。看得出秦建芸和他的关系不一般,郭雨桐不止一次提醒过她,可她从没当一回事,只说孙也有一个不幸福的婚姻,他俩很谈得来。
后来说得多了,秦建芸竟有了些厌烦。郭雨桐只有住了口,不过心里的担忧一直没有卸下。
终于还是出事了。孙卷走了秦建芸三万元进货款,像水蒸汽一样蒸发了。
“我这叫自作自受,活该!”秦建芸灌下半杯啤酒,自嘲地笑了笑。
这一天是新年后的一天,四个女人坐在文化路一家小酒吧里。正午的阳光透过落地玻璃窗洒满了一桌子,洒得人身上暖暖的,使人懒惰得不想动一下,连说话都多余。
郭雨桐看到路边有三个小男孩在玩“落地响”,这种鞭炮相对其他安全得多,形似一个蒜头,往地上一摔,一摔一个响,一种“年味”便慢慢浸润到了空气里。
古奇安慰地捏了捏秦建芸的肩,举起杯子:“到此为止,别说不高兴的。我们四姐妹难得聚一起,来,碰一个。”
四个女人举起了杯子,碰了碰,喝下一口。
四个女人里,只有白依艳喝的是茶水。
在来之前,郭雨桐认为自己可能是最与酒吧气氛格格不入的。令她想不到的是,白依艳才是。
虽同在大理州,但她至少有四、五年没见到白依艳了。三年前的那次聚会她也没来,说是家里来客人了,走不开。白依艳家住千年渔村双廊,是地地道道的渔民后代。随着美丽的双廊名声在外,无数世界各地的艺术家和游客前去光顾,她家和众多普通的农家小院一样,也开始接待客人入住、吃饭,生意很是不错。
“出来也没什么好带的嗷,这是自家地里种的芋头和黄豆,一人一袋嗷。”白依艳从小就说民家话,汉语里都有浓重的民家话口音。她的变化实在是太大了。当初她是四姐妹里最漂亮的,曾有人善意地称她为“金花”。可如今的“金花”一副洱海边普通农妇打扮,花手帕包头,面色的红润已经隐去,取而代之的是沧桑和皱纹。她看起来比另外三人老了七、八岁。这时她从背来的篾背篮里拿出几袋东西,一人手中塞了一袋,又有些拘谨地坐下了。
东西不轻,没地方放,每个人都将属于自己的一袋放在了脚边。随后又都沉默了。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白依艳讲起了在渔村的生活,男人每天下海捕鱼,拿到集市去买。自己除了忙地里的活计,还养了几十只鸭子和一圈圈的小鸡仔,春节后就可以拿去卖了。后来又讲到她的大儿子明年就上高中了,小女儿也已经初二……白依艳平淡而略有羞涩地讲着,脸上却流露出一种幸福和满足。
接下来郭雨桐讲了讲过日子的种种,反正都是些单调没意思的废话。讲着讲着像突然断带一样住了口。为了缓和气氛,古奇又讲了些世界各地的新鲜见闻,她讲在北非的撒哈拉沙漠里,有一种贝都因人,他们以骆驼尿当洗发液,又讲在突尼斯走访的路上,得知该国的柏柏尔人居然用牛粪刷牙。不过他们是先将牛粪晒干再掺入香料来用的。据说对坚固牙齿和预防牙周炎有很好的作用……古奇一向活泼开朗,多少年了,看起来似乎没什么变化。郭雨桐却发现她的眼里似乎被岁月积淀下了什么东西,一恍惚的深邃、一恍惚的迷茫,刚想捕捉时,它又飘忽不见了。
一阵唏嘘后,有人提到了古奇的婚姻大事,她将一直叼在手中的香烟放在鼻子底下闻了又闻,摇了摇头:“还早呐,先将手头的事忙完再说。我最近在筹备一本画册,是以与癌症作斗争的女性为题材的,主要是她们患病后的生产生活,文章配图的形式。”说到这里,古奇深深朝秦建芸看了一眼。
真想不到古奇竟然戒烟一年了,她说现在她最大的爱好就是旅行、拍摄和“闻烟”。她又对秦建芸说,你也戒了吧,女人嘛,要对自己好一点。
秦建芸说不抽烟才是虐待我自己!没办法,先这样吧。
又都沉默了。
关于四个年轻少女的快乐往昔,似乎已是很久远的事了,竟然没人提及。
聚会很快就结束了,白依艳说今天是搭乘了村里的货车出来卖黄豆,顺便和她们见个面。现在得马上赶回去,家里住着客人,还得给他们做晚饭呢。
原计划是四人一起吃个饭,晚上再去歌厅卡拉一下。四姐妹都喜欢唱歌,上学时古奇是文娱委员,遇到节日四人经常一起组织联欢会。看来都无法付诸行动了。其他三人也没做过多挽留,都有些心事重重地散了。古奇坚持用停在路边的奇骏送白依艳,开始白依艳是不同意的,可后来古奇晃晃手里的相机,说是顺带采风,白依艳便拘谨地坐上了车。
郭雨桐和秦建芸同走了一段路,说的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话,两人都比平常沉默很多。
在路口分了手,郭雨桐看着有条不紊像河水一样淌过的车流竟然有些说不出的茫然。她在路边站了很久,直到一片金黄色的银杏叶飘然掉落她的头上才蓦然苏醒过来。
这时她发现下关风已经将她的风衣像帆一样朝后鼓了起来,一阵阵寒意直袭骨头。郭雨桐揽紧衣服,找准了回家的路口,匆匆往前走去。
春节很快就到了。
父亲领着母亲和安安在门口贴对联,郭雨桐出来倒垃圾,一下就被对联吸引住了。对联是父亲自己写的,父亲的书法很不错,年轻时拿过不少奖,上了年纪写得少了,只在春节时写几对送亲朋好友和自己家贴一贴。
只见上联是:福无双至今日至
下联是:祸不单行昨日行
横批是:送祸迎福
一般来说,春节对联都写得大红大紫、热闹非凡。很少有人写什么祸不祸的对联,虽是好的意思,大都忌讳提那个字眼,图个吉利嘛。如果在以前,郭雨桐也许还会笑着批判父亲一通,如今看着这幅显得平静和有些冷清的对联,她似乎受到巨大震慑一样,她想她能理解对联的深意了。
见贴好了对联,站在父亲旁边的母亲高兴得拍起了掌,女儿安安看到外婆鼓掌,也喜滋滋跟着拍起了小巴掌,父亲眼睛笑成了一条缝,嘴巴都合不拢了。
患病的母亲是不幸的,可是,有父亲在身边的母亲又是最幸福的!
自五年前患病后,母亲基本上不认识人了,有时连姐妹俩都会混淆,令人称奇的是,她只记得父亲,她能回忆年轻时和父亲在一起的种种。她最信任的人就是父亲,不管什么时候、父亲走到哪里,母亲都会跟到哪里。即便是去老年协会活动、还是出门访朋友,父亲的臂弯里永远都搀着母亲的手。
郭雨桐姐妹从未见过父亲对母亲发火,父亲对母亲永远都是一副温和的模样。
有时郭雨桐想,我们年轻人常常大言不惭地说“爱情”,甚至嘲笑父母不懂“爱情”,实际上,无知的是我们。父母间的那种相濡以沫、不离不弃难道不是爱情的终极形式?!
贴好对联,父亲领着母亲和安安到院子里转一转,顺便摔几个“落地响”应应景,也让小安安高兴高兴,郭雨桐则返身回了厨房。
经过客厅时,郭雨桐有意朝沙发上那个侃侃而谈的年轻人望了一眼。一向自恃清高的老公李子涵仿佛得了知己一样地欣喜难耐,频频对那个年轻人的高论点头表示赞同。
“嗨,我说,你男朋友真能说。”进了厨房,郭雨桐在水池里涮了涮手,开始切菜,她准备先做一个大块鸡。
“齐强呀,那嘴倒是能说。也不知……”妹妹郭雨薇突然扔了剥着的蒜头,跑过来小声附着姐姐耳朵说:“行不行?给你妹妹说个真心话,那可是我的终身大事。”说完这话,妹妹又笑了,清脆的笑声从厨房里跑到客厅里,引得两个男人高声问:“有什么好笑的?讲出来大家分享分享。”
妹妹伸伸舌头,一副调皮的模样。
郭雨桐仔细看着妹妹的脸,那是一张沉醉在爱情里的脸,表面写满了听从意见,急切的眼睛里却是痴迷到底。
郭雨桐深深叹了口气,不知怎样和妹妹说。无论说“行”还是“不行”,她都没有资格说,因为她对那个叫齐强的年轻人一无所知。
“多处一处吧,处长了处深了再作决定。这可是你的终身大事。”郭雨桐举起满是油腻的手要在妹妹鼻头上刮,郭雨薇笑着躲开了。
“不过,你可得小心他那张嘴。”郭雨桐别有深意地加了一句。
年夜饭很丰盛很热闹。一大桌子人吃一通笑一通,焦点都集中在桌上的菜肴上了。只有郭雨桐注意到一个细节,齐强老是勾下头看手机短信,妹妹一凑过头去,他便直接将手机关机了,说是骚扰短信,不理它。
妹妹给齐强碗里夹了一只鸡腿,齐强将鸡腿肉一点点细细地撕下来放到妹妹碗里,再看着妹妹吃,一脸享受的模样。
郭雨桐看了一眼李子涵,他看起来也很高兴,只顾着陪老爷子碰杯。
郭雨桐不知为何,突然觉得没了胃口。
八
妹妹婚礼后,很快就怀孕了,原以为她应该很高兴,不料她一脸愁容。
“齐强说他马上要去北京进修,而且还没准备好当爸爸,所以……暂时不打算要孩子。”妹妹哽咽着说完这话,眼圈就红了。
“怎能这样?你生孩子和他进修有什么冲突?要不我和他谈谈?”郭雨桐在大吃一惊的同时却又觉得意料之中,现在,她有些怨恨自己没替妹妹把好关了。
“那人的性格决定了一件事就没法更改了,谁劝都没用。”那个时候郭雨桐和妹妹在妹妹出嫁前的闺房,屋子还是她在时的模样,干净整洁,床上放着一个熏衣草香包,淡淡的干花香味在空气中若隐若现。郭雨薇拉开粉色的布衣柜,一件件翻看少女时穿的衣服,衣服叠得整整齐齐,低头可以闻到轻微的皂香和阳光的味道。
妹妹笑了几声,她的面容是少女时的笑,声音却显得突兀怪异。再抬起头时,眼睛里已经有了一层雾。
这似乎是一个无法继续下去的故事。因为,它的结局还在生活中,而生活的结局,我们远远没有走到。就好像我们在午夜期待新的一天太阳高高升起,然而,谁也不能说这一天就是结局,因为太阳的升落周而复始,每一个清晨都不是终点,明天永远还在明天。现实的结局远不是“从此,王子和灰姑娘过上了幸福的生活!”那么简单!
郭雨桐已经换成中药熏泡了,一个疗程后改为中药膏涂擦。她知道,短时间内那股浓郁难闻的中药味是不可能脱离她了。不过,她懂得了接受并拥抱她的疾病,因为相比秦建芸来说,她是幸运的!
她与老公李子涵的关系还是那样,她认为可以用“半死不活”来形容!有好几次,他们相互从对方的眼睛里读到了“总结”、“哭诉”、“发誓”和“拥抱”的愿望,最终,这种愿望因时间拉得过长而变得遥不可及,或者是,他们“这样”的生活已经拉得太长,所以想要改变就变成了一个梦想。郭雨桐又想:就这样过下去吧!有梦想总是好的!这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在想老公最打动自己的事是什么,结果总是回想起他在检查室外“一腔正气”地给那位副院长打电话“走后门”的场景,她实在不明白她为何认定这次“走后门”定要用“一腔正气”来形容才恰当。也许你们会认为自相矛盾、矫情、装蒜,不过她就这样固执地认定了!
有一次李子涵似乎无意地对郭雨桐说:“小吕调走了。”
“谁是小吕?”当时两人正在绕毛线,李子涵一圈圈从手拐上放出来,像打太极拳,郭雨桐一圈圈绕。谁是小吕?这句话想也没想就从郭雨桐口里脱口而出。她不像装的,像是真的忘记了。
“没什么。以前的一个同事。”李子涵认真地看了郭雨桐一眼,终于说。
离了婚的郭雨薇又住回了父母家,住进了她原来的闺房。她仍然爱笑,只是笑声里少了滋润和饱满,让人感觉干巴巴的,这种干巴巴让郭雨桐嗓子发痒,总想咳嗽。她总在暗暗谴责自己没有替妹妹把好关。虽然她明白这事真不关自己的事,却无法说服自己,这以后,一见到妹妹她就想咳嗽,她想她是病了。心理病,一时半会好不了,索性随它去吧。
古奇的画册终于面世了,第二年的春节后,郭雨桐收到了她寄来的名为《明天还有阳光》的画册,画册精致非常,透着一种常人难以理解的高贵和唯美,里面拍摄了世界各地的各类各色女人,她们长相不一样、行业不一样、肤色不一样、受教育程度不一样,但都同样有着平和而阳光的笑容……当翻到一页时,她像全身过电一样“簌”一下呆住了。那是一组自拍照,里面的女人似乎是动态的,她有些瘦,却决不单薄!她从埃及神秘的金字塔走进了动植物的王国亚马逊热带雨林,又从干燥的撒哈拉大沙漠走到了世界文化遗产梵尔赛宫,她一身风沙、满脸疲惫,明亮的眼睛里却是能打动你我的固执到底的执着与坚毅!她十年前患恶性子宫肌瘤,手术半年后不得已切除子宫。从此,她只有用旅行来延长自己的路,用世界无尽的风光弥补身体上的那份欠缺,用时间来淡忘和抚平。直到她拍到了非洲难民与瘦弱得只剩下骨头的儿童、直到她在世界的角角落落里遇到那些与她一样经受着身心痛苦的人,那个时候,她才似乎真正明白了生命存在的意义。从此后,她的行走不是为了纪念,而是为了存在。
当郭雨桐一脸泪水地捧着画册站在病房里时,看到躺在病床上的秦建芸同样满脸泪水的在看一本画册。她的病情恶化了,三天前切除了另一个乳房。她刮得锃亮的脑袋一览无余地暴露在阳光下。
她说她再也不需要假发了,这样挺好!
她又说手术前她就在离婚协议上签了字,老公自由了,她也解脱了!
她还说其实那次聚会后古奇找过她,她给她看了好多在双廊拍的风土人情照和风光照。还有几张白依艳喂鸡和在地里劳动的生活照,每张照片上的阳光都明亮地照射着大地,古奇说,有阳光真好!古奇又说,有机会你还是应该去白依艳的村庄走走。只有走近了,你才会体味得出平淡的幸福!但她最终还是没有勇气答应古奇的拍摄要求,但是现在,她觉得她有了!
郭雨桐静静地听着,心里浪奔浪涌。她觉得一直梗在心里的那个硬块被浪涛冲刷得无影无踪。最后,平静下来的她告诉秦建芸,安安已经送进幼儿园了,妹妹也开始了新的恋爱,最近她正积极在找工作,相信不久的将来,生活会发生变化。
是的。她对秦建芸也是对自己说。只要我们的心态不同,生活就会不同!
这一天的阳光非常灿烂。
郭雨桐买完菜走出菜场转向西边人行道,人行道北边仍是那些售卖中低档服饰和鞋子的小商店,一些店家依旧在门口拉起了“大出血抛售”、“赔本出售”的广告牌和海报,还有一些商家音响里狂躁的摇滚乐里夹杂着“十三元、十三元一样,样样十三元,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之类的广告语。这就是市井人生!
郭雨桐的脸上露出了微笑,她放慢了脚步。
责任编辑 杨义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