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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初期,曲阜“三孔”遭遇空前劫难始末

2012-04-29张海鹏

文史月刊 2012年8期
关键词:孔林红卫兵曲阜

张海鹏

一、如果说谭厚兰在来曲阜之前虽然激情满怀,但是不知道从何处下手来完成捣毁“孔家店”的任务的话,当看到这些东西时,她觉得自己手中已拿到了通往胜利之门的钥匙

1966年5月16日,以中共中央下发“五一六”通知为标志,“文化大革命”正式走上中国的历史舞台。

1966年6月1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提出“破除几千年来一切剥削阶级所造成的毒害人民的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的口号,即破“四旧”,这是“文革”的重要目标之一。

1966年8月,破“四旧”的浪潮风起云涌,愈演愈烈,曲阜县委和县人委感到了一种巨大的压力,因为他们治下的曲阜县是中国古代文化代表和象征的孔子的故乡。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有孔庙、孔府、孔林、颜庙、周公庙等一大批文物古迹。按照红卫兵的逻辑,这些都是“四旧”,都在应破之列。

8月下旬,曲阜县委书记李秀先后接到报告,泰安水校和曲阜师范学院的红卫兵要来砸“三孔”。县委立即分头向县直各机关单位及学校布置防范措施。经过全县干部群众的多日严防死守,红卫兵终于未能冲击“三孔”。

李秀等人暗自庆幸。

他们绝对没有想到,两个多月后,北京师范大学的红卫兵领袖谭厚兰会离开“文化大革命”的中心,率领一队人马杀向曲阜。

谭厚兰,1937年生于湖南,青年时做过教师,中共党员,1965年作为调干生进入北京师范大学政教系。“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她与清华大学的蒯大富、北京大学的聂元梓、北京航空学院的韩爱晶和北京地质学院的王大宾统称为北京造反派的五大领袖,领导、参与了“文革”初期的一系列造反活动。

1966年10月上旬,谭厚兰原来打算到大庆油田去造反,并已派出了一个先遣队到大庆去煽风点火。这时,有人给她出主意,说到山东曲阜去造孔子的反,并且把这一行动与“五四”精神联系起来。谭厚兰欣然同意,于是决定改变计划,南下曲阜,直捣孔子的老巢。

11月9日,谭厚兰率领200名北京红卫兵抵达曲阜,住进曲阜师范学院。

10日上午,他们联合曲阜师范学院的“毛泽东思想红卫兵”,浩浩荡荡直奔曲阜县委。

他们要给县委一个照会,一个下马威,一份通牒。

县委早已了解到谭厚兰这个“非常人物”到了曲阜,料到她必然带人前来县委,于是县委的机关干部们为红卫兵的到来,准备了一个绝妙的欢迎仪式。

谭厚兰带领红卫兵来到县委时,县委副书记、县长高克明和县委副书记张玉美带领200余名机关干部,人手一册红彤彤的毛主席语录本,在县委门口列队迎接。

高克明代表县委向北京来的红卫兵表示欢迎。

谭厚兰宣读了《火烧“孔家店”——讨孔檄文》,红卫兵激情铿锵地唱起了毛主席语录歌:“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头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造反有理!”

歌声尚未平息,机关干部们齐声背诵起“老三篇”中的《为人民服务》:“我们的共产党和共产党所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是革命的队伍……”

声音整齐、洪亮,整篇文章一气呵成。

背诵完毕后,出现了一个静寂的瞬间。

这样的场景出乎谭厚兰的意料,红卫兵们对机关干部把毛主席著作背得如此流畅感到惊讶。他们接着背起了:“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凡是错误的思想,凡是毒草,凡是牛鬼蛇神,都应该进行批判,决不能让它们自由泛滥。”

这时,机关干部们又齐声背诵了《纪念白求恩》和《愚公移山》。

在整齐划一的声浪面前,红卫兵背诵的几条短短的语录被淹没了,于是他们便高呼口号,散发《讨孔檄文》。

显然在这第一个回合中,曲阜县委略占上风。

短暂的交锋之后,谭厚兰和红卫兵在县委办公室干部的引导下参观“三孔”。在孔府,他们翻出了国民党的青天白日旗、伪满洲国国旗,又找到一把宝剑和一把东洋刀(这是77代衍圣公孔德成结婚时韩复榘、孔祥熙送的贺礼),还陆续翻出了袁世凯的照片、国民党“剿共”的“清乡册”,孔府与日本侵略军、汉奸汪精卫来往的照片、函件等物品。

如果说谭厚兰在来曲阜之前虽然激情满怀,但是不知道从何处下手来完成捣毁“孔家店”的任务的话,当看到这些东西时,她觉得自己手中已拿到了通往胜利之门的钥匙。

二、他们想把孔子像整个弄下来,抬出去装在汽车上,没想到弄碎了,后来游街的时候,就把孔子像的脑袋安在了别的塑像身子上

红卫兵抄出国民党旗后,县委、县人委的领导十分紧张,进而,一个更加惊人的消息在曲阜迅速流传——“红卫兵要烧孔府孔庙啦!”

县委领导被这个消息吓得坐立不安,决定立即向中央汇报。

11月12日凌晨2时,县委接到“中央文化革命小组”组长、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陈伯达发来的指示:“孔庙、孔府、孔林不要烧掉,留作封建制度、孔家地主的博物馆,像收租院那样。孔坟可以挖掉。”

谭厚兰在11日晚23点就接到了陈伯达的指示,比县委早了两个多小时。她马上意识到曲阜县委向中央文革告了她的状,同时,她又感到巨大的欣喜和激动,因为事实证明中央文革小组是支持她的。

12日下午,谭厚兰主持召开曲阜各红卫兵组织代表会议,宣告成立“全国红卫兵彻底捣毁孔家店,树立毛泽东思想绝对权威革命造反联络站”。此后,一系列的讨孔破坏活动都是以这个组织的名义进行的。

“讨孔联络站”的成立,结束了在曲阜的红卫兵组织各自为政的混乱局面,将各个红卫兵组织全部召集在“讨孔联络站”的大旗之下,谭厚兰不容置疑地获得了“讨孔联络站”的最高指挥权。

11月14日,谭厚兰决定次日召开誓师大会,砸烂国务院命名“三孔”为国家一级文物保护单位的石碑。

当天晚上,在省城济南参加会议的曲阜县委书记李秀得知这一消息,立即向省委作了汇报。省委研究决定,通知高克明、张玉美要尽量做工作,国务院的石碑不能砸,孔子像不能拉倒,但不要和红卫兵发生冲突。

11月15日早7点,高克明、张玉美怀着一丝侥幸心理,到驻扎在曲阜师范学院的“讨孔联络站”指挥部去找谭厚兰,他们幻想着出现奇迹——谭厚兰在最后时刻改变主意。没想到,谭厚兰“意志如铁”,毫不动摇,并赤裸裸地威胁说:“我们今天一定要砸烂国务院的保皇碑,如果出了问题,我们将上报中央文革小组,你们县委要负全责!”

高克明、张玉美见事已至此,再“抗”无用,双双叹了口气,只好“缴械投降”。

双方为何如此重视国务院的这块石碑?因为它对双方都是一个巨大的存在。县委将它看做保护“三孔”最有力的武器,无论在心理上、精神上还是行动上都是一个巨大的依靠和支撑。而红卫兵组织要捣毁“孔家店”,这块石碑也是绕不过去的,他们认为只有先砸烂这块石碑,捣毁“孔家店”的行动才能名正言顺。

15日上午9时,各路红卫兵在孔府门前集合起来。砸碑的小分队手持铁锤等候在国务院的石碑前,石碑已被套上粗大的绳索。围观的人群里三层外三层,把街道挤得水泄不通。

11时整,砸碑誓师大会准时开始。会上,红卫兵宣读了《火烧孔家店——讨孔宣言》、《给国务院的抗议信》、《告山东革命同胞书》、《告全国人民书》,北师大、曲阜师范学院、曲阜一中的红卫兵代表还先后发言。

北师大红卫兵代表张道英带领全体红卫兵宣读《砸碑誓词》,之后,张道英宣布:“砸碑开始!”

早已准备好的红卫兵砸碑小分队用绳子将国务院的保护“三孔”石碑拉倒。手持铁锤的红卫兵跳上去叮叮当当地砸起来,一会儿工夫,花岗岩的石碑成了一地碎片。

接着,红卫兵兵分两路,一路冲进孔庙,把孔像及大成殿内所有塑像的头都砸了下来,除孔子像外(因为还要游行、火烧),其他的塑像全被拉倒。昔日庄严神圣、金碧辉煌的大成殿一时间尘土飞扬。有人从塑像的腹部掏出线装本的《周易》、《尚书》、《礼记》、《论语》、《春秋》,孔子及四配、十二贤哲塑像腹中的17套珍版书、17套银五脏和17个铜护心镜,也从此没了踪迹。另一路红卫兵去了周公庙和孔林,拉倒了周公像,将孔林门上的“至圣林”匾砸碎。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红卫兵砸碑小分队将孔庙、周公庙、孔林里的大部分清代石碑拉倒、砸碎。

11月25日,根据讨孔指挥部的部署,红卫兵到孔庙大成殿搬孔子像,拆卸牌匾,准备讨孔大会时游街和火烧。

他们想把孔子像整个弄下来,抬出去装在汽车上,没想到弄碎了,后来游街的时候,就把孔子像的脑袋安在了别的塑像身子上。

三、这一箱财宝触动了人们对金银财宝的欲望,以致半个月后,爆发了一次群众性的扒坟狂潮

1966年11月29日上午,“讨孔联络站”在曲阜师范学院组织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讨孔大会。当时的《讨孔战报》第五期描写了这样的情景:“革命是人民群众的盛大节日。人们怀着节日前激动的心情等待大会的召开,很多贫下中农清早两点多钟就起身了,附近地区的红卫兵27日晚上出发,步行五六十里,清晨两点多钟就赶到会场……清晨6点钟,大批红卫兵小将和贫下中农排着整齐的队伍,高举着革命造反的红旗,拿着红彤彤的《毛主席语录》,高唱着革命歌曲,像一股股红色的铁流,从四面八方,汇集曲阜师范学院,整个曲阜师范学院成了红色的海洋……”

会上,谭厚兰作了总结性发言。讨孔指挥部副总指挥董连猛宣读了通电全国的《彻底打倒“孔家店”、捍卫毛泽东思想十点建议》。北师大红卫兵代表还朗读了大会《给毛主席的致敬电》,宣读完毕,锣鼓齐鸣,口号震天。

最后,董连猛宣布,向孔林进军,刨平孔坟!

“讨孔联络站”为这次扒坟定下的对象是“上三代下三代”。所谓“上三代”即是孔子及儿子和孙子,“下三代”是孔林里埋的最后一位衍圣公孔令贻及其父亲孔祥珂和祖父。意思大概是这样就把“孔家店”从头到尾全部捣毁了。

孔子墓是孔林的中心所在,东为儿子孔鲤墓,南为其孙孔伋墓,这种墓葬布局意为“携子抱孙”。

红卫兵先在孔子墓前举行了挖墓破土仪式,背诵毛主席语录:“不破不立,不塞不流……”作为挖坟破土宣言。墓碑早已套好绳索,一阵呐喊,“大成至圣文宣王之墓”巨碑轰然倒地。

石碑倒下时正摔在前面的石头供桌上,石碑一下子断为两截。红卫兵们跳过去,举起铁锤一阵猛砸,石碑成了一堆碎块(现在孔子墓前的碑,就是这些石块粘接在一起的)。

孔子、孔鲤、孔伋三个巨大的土冢上站满了红卫兵和农民,镢铣并用,尘土飞扬,每一个人的动作都充满了狂热和期待。围观的人越聚越多,坟越挖越深,人们只能看见扔上来的黄土,别的什么也看不见。

从地面向下又挖了三米多,然而除了黄土还是黄土。人们渐渐失去了耐心和兴趣,饱满的激情如撒了气的皮球,瘪了下去。然而,他们仍不甘心,他们不相信孔子墓中竟然什么都没有,于是,打了眼,埋设了炸药和雷管。

一声巨响,掀起的黄土铺天盖地,人们冲上去一看,一座空坟!孔鲤和孔伋的墓也都空空如也。

与孔子墓的令人失望比起来,挖孔令贻及其父亲、祖父的墓却是惊心动魄。

29日当天,红卫兵就已经挖开孔令贻及其父亲孔祥珂墓的封土层,露出墓室石墩。当时天已经晚了,红卫兵决定第二天再开棺。

11月30日,待开的棺木吸引了更多的人涌向孔林。石墩打开,露出了里边的红色棺木,棺木打开,尸体被弄出来,两座墓中共扒出5具尸体,分别是孔祥珂及夫人、孔令贻及妻妾。

尸体腐烂的臭味使人们恶心、呕吐,在那里放了五六天后,被弄到孔林东南角一个土堆里烧掉。

人们从这几具棺材中清理出的元宝、翡翠、手镯等随葬品装满了一箱子。这一箱财宝触动了人们对金银财宝的欲望,以致半个月后,爆发了一次群众性的扒坟狂潮。在赤裸裸的欲望引导下,他们在孔林里埋锅造饭,几乎把林中的古墓翻了一个底朝天。面积3000余亩、延续了2000多年的孔氏家族墓地的地下随葬品,基本被洗劫一空。

12月6日,谭厚兰认为已经基本达到了目的,率领她的队伍离开曲阜返回北京。

讨孔的任务由当地红卫兵继续进行。他们在孔林里办起了农场,把孔庙腰斩为两截,在孔府中办起了阶级教育展览馆,其中收藏的数以千计的珍贵文物,经“判决”后被毁坏。

遭遇浩劫的“三孔”,在全国破“四旧”运动中的损失最为惨重,这也是历史上有据可查的唯一一次破坏孔子墓事件。红卫兵小将们捣毁的不仅仅是“孔家店”,更是我们中华文化的命脉。专家们后来痛惜,这次对“三孔”几天的破坏,几百年也恢复不了,将成为中华民族永久的伤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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