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组诗）

阿未

真相

春风未到，我先于春风抵达冬天了

比所有季节都干净的

冬天，正摆出一场寒冷的盛宴

我有幸被邀请，我有幸

遍尝人间百味，从温暖中抽身

把活着的温度降至零下，匆匆赶来

品尝冷的滋味，置身于这寒风猎猎的场景

我一下子，成了一块坚硬的石头，比在

冰天雪地中瑟瑟发抖的残枝败叶幸运

比无数未被冬天邀请的部分完整，真的，我先于

春风探明了冬天的真相，这被风寒强化的

骨骼，从此将以石头的质地

支撑起，被时光蹂躏的身体……

差不多掘地三尺了

差不多掘地三尺了，我还没有确定

我到底要找什么

几十年如一日我早出晚归，即使腿脚酸软

也没有停下来的想法，在时光的刃口上

来来去去，即使伤痕累累也

从不喊疼，可是，我到底在找什么呢

一路风尘和斑斑血迹，已使我的行踪模糊不清

我顺从生活的惯性，在迷茫中出没

在四季匆忙的光阴里无所适从，面目全非

而这一切，事先都没有任何征兆

我或许真的一直在找什么，把大半生都搭进去了

发现丢失的总是多于找到的，就像现在

差不多掘地三尺了，我仍然两手空空

什么都没有找到……

不要惊醒

那个熟睡的人

去梦里远走他乡，临睡前我先和自己

告别，今晚

我就踏上旅途了，孤身一人

去内心的风景里，和一首诗约会

沿丰满多姿的句子，去找找那些别过今生的人

去看看久无消息的往事

是不是已在归来的路上，最好能与他们

迎面相遇，最好能一下子认出他们

然后我们躲在时间的背面，一起

听蝉鸣，看鸟飞，模仿春风的温度

静静地吹开一片草绿，或者

以诗歌的明媚，温习一场轰轰烈烈的

爱情，所有这一切都无需声张

不要惊醒那个熟睡的人……

所剩无几

到目前为止，今天，已所剩无几

这个词，被最后的阳光

抛入夜色，它的苦苦挣扎已无关紧要了

就像此刻我在黑暗中，不安地踱步

内心慌乱而无人知晓

真的所剩无几了，白天不再漫长，夜晚也是

我开始被这个词纠缠，折磨至瓦解

忘记归途……

其实哪有什么归途，今天和每天一样从生到灭

从有到无，只能是有来无回，如同

一根点燃的蜡烛，亮过之后，燃尽

才是它的永恒，当我预料到这些的时候

四周已是一片漆黑……

我对我的影子说

我对我的影子说，你要照顾好我的身体

他是你存在的依据，叫他

衣食父母也不为过，没有他就没有你

你一直沾他的光活着

尽管形同虚设，可是他至今为止，从未想过要

放弃你，他倾其所能

教你一些生存的动作，让你

随他的身高一起长大，让你随他的命运一块儿

跌倒爬起，还教你学会在阳光下出世

在黑暗中隐身，他对此乐此不疲，真的

你要照顾好我的身体，他是你还没有坍塌的故乡

想放飞你却始终紧紧地抓着你……

在葬礼上遇到一个朋友

葬礼上遇到一个朋友，前几天

他刚刚为他的一个亲人主持过

葬礼，我和我们那些共同的朋友都参加了……

像今天的这个葬礼一样，所不同的是

他和我们一起因为这次

意外的聚会喜笑颜开，而那天

唯有他面色凝重，那天我们这帮朋友，分别握着他的手

表示慰问，而今天他也同我们一道

和另一个朋友握手，表示慰问，仿佛这个人

就是那天的他，也仿佛那天的他

就是今天这个人，所不同的是，那天和我们一起笑的人

今天不笑了，那天独自悲伤的人，却在这个

朋友相聚的现场，高兴地笑出眼泪……

被自己的笑声吵醒

一定是做了一个美梦，我是被自己的笑声

吵醒的，这难以抑制的笑，竟然

流出梦外，一下子淹没了梦里的风景

早晨起来我就想，我究竟梦见了什么，让

从来没有这样笑过的自己，在梦里

放纵了一回，这些年来我总是默不作声

我接纳和宽容了太多生活中的悲喜

在孤寂和平静中小心翼翼地照看自己荒凉的

内心，被匆匆的时光磨平的笑点

已使我面目全非，表情僵硬，除了

简单的活着和木讷的言辞，我似乎习惯了

这样的无动于衷，可是我究竟梦见了什么呢

这梦里的波澜，转瞬间归于平静……

对一条小路凝视良久

对一条小路凝视良久，一直没有人走过

一层薄薄的雪覆在上面，只有风

不断地吹，寒流，卷起不愿落地的雪向远处去

几只觅食的麻雀低飞着，在这条小路上

往来几次，而后再无踪迹了

这冷冷的冬日，让小路形同虚设，没有人

像血液一样，在这条被冻僵的血管里

流过，也没有旧日的情侣

让往日燃烧的情感，毫无顾忌地照亮这里的偏僻

此刻寒凉透骨，僵硬了生活的气息

一片无人之地，以残忍和安静的方式

向季节深处延伸，使被雪覆盖的小路以真理般

冷静的姿态，默默地表达着无人理睬的

孤独与不幸……

背后到底发生什么了

走着走着，我会猛然回头，总想看看背后

到底发生什么了，是不是有人

正对我走路的姿势指手画脚，是不是

有人正在打扫我刚刚坐过的地方，他们的

窃窃私语，是否和我的某一个动作

有关，和他们坐在一起的那会儿

我究竟都说了些什么，衣着是不是脏乱不堪

起身从他们面前经过，我都用了

什么样的表情，点头，微笑，漠视还是面目狰狞

怯懦，谦卑，凛然还是牛气冲天

这些被生活涂在我脸上身上的颜色，已不再

透彻，已不能给我提供一个准确的定义了

所以走着走着，我常常心生恐惧

我会猛然回头，每次都看到无数个我

正面无表情，小心翼翼地跟在我的身后……

剩下的这点力气就留给

我自己吧

我知道此刻你们悉数都在，现在，我要清点一下

人数了，这些寄居在我灵魂里的房客们，你们

一直被我纵容着，在我的灵魂里跑马圈地，

割据封侯，你们彼此总是刀兵相见，互不相让

我越来越虚弱的灵魂，在如此的践踏下

已骨瘦如柴，已没有了继续承载你们的力气……

从现在开始，请你们偃旗息鼓，尽快退回到

你们各自的疆域里去，安静下来，我要认清你们的

面目，记住你们的名字。而后论功行赏

或者清除异己，善恶美丑们，此刻我看到你们了

这些年来正是你们打着我的旗号各自为战

而我在俗世的挣扎中，一直无视你们的孰是孰非

一直让我的所作所为，似我非我，所以

除了认清你们，我更该认清我自己了，剩下的

这点力气，就留给我自己吧，如果我是丑恶的，

就请美和善尽早离开；如果我是美和善的

那么，就请丑恶迁徙，永远都不要回来……

寒冷的日子

我不想出门了

寒冷的日子我不想出门了，我决定和

阳台上那些绿意正浓的植物一起

盆栽在温暖的房间里，我决定以一株

植物的经验，在万物萧条的季节

关门闭户，蓄养这小小的春天……

当所有的足迹，被外面铺天盖地的雪

省略，我忽然成了一个患有洁癖的人

我开始在这个干净的日子忘掉

尘世的恍惚，被眼前的葱翠和一小片

暖暖的光阴清洗，我已褪尽了

风吹日晒和冷风猎猎的部分，此时

我躲在自己的房间里春心荡漾，像一株

新鲜的植物悄悄泛绿，越来越清晰的

绿色，掩盖了季节的声音……

做一些和夏天有关

的动作

现在我起身，做一些和夏天有关的

动作，把手臂伸成葱郁的枝叶

把面孔，盛开成鲜艳的花朵

摇一摇略显臃肿的身体，随清风一起

舞动，在这个光辉灿烂的日子

让心情也摆出明亮的姿势，我有

和夏天一样的颜色，虽然它隐得深深

我也有和夏天一样的灵魂，尽管它

在岁月的炎凉中已有了残损

所幸我还没有萧瑟，像肆意的季节

拒绝秋风的消息……

现在我起身，做一些和夏天有关的

动作，以这样的方式和夏天亲近

在新鲜又火热的光芒里，爱上这段

暖暖的光阴……

身后，或有无之间

身后，是溃败的部分，我已无力

拯救它们，我无力回头，却感知到了

它们正在我的放弃中走失，像我刚刚

撕碎并随手丢弃的那张草纸，即将在

时光的焚烧中，成为最后一抹

留在尘世的污迹，有风吹来，就会

散尽至无形，身后，是生命之树不断流失的

水分和折断的枝桠，是从我的身体里

悄悄流出的血液，它们不再陪我支撑

这些年来的日晒风吹，幸福与苦难

黑暗与光明，留下我孤身一人，让开始

发霉的身体没有了深藏不露的秘密

疲惫和空洞在身后投下落寞的影子

如同我弱不禁风的形状，游荡在

有无之间……

想约你来看看雪

想约你来看看雪，在春天，看一场大雪

一夜之间，于三月的秀骨上

长出丰满的血肉，看看三月乍暖还寒的

抒情，忽然有了如此纯白的背景

就像我这些年来对你苦苦想念的颜色

略带放纵却干干净净，此刻

这三月的春风，吹着被雪填满的时光

不带来一粒尘埃，清晰的光芒如水，一遍遍

漂洗我的内心，只留下想你，只留下

晶莹世界的真相，把无人踏过的雪地，铺成

一张白纸，只等你来，任意写下几个字

在三月的记忆里，成一首关于春天的诗……

每天

每天和每天一样，一切在期盼中

到来，又在期盼中结束，

相同的风雨阴晴，相似的

快乐悲伤，它们在迎面吹来的风中

来到或者散去，如果我在

我也只是一个凝固了的往事，正

慢慢地在虚无中蜕化；如果不在

我就是你脸上流下的泪水

而比这更重的，是你在我身后默默地

转身，有时候我在光明和黑暗之间

游荡，像一个没有灵魂的人，此时

如果时光悲悯把我叫醒，我只想

睁开眼睛，看看你渐行渐远的

背影……

（选自《作家》２０１２年７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