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春江无月明
2012-04-29彭丽
“春江潮水连海平,
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
何处春江无月明。
……”
——(唐)张若虚《春江花月夜》
《春江花月夜》本是乐府《清商曲辞》之旧题。至唐初,诗人张若虚依此而作的同名七言诗则被后人千古传诵,于是有了“以孤篇压倒全唐”之美誉。在其后的1300多年间,中国的艺术家们创造性地赋予了这一名篇更多的载体:诗歌、绘画、舞蹈、音乐,而音乐之中又有民族器乐的独奏、民族管弦乐合奏、合唱曲、钢琴曲、木管五重奏、交响音乐等多种体裁。2012年,在山东济南,大型民族交响音画《春江花月夜》(艺术总监赵季平,音乐总监张千一,总导演刘荣)诞生,它成为又一个用音乐诠释诗词意境的版本。与其他版本多来源于传统乐曲音调所不同的是,交响音画更贴切地传达着唐诗的古风神韵。
一、“春江”影像
八十七年前,民族乐队合奏《春江花月夜》第一次在上海搬上舞台,是由大同乐会成员柳尧章根据琵琶传统古曲《夕阳箫鼓》改编而成,由当时规模最大的民族乐队——大同乐会民族乐队首演。委婉、抒情、淡雅的音调与诗意浓郁的曲名相伴随,开始走近寻常百姓,成为那一代人留给20世纪最重要的音乐财富。究其原因,在于它所留下的不仅仅是一首优美的乐曲,还有彰显着时代创造力的民族乐队架构。自此,现代意义的民族乐队开始成型、发展、完善、壮大。
近日,以《春江花月夜》为题的大型民族交响音画(以下简称“春江”)由济南军区政治部文工团在山东济南隆重推出。同一个主题,不同的形式与手法,带给观众的却是更加丰富的审美愉悦和展现当代人创造力的舞台艺术。
“春江”开始,铺设在舞台前端的LED大屏影像,投放出一幅幅以民族风格与传统技艺相融合的中国水墨动画,产生虚虚实实、优美灵动的效果,瞬间将观众带入了灵秀的江南水乡。精心设计的舞台两侧,绿竹掩映,与舞台后方的大屏幕投影巧妙衔接,形成既有视觉宽度又有舞台纵深的多层次空间效果,给人以身临其境的体验。
“春江”由独立成章的十首乐曲构成,以民族器乐合奏《春江花月夜》开始,由合唱与民族器乐合奏的新编《春江花月夜》收尾。中间包括:丝竹与男声独唱《幽兰操》、打击乐与琵琶《十面埋伏》、筝箫二重奏《高山流水》、二胡齐奏《空山鸟语·光明行》、竹笛与弹拨乐《姑苏行》、丝竹与女声小组唱《江南雨》、二胡与萨克斯《二泉映月》、高胡协奏曲《梁山伯与祝英台》。各曲之间的连接以《春江花月夜》的主题音乐与经典名章、诗句石刻、名胜传说等为牵引,同背景音响结合在一起,珠连起整部作品的始终。
整体而言,“春江”在内容上以中国传统文化为核心,舞台表演以民族器乐演奏为主体,乐队、重奏、齐奏、小合奏等形式穿插其间,配合LED大屏幕等多媒体手段的使用,又融合声乐、舞蹈、诗词、服饰等多种艺术表现形式,运用朗诵贯穿各曲。全新的创作理念和演奏形式,集中反映出《春江花月夜》的文化内涵和人文精神。
二、“春江”风韵
从“春江”的题材可以看出,它以诠释、彰显中华文化为核心,内容蕴含丰富,寓意深刻。音乐家们正通过新的表达方式对中国传统文化进行着现代的阐释。
古曲之韵
大同乐会的《春江花月夜》本无乐谱流传,在其成员的推广与传播下,改编版本众多,而其中尤以秦鹏章、罗忠镕的改编版和彭修文的改编版最有代表性,堪称民族管弦乐的典范之作。“春江”中的本曲采用了前者版本。秦鹏章曾是大同乐会成员,所传乐谱应更接近原曲,经作曲家罗忠镕润色,其婉转优美的旋律、质朴典雅的配器,勾画出一幅清雅脱俗的水墨画卷。此为古曲之“文”韵。
《十面埋伏》原是一首琵琶武曲,描绘了楚汉之战时汉军用十面埋伏的阵法击败楚军的情境。这首至少在明代就已流传的乐曲具有琵琶武曲的典型特征:写实性与叙事性。“春江”中,由刘荣、王明根据周少梅的琵琶传谱改编为打击乐与琵琶的形式:十一位女性演员演奏的琵琶与十四位男性演员演奏的鼓,交相呼应,不仅营造出战前紧张、寂静的气氛,又有激烈、喧嚣的“大战”场面,加之英气洒脱的舞姿,令听赏者无不热血沸腾、振奋不已。此为古曲之“武”韵。
“高山流水”,总能令人想起两千多年前琴家俞伯牙演奏与钟子期聆听该曲并成就“知音”一说的故事。作曲家张千一以琴曲《流水》为蓝本,改编成筝箫二重奏的《高山流水》。乐曲旋律活泼清新、轻快流畅,充分运用了模拟性的写实手法,琴声悠扬,箫音窃窃,伴着曼妙的舞姿,丝与管的音色交织,融汇在大自然中,那样贴切,那样灵动。此堪称为古曲之“神”韵。
近作之意
在中国近代,江苏曾出过两位杰出的二胡名家——无锡的阿炳与江阴的刘天华,他们代表着两种截然不同的二胡流派,前者是20世纪优秀的民间艺人,真切叙述他悲惨命运的《二泉映月》使其名垂史册;而后者,作为20世纪最重要的二胡革新家,将二胡纳入到高等教育体系的同时,甚至改写了二胡在其后的发展轨迹。
“春江”选取了两位名家的代表作,并以新的形式呈现出来:十位女性演员以二胡齐奏形式演奏了景建树编曲的《空山鸟语》、《光明行》,前曲以模仿的手法描绘了大自然生动、秀丽的景色,生趣盎然;后者则刚劲豪放,热情激越,有力的弓法与整齐的节奏,表现出对未来坚定的信心与力量,极好再现了原曲所蕴含之寓意:以乐观的精神与不屈的意志,表达对未来的信心与展望。
二胡与萨克斯重奏的《二泉映月》,由作曲家刘文金编曲。中西两件差异性极大的乐器,在民族乐队衬托下,以各自独有的音色进行“对话”。对比交替中,苍凉如歌的旋律令人有了新的视听感受。
当代之采
“春江”中有两首全新之作:丝竹与男声独唱《幽兰操》、丝竹与女声小组唱《江南雨》。
《幽兰操》相传为孔子所作。一次,孔子从卫国返回鲁国,途经山间隐谷时,闻到阵阵花香,于是停车寻兰,却发现兰花和野草杂生在一起,见此情景,感慨万千,说道:“兰香是香中之王,怎么能与各种野草为伍呢?”于是,孔子对着兰花抚琴而歌……作曲家赵季平准确把握了原诗词意境,男中音以咏叙式的音调倾诉着略带感伤的情怀。乐曲篇幅适中,语言精炼,精准地刻画了先圣怀才不遇的慨叹与面对挫折的淡然。
《江南雨》是一首现代曲风的、轻快活泼的歌曲,由作曲家刘荣创作。伴随着淅淅沥沥的雨声,画外音以隽秀的诗句描绘着江南的秀色:“江南雨,雨江南,青山依旧照红颜。桃花雨,布折伞,小桥流水杨柳岸;春江水,断桥畔,青石雨巷雾笼烟。谁弹琵琶舞翩跹,谁挥长袖笑嫣然,谁赋新词寄乡愁,谁着彩墨染江山,蓦然回首,伊人却在画里边。”舞台上,吴侬软语般的音调不时流露出苏州弹词的风韵,那些青春靓丽的少女们,在烟雨飘渺的江南水乡追逐着雨中的清新和雨后的绚丽,表现出青春的活力与风采。
三、“春江”理念
正如作品在内容上以中国传统文化为核心一样,在舞台风格与表现手段方面,亦突出了这一主题,“春江”采用全新多媒体视听新理念,打破了作为听觉艺术的传统的音乐形式呈现,最大限度地调度了各种视觉艺术手段,将传统文化的表现元素运用得淋漓尽致,音、舞、诗、画浑然一体。
舞蹈在这部音画中是仅次于音乐的表现形式。在十首乐曲中,有六首乐曲都采用了不同形式的舞蹈表演,与音乐共同塑造艺术形象。在民族器乐合奏《春江花月夜》中,四十位女舞蹈演员身着艳丽的长裙,在舞台后区的二层平台上,时而舞动,时而听琴,动静有序,轻移莲步,如同春风杨柳般地随乐起舞。在《幽兰操》中,独舞演员身着白色宽衣大袖的古装长袍,洒脱的舞姿巧妙融进了太极与中国书法的元素。《梁山伯与祝英台》中男女双人舞与女子群舞的场面,又极好地再现了《草桥结拜》、《英台抗婚》、《坟前化蝶》等艺术形象。无论是各类舞蹈形式、各种舞蹈造型,还是演员的服饰、舞台上的灯光等等,一气呵成,用鲜明的视觉艺术手段诠释着音乐的意境。
舞美方面也打破传统舞台规则,重组舞台空间与层次。应该是受到同名唐诗的启发,舞台中大量植入了象征“春、江、花、月、夜”的表现元素(如月亮、星星、荷花、船、拱形桥等),将声、光、电巧妙地运用于演出过程之中;加之LED全彩高清视频的嵌入,如同一泓清丽的江水随音乐漫流,时而烟雨霏霏,时而紫燕呢喃。眼见烟雨渺渺,耳闻丝竹声声,多层次的舞台配合音乐形象的起伏跌宕,恢宏大气而富有视觉冲击力,以时尚、美雅的高科技综合手段,丰富和拓展了音乐的形象思维,使观者在浓绿欲滴的江南春色中徜徉乐问,徘徊于历史的多维时空之中。
此外,这部音画作品的文学性较为突出,厚重又富于磁性的男中音朗诵以画外音的形式贯穿各曲。许多段落引经据典,无论是古诗词的引述,还是编导所做现代散文,“看”诗、“听”诗,“品”诗,使观众深深领略到中国文学诗歌美的内涵。
三、传承与流变
济南军区政治部文工团始建于1949年,其下属民族乐队(即“前卫民族乐团”)是全军唯一一支编制齐全的民族乐队,至今已有56年历史,其在乐队创作、编制及乐器改革等方面所取得的成就,曾在中国民族管弦乐发展史上占有重要地位。
20世纪上半叶,上海颇具影响力的民间社团——大同乐会在对古乐器、乐曲进行挖掘整理的同时,尝试建立起现代意义的民族管弦乐队形式,初步确定了吹管、弹拨、拉弦、打击四组乐器声部,以及各个声部高、中、低的完善配套。这成为后世民族管弦乐队的基本框架。新中国成立后,在政府的倡导下,一些专业民族管弦乐队在几个大城市相继成立,济南前卫歌舞团民族乐队(始建于1956年,后称为“前卫民族乐团”)以其鲜明的特色成为五六十年代最重要的民族乐团之一。他们以优秀的创作和多样的表演形式确立了乐团在中国民乐界的地位,《旭日东升》、《迎亲人》、《凤凰展翅》、《红军哥哥回来了》、《彝族舞曲》、《春到沂河》、《大得胜》等一批民乐精品涌现,造就了胡天泉、臧东升、张长城、董洪德、张式业、王惠然等一批卓有成就的作曲家、演奏家和指挥家。
前卫民族乐团在民族乐器改革方面曾取得重要成果,如改革研制的四弦高音柳琴,早已作为民族乐队弹拨乐器组的高音主奏声部广泛应用;其对吹管乐器、打击乐器的革新,形成了该乐队强调吹打乐器组、表现气势恢宏的特点。
进入90年代,受多种因素影响,全国的民族管弦乐事业发展步入低谷,前卫民族乐团也经历了一段沉寂。尤其21世纪初,经济大潮冲刷着每一个文化品种的生态环境,也磨练着每一个专业表演团体的生存能力,面对辉煌的乐队历史,又面对严峻的生存发展空间,乐团交出了自己的答卷。
为了适应新时代的发展,为了在经济大潮影响下既能保存自己的传统与特色,又能与时俱进求发展,近些年来,随着中青年作曲家、演奏家的崛起,前卫民族乐团陆续推出了打击乐与乐队的《金沙滩》、《打春》、民族交响乐《长征》,以及《沂蒙山》、《沂蒙》,大型民族交响音画《泰山》等优秀的大型民乐作品。不难看出,该团在创作上依然保持着军队题材的同时,注重了地方民族风格的体现,而《春江花月夜》又传递出该团对于中华传统文化的高度关注,并力图以自然与人文相融合的江南文化作为中华传统文化的突出代表,展现中国民乐的风韵与魅力。在形式上,则探索着“雅”的内容与“俗”的表现形式的有机结合,提高作品的可听性与观赏性。
“春江”在音乐表演方面,依然继承了“老前卫”多种形式的表演方式,既有气势磅礴的大乐队,又有委婉舒缓的重奏,还有靓丽豪爽的齐奏等等。此外,还依然继承了“老前卫”的乐队座位排列方式。同时,乐团改变了原先对乐队演奏员的过分依赖,改变了单一模式的乐队演奏形式,取而代之的则是对高科技技术手段的运用,并借此大大丰富了舞台表现,充分展示出该团在新的历史环境下,勇于探索的精神与实力。
传统是我们的根,文化是我们的血脉。在继承传统与保留传统文化的同时,创新是时代发展的助推器,音乐文化的创新则是每一位音乐人对于所处时代应尽的义务与义不容辞的责任。“春江”带给观众的不仅是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体味,还充分诠释着听觉与视觉艺术的高度统一的和谐关系,有效提升了大众的文化品位,引领大众去追寻美的真谛。
(本文图片均为于庆新摄)
(本课题为文化部2007年度艺术科学研究项目《民族管弦乐艺术在中国及东南亚地区的传承与流变》成果之一,并获“泰山学者”建设工程专项经费资助。)
彭丽博士,山东艺术学院音乐学院副院长,教授
(特约编辑于庆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