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心向背与秦亡汉兴
2012-04-29张秋升
张秋升
有句传诵千古的名言,叫“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天下”,验之于无数朝代的兴亡、多少政权的盛衰,这确实是一句颠扑不破的真理。那么,何谓民心呢?简而言之,它是社会上大多数人的想法,是百姓的情感倾向,是人民的意愿和要求。民心属于群体心理的范畴,具有广泛性和一致性的特点。在中国古代,民心虽有民情、民意等不同用词,但它们的内涵却是一致的,是一体而异名。
民心是看不见的,像风,平静时温和流畅,愤怒时便狂吼悲鸣,摧枯拉朽;民心是柔弱的,如水,平日里渊默而潺缓,激奋时则变为惊涛骇浪,打翻巨轮,冲决堤防,荡涤种种罪恶;民心又是无声的,似火,掌控好了,它给社会以光明与温暖,而抗争的民心则会燃烧成熊熊烈焰,照彻如磐的黑暗,烧尽旧有的各类腐败!心是精神的存在,却可以外化出物质的巨能。民心正是一种蕴藏于无数百姓心中的可以改天换地的力量,它如天风,如狂涛,如地火。
民心是一种巨大的存在,弥漫在任何社会里,流淌在每一个时代中。它似乎迷离而不可把握、恍惚而不可测度,实则不然。心与心有感应,意与意可交流,情与情能融通,古来英明的统治者无不察民心,顺民意,体民情,而昏聩的统治者则往往戕害民心,践踏民意,漠视民情。民心是兴亡的风向标,是历史大势的显示器。即以秦亡汉兴前后的百年历史而论,其间重大事件的成败莫不显现出民心向背的巨大力量。
秦始皇自以为古今天下第一,却没有号准百姓的心脉
历史进入春秋时代之后,诸侯争霸,烽火连绵,黎民百姓备受战乱之苦,赋税兵役不断加重,生命也朝不保夕。百姓盼望着能够安定下来,但他们盼了二百多年,盼来的却是更大规模的战争。历史进入了战国时代,战争的惨烈程度一再加大,苍茫大地变成了绞肉机,一次战争下来,杀人盈池,杀人盈野,几万甚至几十万士卒命丧黄泉,血流漂杵,尸横如麻,人命贱如草芥。天下疲惫不支,百姓苦不堪言。人们热切地盼望着结束战争,天下统一,偃武休兵,化干戈为犁锄,变苦难为安乐。战国末年,天下统一已是历史大势所趋,安定已成了社会上绝大多数人的共同心愿和呼声,是民心之所向。
秦王嬴政继位以后,顺万民统一之所愿,凭秦国自商鞅变法以来积累的雄厚实力,开始了席卷天下的伟业:灭韩、破赵、吞燕、并魏、平楚、亡齐,所到之处,望风而靡,十年之间,版图为一。其威力何其大!其气势何其雄!正如李白诗言:“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一个统一的帝国傲然矗立于世。
但扫荡六国之后,秦始皇自以为古今天下第一,自以为强力刑罚可以解决所有问题,自以为一统王朝可以万世长存,于是把帝国当作自己逞强好胜的舞台,将臣民变成自己膨胀私欲的工具,视士民为粪土,将百姓作刍狗,无视人民盼望统一的真正目的是安居乐业,逆民心所向而动,崇尚暴力,笃信刑律,迷恋专制,致使百姓热念成灰。
且看秦始皇在其一统天下后短短十多年里的种种淫侈与暴行:筑长城、修驰道、击匈奴、通灵渠、戍五岭、焚《诗》《书》、坑儒士,修建阿房豪华宫殿、营造骊山超级大墓,滥发徭役兵役,“收泰半之赋”,横征暴敛,无所底止;繁刑严诛,吏治苛刻,法网密布天下。这使得“男子力耕不足粮饷,女子纺绩不足衣服”;“赭衣塞路,囹圄成市”,刑戮相望于山川道路。据史家统计:秦代赋税比古代增加了二十倍,徭役增加了三十倍。
秦二世胡亥继位后,秦朝本还有安危的转机,“秦二世立,天下莫不引领而观其政”,百姓还怀有一丝的希望,二世若能断然改变其父的暴政淫行,轻徭薄赋,约法省刑,“塞万民之望,而以盛德与天下”,则“天下息矣”,形势会得到好转。但是,二世却“重以无道”,在其父的路上一直不回头地走了下去,结果将帝国拖到了崩溃的边缘,而自己也身死他人之手,为天下后人所耻笑。
反秦队伍中,刘邦深得民心,与项羽的杀、烧、刚愎专断形成了鲜明对比
公元前209年7月的那场大雨,彻底改变了秦王朝的命运,出身于匹夫的陈胜、吴广率领戍卒九百人,到遥远的渔阳去戍边,行至蕲县大泽乡,大雨铺天盖地,白亮的雨点犹如鞭子一样抽打着本已饥饿疲惫的戍卒,打在他们的身上、脸上和冰冷的心上。雨在不停地下,道路泥泞不堪,按期到达戍地已毫无希望。按照秦朝的法律,不能按期到达者当斩。生死只在转念的瞬间,于是这帮饱受残酷统治、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无助戍卒,在陈胜 “伐无道,诛暴秦”的号召下,“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奋起抗争,攻城略地,纵横天下,不到半年,起义队伍的人数竟达几十万人之多。百姓联动之迅速正如电流通过电网,这充分反映了民心的高度一致性和广泛性。
项羽领导的部队无疑是反秦队伍中极为强劲的一支,在推翻秦朝统治中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项羽能征惯战,力拔山兮气盖世,是一位叱咤风云的英雄。公元前207年,他率部击秦,巨鹿一战,破釜沉舟,九战九捷,大破秦军主力,使得秦亡终成定局。但他好战嗜杀,迷信武力,刚愎自用,无好生之德,坑杀秦军降卒四十余万;西屠咸阳,杀掉已经投降的秦王子婴,焚烧秦之宫室,大火三月不灭,这些所作所为使得已经极端厌恶残暴的百姓对其失掉信心,自己最终落了个乌江自刎的悲惨下场。
另一支反秦的强大力量是刘邦率领的部队,这支部队率先入关,进据咸阳,收降了秦王子婴,标志着秦的灭亡。与项羽相比,刘邦则是一位宽厚长者。出身于平民的他更能体会百姓的意愿。他入关之后,安抚百姓,简约刑法,善待秦朝故吏,深得民心,以至于人们“唯恐沛公不为秦王”。他又善于用人,虚心纳谏,于是士民纷纷归附。这与项羽的杀、烧、刚愎专断形成了鲜明对比。五年的楚汉战争,刘邦势力逐渐强大,而项羽则愈益困窘。最终刘邦打败了项羽,重新统一了天下,开汉朝四百年之基业。
自春秋以至秦汉之际几百年的战争和动乱,使得汉初的社会状况简直不堪入目:经济凋敝,“自天子不能具钧驷,而将相或乘牛车,齐民无藏盖。”民如秋草,农民为生活所迫,卖妻鬻子,甚至自卖为奴。怎样治理好这满目疮痍的国家呢?这对汉初的统治者是严峻考验。以刘邦为首的统治者察民情、体民意、顺民心,采取了一系列安邦定国的策略,罢兵、重农、轻徭、薄赋,复原军队,招抚流亡,十五税一,使得这久困的社会渐渐复苏起来。
接下来的汉文帝和汉景帝,实行无为而治、休养生息的国策,除去苛刻之法令,免去烦苛之事端。汉文帝革除了秦代的严刑重罚:废除犯罪连坐之法;废除诽谤妖言之罪;废除黥、劓、刖、宫等残酷肉刑。而且,文景时期的官员,均执法宽厚,断狱从轻。经济上,进一步劝课农桑,减省徭役,以宽民力。汉文帝曾两次宣布将租率减为三十税一,有时还免去全部田租。正是由于文景时期顺民意、得民心的政策,使得农业生产得以恢复,国家经济实力增强,人民生活改善,政权得以巩固。至汉武帝继位时,国家已是仓廪粮食皆满,府库货财充裕,牲畜滋殖,遍布山川阡陌,人民富足,安居乐业。这也为中国封建社会的第一个盛世——汉武帝时代的出现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民心的作用为何如此之大
纵观以上秦汉兴亡前后的百年历史:秦的包举宇内、囊括四海,秦二世的社稷毁灭、身死人手,陈胜的揭竿而起、一呼百应,项羽的兵败乌江、自刎而亡,刘邦的并兼九州、一统天下,文景之治的休养生息、百姓安乐,其中的件件大事、桩桩史实,试之以民心向背,若合符节;考之于百姓恩怨,应验不爽。
那么,为什么民心有如此巨大的作用呢?
因为,人民是任何一个政权的基础,人民是任何国家中人口的大多数,人民在任何时候力量都是最大的。而支配人民行动的是民心,心的凝聚从来都有感天动地的力量。所以,问题的关键在民心,民心向背之所以能决定一个政权兴盛衰亡的秘密就在这里。政权基础牢靠与否,要看统治者是否安民心;人民拥护与否,要看统治者是否顺民心;将人民的力量有效地发挥出来,要看统治者是否得民心。正是所谓“政之所行,在顺民心;政之所废,在逆民心”。
由战国走向秦统一是历史的必然,秦的成功正是因为顺应了黎民百姓渴盼太平的愿望。贾谊在《过秦论》中指出,“近古之无王者久矣”。因为“无王”,所以“强凌弱,众暴寡,兵革不休,士民罢弊”。当时民心的强烈倾向是“元元之民冀得安其性命,莫不虚心而仰上”,对秦始皇寄予了厚望。可是,秦始皇并没有号准百姓的心脉,把当王看作是满足自我私欲的工具,而不是给百姓以仁爱,逆民心而行,故而秦朝迅速土崩。贾谊说秦亡于“仁义不施”;杜牧分析:灭六国者是六国自己,灭秦的也是秦自己,因为六国之君和秦始皇都不爱自己的臣民。他们的见解真是千古确凿之论。
陈胜出身雇农,一介匹夫。起义之初,他没有当年六国数量庞大的军队,没有秦军的坚兵利器,没有战国四公子的谋臣能士,但却率领几百疲敝戍卒,一呼而百应,呼啦啦扯起一支队伍,成就了掀天揭地的事功,靠的是什么?因为天下苦秦已久,黎民生存空间几乎是零,民心已齐,就差一人起来唤醒。一旦有人振臂一呼,他们就会风起云涌般跟从。民心的力量岂不让人震惊!
刘邦本人出身平民,其统治集团中除张良是韩国公子外,其余多为普通百姓。萧何、曹参、任敖、周苛都是普通小吏,陈平、陆贾、夏侯婴都是平民,樊哙是杀狗的,周勃是织席子、吹喇叭的,灌婴是贩卖缯的,娄敬是拉车的普通役人,他们一时出于草莽,发于民间。社会底层的生活使他们更能了解民意,故而能够顺从民心,从而重新统一天下;其后继者又能依从民愿,才使得汉朝走向昌盛。
历史的启示:君主是否体察了民心、是否顺应了民意,最为关键
民心看似不好把握,实则也很简单,芸芸众生的渴望无非是安居乐业和公正公平。具体到特定历史时期来说,乱世的人民向往安定,安定的人民更追求公平。民心的底线或百姓的基本欲求是活着,即生命有保障。只是这最低的要求,在古代社会,也常常成为奢望。这与君心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历史给了我们真确的启示:君主是否体察了民心、是否顺应了民意,最为关键。
孟子曾经说过:“桀纣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与之聚之,所恶勿施尔也。”他告诫统治者,要得天下、治天下,就要时刻体察人民的所欲、所恶,顺应百姓的欲求,以人民的喜好和怨恨为准绳,这样方能得天下,保太平。
写到这里,我不禁想起了晚唐诗人聂夷中《伤田家》一诗中的几句:“我愿君王心,化作光明烛。不照绮罗筵,只照逃亡屋。”历史虽然如云烟般过去,但生于今天,亦当居安思危,能不戒之!
(作者为天津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博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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