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的“马尔萨斯绝境”
2012-04-29胡思勇
胡思勇
工业革命在建立起现代大工业生产方式的同时,也开始了大规模的对自然环境、生态环境的征服与破坏,以及引起社会领域的一系列新的矛盾冲突。这些教训既为它自身的改良上了一堂课,也为后发国家的工业化提供了有益参照。
西方发达国家通常被分为两类:一是所谓的先行者,即早期工业化国家,如英国、法国、美国;二是所谓的追随者,如日本。这些工业化国家的兴起,谱写了18世纪至20世纪世界工业化的历史。
工业化与世界资本主义的兴起和发展紧密相联。资本主义的早期阶段是重商主义阶段,重商主义把金银看作财富唯一的体现形式。从早期重商主义到晚期重商主义,从商业资本主义到工业主义,这是人类走向现代世界的关键两步。晚期重商主义认为,卖东西应该是卖自己的东西,自己的东西最好就是自己生产出来的。因此,工业革命的前提之一是社会注意力转向生产,尤其是制造业生产。在这个历史关节点上,英国迈出了坚实的步伐,成为第一个工业化国家。
但是,在自由资本主义到达鼎盛阶段的时候,其种种弊端到19世纪下半叶已经暴露出来,正如马克思《资本论》所精辟概括的:一是大工业生产的社会性质和企业各自生产的无政府状态间的冲突加剧,造成周期性经济危机,对生产和社会造成破坏;二是在“自由放任”理论的指导下,劳动民众的贫困化,工人阶级苦难深重,阶级矛盾日益尖锐。到19世纪下半叶,自由资本主义发展到顶点,再也走不下去。
就在这时出现了资本主义的当代形态,集大成者就是美国。罗斯福新政,实际上代表着资本主义新的发展方向。“无形的手”和“有形的手”相互协调配合运行,既保证市场的“自由”,又防止“市场失灵”。美联储就是这种新运作方式的代表性机构,美国在20世纪的强盛和这种新的资本主义经济形态密切关联。
但也要注意到,工业革命在创造了巨大财富,建立起了现代大工业生产方式的同时,也开始了大规模的对自然环境、生态环境的征服与破坏,对人类某种程度的自戕,以及在社会领域里的一系列新的矛盾冲突。这些教训既为它自身的改良上了一堂课,也为后发国家的工业化提供了有益参照。这里,首先观察的是所谓“马尔萨斯绝境”。
土地是一切财富之母。重农主义虽然过于强调土地的重要性,但土地作为一种自然资源禀赋对经济增长的重要性是毫无疑问的。即便在工业化时代,马尔萨斯所说的生活四要素——食品、纤维(衣服)、燃料和建材——中的任何一种都需要土地。资本和劳动能够创造更多的土地(开垦),或通过灌溉施肥及精细化耕作使土地生产更多的食物和纤维,但与19世纪末化学工业所能够做的相比,其作用相当有限。
史料有力地表明,18世纪西欧面临着一个由工业化造成、并反过来对工业化造成严重阻碍的“马尔萨斯危机”。其中,表现特别突出的是失常的“欧洲季风”气候模式和农村经济的“内卷化威胁”。
“骚乱频发的危机年头”
在“遥远的16世纪”和18世纪后50年,在工业化和人口增长都最为迅速的英格兰,甚至早在1750年可待开发的闲置资源(土地)就已经非常少。而在整个欧洲,总人口在1750~1850年翻了一番。西北欧作为一个整体在1836年仍然缺乏足够的口粮作物。“饥饿的40年代”及那以后的移民率的不断增长都表明,食品供给的增长落后于人口增长。
18世纪,英国的制造业进入了空前繁荣的时期。在纺织品生产机械化的情况下,棉花和其他纤维的种植要求使用更多的土地和更多的劳动力,人口也迅速增加。尽管1760~1834年有684万英亩的荒地变成了耕地,英国却由输出粮食的国家变成了输入粮食的同家。1824~1826年,英国进口的粮食相当于英国自己的农业、林业和渔业总产出的10%。随后,英国粮食赤字不断增长。
粮价上涨对于广大民众的影响是可怕的,他们大多数陷入了悲惨、困苦和灾难的境地。粮价的飞速上涨使城市工人的实际工资下降。1814~1836年的农业大萧条摧毁了小所有者,并且使农业劳动者的悲惨境遇更加严重。农业生产的产品结构不得不倒退,从收益率相对较高的“保护肚食品”(肉类)转换到“发热能的”作物(谷类)。食品短缺,至少是导致英国骚乱持续50多年的重要原因之一。
饥荒是如此频繁。1816年,仅在斯皮特菲尔兹一地,就有45000人因缺乏食物,吵着要进入济贫院;始于1845年的饥荒延续了许多年,单是在1847年的冬天就有25万人被饿死。
在粮食短缺的情形下,最敏感地反映公众不满的指示器是面包价格,而不是工资。因为哄抬价格、靠人们日常必需品来牟取暴利的不公正手段而导致反复发生的面包或食品暴乱,在英国19世纪40年代以前在城乡各处都可以看到。
发生食品骚乱事件有时是相当厉害的。如1764年,诺丁汉郡古斯市集发生“奶酪大骚乱”,当时所有奶酪都被扔到街上碾踏;1766年,霍尼顿的饰带工人从农场主的房屋里夺取谷物,运到市场上出售,然后将售粮款、甚至连同口袋一起还给农场主。同年在泰晤士河地区的村庄和城镇,大批自称为“监察员”的工人来到这里对所有食品实行平价。这种骚动“在整个18世纪都已经司空见惯”。1792~1796年被称为“18世纪骚乱频发的危机年头”。
1794年至1795年的罕见的寒冬,小麦价格之高令人难以置信:“伦敦每1/4英担(等于28镑)为108先令,莱斯特则为160先令,其他许多地方还不止这些。”随着价格飞涨,骚乱行动遍及英国。妇女也进入这种“暴动”的行列。在诺丁汉,妇女们“走进每一家面包店,对店里的面包自定价格,然后放下钱,拿起面包扬长而去”。还有一些妇女将一只半便士面包固定在渔竿顶上,面包上有用红赭石绘成的条纹,系着一块黑纱,象征着“披着丧服的悲惨饥荒”。
“腹中空空使人热血沸腾。”1795年,在夏秋季节席卷全国、史无前例的食品暴乱风潮中,民兵数次成为暴民。军队中也出现了不满迹象,爱尔兰在走向叛乱。斯皮特菲尔兹著名的丝织业已被挤垮。骚乱的规模和行动“开展得如此广泛”,以至于枢密院几乎无法保证粮食能安全地从一个郡运到另一个郡。“饥民暴动”成为英国工业革命“灾变”的重要内容。
“木材危机”的世纪
工业化使城市人口快速增长。英格兰城市人口在1520年大约是12.5万人,1700年是85万人,1750年达到121.5万人。1500~1750年,伦敦人口增加了10倍多。城市人口的急剧膨胀大大增加了对木材的需求,包括市政建设、居民建筑、家庭燃料等等。同时,工业生产的扩张也加剧了森林的消失。
圈地运动带来随意放牧森林,由于“羊吃林地”,“在一两个世纪后,整个森林归于毁灭”。“一个人骑马10英里或20英里,除了居民种植几棵榆树、橡树或岑树在他们的住宅周围以外,经常会发现非常少的树林或甚至完全没有。”
工业革命对铁矿产生巨大需求。覆盖英格兰和威尔士土地面积2%的森林被用来为英国的铁业提供燃料。即使在理想的情况下,英国木炭生铁可能的最大产量大约为8.75万~17.5万吨,但1820年,英国铁的实际产量达到40万吨。18世纪末英国的森林覆盖率只有5%~10%,大片的森林早已不复存在。即使时至今日,英国一些城市的郊外依然是草多树少。意大利、西班牙和其他低地国家,到1850年森林面积都降到了5%~10%。丹麦1500年森林覆盖率为20%~25%,到1800年只占其陆地面积的4%。
欧洲大陆几乎到处都有木材短缺的记录;到拿破仑时代,木材短缺被视为全欧洲性的严重危机。甚至在森林覆盖率相当高的法国,也有一些地区在18世纪“再也见不到木材”,“穷人家中没有火”。在16世纪中叶,法国森林覆盖率在33%以上,而1789年下降到16%。
“这种情况随着人口增长而日益恶化。”木柴价格在1726~1741年和1785~1789年这两个时段之间上涨了91%。在英国,木柴价格在1500~1630年间上升了700%。18世纪欧洲各地的铸铁业由于燃料短缺经常每年只开工几周。对英国许多地区来说,17世纪是一个能源危机时期;而在欧洲,木材危机长达几个世纪。
总之,“生活四要素”以及工业化对土地的争夺和恶性占用,强化了一种恶性循环:人口加速增长、对土地压力扩大、更为密集的劳动、实际工资停滞,最终或许发展到生态绝境,进而对工业化和整个经济社会进步造成威胁。
“欧洲季风”
森林的滥伐,不断增长的粮食需求,也威胁着欧洲的另一种能量供给:土壤肥力。当土地从森林变为耕地时,地表的最高温度大幅度提高,同时最低温度变得更低。与此相应,由于树林较少的土地再也不能留住降雪,它就丧失了一个保护层,土壤受冻程度往往比以前更深。
随着以前的草场变耕地,羊群和牛群似乎在不断萎缩。森林减缩也使养猪的花费更大。结果是,在17世纪和18世纪,欧洲很多地区每英亩农田施用肥料的数量和质量都在下降。在法国,衰退的步伐在1775年之后加快速度。在丹麦,到18世纪牛群被禁止进入森林。这使更多的树苗得以成活,但极大地增加了养牛成本,并因此减少肥料供给。1700~1759年间,丹麦肥料价格上升了500%。
三叶草最初似乎是一种灵丹妙药,以至18世纪后期丹麦有40%~70%的土地以三叶草为轮种作物,但这产生了自己的问题:土壤的“三叶草疲劳症”,在植物之间迅速传播的三叶草病害和随之而来的产量下降。因此,到19世纪初,在欧洲耕作最为集中的土地中都面临着严重的地力衰退问题。
在森林过度采伐继之以过度放牧的地方,土壤本身可能消失。在18世纪的匈牙利、普鲁士、瑞典、丹麦、英格兰、荷兰和法国沿海地带,突然失去树木的地方,经历了巨大泥石流、沙尘暴、农业产量下降和严重生态压力(泥石流和沙尘暴把土壤带到30英里以外是常见现象)。
在法国和德国,18世纪是土壤侵蚀史中两个最坏的时期之一,在18世纪晚期经历了一种不寻常的以“欧洲季风”著称的气候模式,这种模式使得土壤流失严重,洪水和干旱越来越明显,地下水位不断下降。
生态绝境警醒了欧洲人。19世纪,欧洲人开始理解保护树木特别是森林对于生态系统整体的重要性,认识到生态是影响经济社会发展的重要变量,很多遭遇侵蚀的低地在19世纪得到恢复(当然,也有很多高地从来就没有恢复)。这是由于一系列条件的综合,包括更好的翻耕及施肥技术、重新造林的努力和废弃残存的公共土地(19世纪贫瘠地区《的农民向城市或美国移居或许也有帮助)。在付出极大代价后,西欧的森林覆盖率在经历了400年的下降之后,于1800年到1850年之间的某个时期稳定下来。在整个19世纪,英国、法国、德国和比利时的森林覆盖率甚至有所上升,侵蚀减少了,土壤肥力稳定和改良了,“欧洲季风”也消失了,恢复了一种较为典型的降雨模式。
可以说,欧洲今天较好的生态系统是经过惨痛的教训换来的。
“内卷化威胁”
在欧洲,生态危机不仅造成土壤流失,而且在一定程度上带来农村经济的“过密化威胁”或“内卷化威胁”。
“内卷化”具体表现在以下三点:
1、人多地少使粮食更加稀缺,从而加大了人口对粮食的需求,农业的耕作边界被推进到几乎没有生产力的土地上。单一的种植业即单一型农业,种植业和畜牧业的结合即混合型农业。由于可以利用更多的牲畜来耕种,混合型农业比单一型农业的“资本密集度”更高,较少的农民就可以满足更多人的消费,畜牧产品收益率也相对较高,有利于推动农业向商品化、农民向非农化转变,避免农业出现劳动边际报酬递减的情况。
但是,单位土地种植粮食较之饲养畜类(提供肉、奶及乳酪)能供养更多的人口,通常这一比率在6:1左右,在可耕地禀赋大大下降,适宜耕作的土地相对减少和无法维持新增人口的温饱情形下,人们反而更珍惜土地。因此,高密度的人口压力最终将排除畜牧业,而使土地利用囿于单一的种植业格局,导致农业内部产业结构难以分离。
2、在劳动力过剩的条件下,对人力的使用变得比耕畜或机器更经济,以至于农业产量的扩大依靠的不是机器或牲畜,而是不断投入更多的不付报酬或报酬率极低的家庭劳动。结果,极低的劳动利润甚至零利润也显得有利可图。这不仅排斥了节约劳动的机器生产方式和建立在分工基础之上的企业化组织,而且强化了农民对土地的简单依附,把人们拴死在低效率的工作上,这又反过来进一步导致土地资源稀缺,使农业沦落为一种“糊口性生产部门”,人们没有钱去消费,又返回到自给自足的状态。由此,在农业和工业劳动之间形成巨大的收入差距。19世纪晚期,法国城乡间和区域间的工资差距经历了一个“急剧扩大”的时期。18世纪末欧洲最高的城市工资是农村工资的154%。
3、在上述两种情形下,农村人口的文化生活、思想观念、思维方式、精神境界、行为特性、人与人的关系、生产模式、消费习惯、风俗风气等等,都难以从传统的乡村社会中蜕变出来,使农村整体上处于一种保守和守旧的文化氛围中,呈现出一种内敛性的、超稳定性的结构特征,并自我固化。在现代化的外部世界面前,农村显得特别弱小,农民精神极为贫乏,从而使整个经济发展缺乏内在动力。
警惕“李嘉图陷阱”
“内卷化威胁”意味着农业经济仅仅成为一种“生存经济”。这种经济的本质是,农民、农业、农村没有与外部的现代化同步,走的是内向循环型发展模式,而不是外向扩张型发展模式,即“内卷”。
它直接导致了“李嘉图陷阱”。为此,欧洲有的国家产生了大规模的农民暴动或骚乱,给工业化造成阻碍,给民族和社会造成内伤,严重制约了欧洲大陆一些国家的现代化进程。
克服农业的“过密化威胁”,既需要“生存经济”内部转型(包括农业生产方式的现代化和农业内部结构分离),也需要借助工业化、城市化的力量。借用适宜的技术,实现快速的工业化,创造出大量非农就业机会和非农收入,有序向城市转移人口是一个方法。同时,实现由“以资源(土地)为基础的农业”转变到“以科学为基础的农业”上来,更是一条重要路径。
所谓“以科学为基础的农业”,就是借助科学知识和工业投入,突破土壤自然肥力的制约从而提高农地生产率的方法。它有两个特征:培育吸收营养能力强和将它们转化为粮食的能力高的作物品种;通过发展肥料工业突破营养供给的制约。美国等发达国家农业劳动生产率的增长高于制造业的事实表明,“以科学为基础的农业”具有巨大的生产率潜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