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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该如何与先锋诗人对话

2012-04-29苗雨时

诗歌月刊 2012年9期
关键词:安琪先锋诗人

苗雨时

著名诗评家孙绍振先生在安琪诗集《奔跑的栅栏》的序言中说:“读安琪的诗,像在做梦,这一点也不夸张。”的确,读她的长诗也是如此:初读,进不去;进去后,又出不来。几乎是在一种晕眩中行走,迎面感受它的蛊、它的惑、它的魅力。这不正犹如一场“白日梦”吗?……

安琪,作为“中间代”诗歌的倡导者,在诗群中无疑属于先锋诗人。有她自己的诗歌词语、形式和技艺的实验,也有她个人的精神火焰的燃烧。为了更好地领悟和体验她的作品,除了细读文本之外,我还做了一系列的准备:研读有关诗学理论,如谢有顺的专著《先锋就是自由》、罗振亚的论著《与先锋对话》等;参阅了大量对她诗歌的评论,如向卫国的《目击道存——论安琪》、杨远宏的《词语事件·精神火焰与场境碎片——简评安琪》、蒋振宇的《词语的狂欢与放纵——安琪诗集〈任性〉读后》、辛泊平的《在诗歌语言秩序的背后铸造信仰——安琪诗论》等;对她崇拜的诗人和作家,也进行了一定的了解,如中国的屈原、李白和外国的杜拉斯和庞德等……

阅读安琪的长诗,总的印象是:她以自我的生命为诗歌的基质,又以诗歌为她生命存在的确证。其先锋性表现为——面对现代人的现代和后现代的生存境遇,站在历史的前沿,用个人的方式,秉持人本主义情怀,质疑和抗拒物质挤压精神、灰暗而压抑的当下;为此,她反叛和颠覆一切既成的艺术秩序,以自由和创造精神,致力于新的形式、技巧的探索与尝试,从而构建诗歌的全新的符码系统,以适应变化了的当今的文化历史语境。

这样,在诗歌创新背景、历史动力、艺术本体,以及重建诗与现实的关系等方面,我与安琪便有了认知上的交集和共同点:

我在《当下诗歌写作的哲学困境与突围》一文曾说:“当今时代,在市场经济潮涌的鼓动下,经济神话代替了政治神话,中国社会出现了一种怪异的历史景现:人的生存现场充斥着物化媚俗,喧嚣浮躁,时尚弥漫,广告覆盖;而其底里所潜伏的则是人文沦落,价值失范,灵肉分裂,人性异化,生存压力。人的尊严,变为物的尊严,人成了商品,自我消费或被消费……”

安琪对此种现实生存困境在心灵上的投影,也有她深切的感受和体会。她在《长诗写作笔记》中这样说:“因为有了写作,我的全部生活都充满了被转化的可以接受的期待:荒谬、悖论、恐惧、焦虑、情感、无力……我经常会在绝望悲凉时微笑起来,我知道它们将进入我的文字,这是生活对我的馈赠,我喜欢百味俱全的生活,所谓‘悲欣交集,大抵就是如此。”

在这里,诗人确立了自己对诗歌的信仰,看到了诗歌审美写照的意识升华和心灵释放的功能,比如痛苦,写出来,就不再是痛苦;又如灾难,写出来,就生长着崇高。因此,增强了她面对人生困顿进行诗写的欲求和动力。在《轮回碑》一诗中,她运用综合叙事的艺术方式,应对当今多维时空中变动的各种矛盾关系,以博大开阔的襟怀和视域,收纳和观照纷繁复杂的具体事物,包括众多异质现象和因素,并在它们的互否互渗中,于对话的形式里,对文化、历史、现状和各种体悟予以词语的言说。此诗是一种“跨文本”写作。它把“教条小说”、“伦理”、“旧体诗词”、“童话”、“卡夫卡文本”、“任命书”、“邀请函”、“名词解释”、“色情想象”、“流血案件”等等,统统置放在一个历史平面上,无序,混乱,交叉,错位。其中,大与小、远与近、有与无、过程与现场、上升与下沉、开始与终结等纠结、融汇成一个巨大的“轮回”的漩涡,从而构成了诗人的灵魂挣扎、搏斗的“历史结构”和主体的社会力场,并凸现了一片阴郁的人生风景:荒诞、断裂、破碎、重复、庸常、无聊而又无奈……且于此显示了诗人反讽、戏谑的批判锋芒!

诗歌创新的一个中心议题,是重建诗与现实的关系。这也关涉到诗歌的真实性和诗人的求真意志。安琪的先锋写作,对此有着清醒的认识。她2011年11月30日晚在参加湛江师范学院人文学院的“周末读书会”上发言时曾明确指出:“诗人的诗歌创作与现实生活之间常常不兼容,有时会产生难以避免的矛盾。这个时候,我希望同学们认识到,生命第一,生活第一,身体第一。对于个体来说,没有了生命,一切所谓的精神、灵魂、重力都不复存在。”这见地是精辟的。在她看来,所谓“现实生活”,并不是意识形态的二值判断的简单切割,诸如浮泛的昂扬、奋进之类,而是诗人置身介入,以自我身体的各种感官,拥抱此时此地的当今生活,并以“直观”的方式,捕捉它,透视它,把它投入生命体验的熔炉,使它经过冶炼而显形。这样的“现实生活”,才是真现实,而不是“伪生活”。它让诗歌获得了真实的力量、心灵的力量和当下的力量。

对此,我是极为赞同的。我曾在一篇文章中谈到诗歌的“现实关怀与终极关怀”,认为:“现实关怀永远是终极关怀的根基。现实是大地,终极是天空,人生是从大地到天空的旅程。没有现实的立足,就无法抵达终极的目的。人的生命如果不生长于大地,一味地凌空蹈虚,无异于鲁迅先生所说的一个人拔着自己的头发想离开地球一样。至于身体写作,我也认为,身体是文学之本,身体对生活的感知,甚至决定着一个诗人的思维方式、呼吸方式和想象空间。当然,身体写作要与灵魂写作,并行不悖,最终实现灵肉通达的生命修辞。”

翻阅安琪的长诗选,不难发现,日常经验书写和现场感,是她诗歌的显著特点。我们看到,充盈于诗人笔下的,多是细微事物的观照、生活纹理的抚摸、心灵悸动的感应,即使写重大事件,也以细节为依托。此种审美取向,不仅使诗歌有了内在的肌质,也让它孕含了诗人的生命温度。在她的长诗中,演绎了大量的生活事件、诗歌事件和心灵事件,而且这三者是穿插、交汇在一起的,你中有我,我中有它,它中有你。她的生活变故大多与诗歌写作相关,而心灵感悟也多在诗歌活动中发生,她是一个以诗为生命、为生存方式的人。她的长诗《干蚂蚁》、《任性》、《庞德,或诗的肋骨》、《九寨沟》、《南山书社》、《张家界》、《武夷三日》、《五月五:灵魂烹煮者的实验仪式》、《西安》、《宁夏》、《在北京》、《相爱之诗》等,都是如此。这种从人生细节和人性中生长出来的诗歌,才真正葆有切入历史脉动的先锋性特质。她在《传奇》一诗中,写她参加“21世纪中国首届现代诗研讨会”的过程和情景,其中一节写道:

我生存的脱胎换骨否认了一个一个日子

关怀如此宽广,狄金森如此纯粹,以至于你称她姑姑

多么冷静的光救活了无数暧昧面孔

赞赏什么,抛弃什么,呼吸不带功利

……

讲台上的真情流露,对他是命定的思考,对小人

则是用以揣度的歪门邪道

我眼含热泪,看到自己不敢张开的表情

像深悟人类之道

诗歌研讨会,是一个精神的盛宴、神圣的殿堂,它研讨标举人类文明的诗歌,参加会议的人,真诚包容,见解纯粹,使每个深浸会议中的灵魂都受到感染和洗礼……这种极富现场感的诗歌事件,不同时也是生活事件和心灵事件吗?!

关于“历史”和“史诗”,我们的看法也是一致的。我以为,所谓“史诗”,除宏大叙事外,也可以是个人叙事。法国作家加缪认为,人不只属于历史。他说:“谁献身于每个人自己的生命时间,献身于他保卫着的家园,活着的人的尊严,那他就是献身于大地并从大地取得收获。”人拒绝历史,他自身就是历史。安琪也认为她的长诗并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史诗”,但她赞同马步升先生的“自我史诗体系”和赵思运先生的“一个人的史诗”的说法,并把她全部诗作看作是她个人的生命史。

诗人个体的生命走向面临着两个“轮回”:其一是从虚无到充实。“虚无”,是人生的常态,而死亡是最大的“虚无”,她的责任,是承担起已然存在的“虚无”,从对“虚无”的迷惘到考察、剥离,然后在“虚无”的生存场中挺拔出“一个高尚而歌唱着的圣洁灵魂”,这就是她向死而生的“充实”——“自由和光芒”;其二是从漂泊到定居。她从漳州辗转来到北京,自称为“北漂”,现在在北京居住下来,有了安身之所。此种外在的人生事象,在生命体验中潜含着两个精神向度:一是向“远方”的理想追寻;一是逆反回溯的“家园之歌”。两者相反相成。当诗人“定居”在丰富的生命内核时,“漂泊”才可能是有效的;当“漂泊”不是盲目的被放逐时,“定居”才具有灵魂安顿的积极性质。此上两点,在安琪的长诗中,体现了她人生命运的整体的精神大势。其先锋性,则在于诗人对生存的敏感和预见性,以及诗中涵泳的自我英雄主义的气质。

依据亚里士多德的《诗学》中关于“诗比历史更近于哲学,更严肃;因为诗所说的多半带有普遍情怀”的理念,我们可以合乎逻辑地推断:诗人个体命运的史诗,不仅是历史宏大叙事的补充,而且也是历史真实性的扎实、深厚的基础。如果历史真能建基于人类空间中最个人和最内部的生存困境之上,而诗歌又来到这个危机的领域,在那里,重建对真实、美善、朴素,人的尊严、价值和道义担当等的信念,那么,这种从生活底层和历史深处激荡出来的文化气象和精神,就能在人性异化的审美悖反中,净化人们的灵魂,甚至于淘洗政治文化和经济文化的污浊,从而对时代、对社会产生巨大的“救”功能,使一个民族充满希望。这就是众多诗人个体生命写作的价值和意义所在。

安琪的诗,令人困惑、易于引发争论的,是她的诗歌话语。语言崇拜,是先锋诗的重要特征。词语技巧,主要指对诗歌局部、细节、具体意象的处理,包括措词、句法和各种修辞。语言的基本功能是对客观事物和主观意念的“命名”。诗人的话语运用,总的追求是“唯陈言之务去”的陌生化,诸如词语的独立、断裂、跳跃、粘连,以及词语的自动生成和自我绵延,由此形成特殊的编码程度和驳杂的文化结构。此种语言实验的好处是:增加话语的弹性、多义性和结构张力,有利于培育新的语感、语境和语义场。其实,只要沉下心来,进入文本,钻研这一切,她的诗并不难懂。试举一例,如《相约》一诗开头第一节:

黑色对应于春天的神秘

我走进母鹿群中

变幻少女一千种姿势

灵泉喷涌。承接裸露阳光

和手臂挥出的距离

你,三步之内的迸裂

拓荒的疆域为我呈出原始

我面朝何方,心无障碍

这是一首吟咏生命的诗,此节写小鹿的降生。“黑色”是主观意识,光照从黑暗中来,光照与黑暗交汇,隐藏了“春天”孕育生命的“神秘”。“变幻少女一千种姿势”,由于句子的上下关联,既是写诗人走过“母鹿群”的身段,也是描绘“灵泉喷涌”的姿影,两者叠印,迷离而奇幻。在此种美好而万物跃动的场景中,太阳升起来,照在正准备接生的少女的身上,“裸露”的不是“阳光”,而是“手臂”,这是“手臂”承接“阳光”的通感转换。“你”,指“母鹿”,“三步之内的迸裂”,是“母鹿”生产小鹿。于是,仿佛一下子回到了人类洪荒,眼前呈现一派“原始”景象。此时,我心静宁,天地开阔,目光澄明,了无挂碍。这样,最终完成一场生命降临的肃穆辉煌的大自然的庆典!

也应看到,安琪早期诗歌语言的纷繁与绚烂,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她当时创作心态的焦虑、悬疑、惶惑、躁动不安。这与她冲腾的反叛思绪和青春期的激情有关。后来,随着写作的进展,诗人的生命日渐成熟,对心灵和事物更加深入,在诗歌技艺已经十分练达的基础上,通过反思,她转换了一种新的话语方式,即从朦胧走向明朗,从繁复走向单纯,因而更简洁、平实、自然。只要对比一下《你无法模仿我的生活》和《轮回碑》,便可以看出她北京时期的写作与漳州时期的诗歌,有了很大的发展和演变,后者在一派从容、恬淡中,更清纯地呈出了生命存在的本真。请看《你无法模仿我的生活》第29小节《我们已离开众人之路》:

我们已离开众人之路

我们脱轨,旁逸斜出

当年江清月正明当年艳阳高高照

今日自说自话自欣自悲自生灭

无需解释,一切明了,完全没有什么难懂和不好理解,但其悲凉感叹中的生命奥义却更加震颤人心。

未完成,再度先锋。

安琪长诗的创作历程,从上世纪90年代到本世纪十年,走过了风风雨雨,其间有转折,有变构,有发展,有进步,至今已收获了丰饶的果实。但诗歌的先锋性,是一个永无终止的建构过程,它要不停顿地超越自己,而迈向远方。正如诗人在《未完成》一诗中所写:“你是西西弗的那块神石/我推动你,或被你推动”,“永远的西西弗,他的永远就在未完成中/我们永远期待,永远无法企及”,“我们变本加厉的心痛与怀想”。语言的痛苦是生命的痛苦。语言的搏斗是灵魂的搏斗。它是先锋诗人一刻也不可擅离的精神宿命。语言突围的企望恒久地伴随她的人生困境和寻找生命栖居家园的艰厉的途程。这是一种艰卓而悲壮的诗歌美学的进军。她这样表明心迹:

如今我写下这首诗。我形容憔悴

内心枯渴!我必须抛弃记忆的概念

让文字永远滚动

我必须抛弃我们,让万物自己播撒

永远未完成

安琪说,她的诗歌创作,已来到了一个新的节点,需要突破已然积淀而成的惰性的“瓶颈”。为此,她给自己制定了八字诀:“戒除浮躁,多读古书”。人过40岁,“浮躁”不再是青春激情,而往往是受外界的浮名所累,使人无法沉到事物底里去探寻究竟。“多读古书”,是弥补她先前创作的某些偏执与缺憾。但我认为,这两者的努力,最终都应该指向现代人生命存在。诗人的使命是:楔入当代,介入噬心的主题,从晦暗的沉沦中敞亮存在的本真,使之放射出真理之光。既然她广泛的、多方面的技艺试练,为存在敞开了一个没有遮蔽的空间,那么致力于形式与存在的同构,其所构筑的就不单纯是外表,而是内在的精神力度。倾听存在,承担苦难,立足大地,建立生命的高贵与自信,是诗人再度先锋的内在艺术指令,也是她必须肩负的历史责任。

诗人创导了“中间代”,她愿和诗人们一起为此而奋斗。最后,我们以如下明丽的诗句结束本文:

这是敲响梦境的琴音

所有爱诗的人相约为神

他们必将得到祝福和礼赞

我要越过足下的尘埃杂物

你也要把天空发光的部分

紧紧追随。花园在晨曦中露面

它盛大的宁静与芬芳

响彻诗歌的四面八方

——《相约》

这也是我们对诗人创作出无愧时代的更好的诗歌的真诚祝愿和热切期盼!

于廊坊师范学院

2012年6月20日端午节前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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