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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风墨韵:鲁迅与周作人

2012-04-29李勇

艺术品鉴 2012年9期
关键词:拓片周作人鲁迅

李勇

鲁迅的文章耐读,他的字也很耐看。

郭沫若1964年序《鲁迅诗稿》中评价说:“鲁迅先生亦无心作书家,所遗手迹,自成风格。融冶篆隶于一炉,听任心腕之交应,质朴而不拘挛,洒脱而有法度,远遂宋唐,直攀魏晋。世人宝之,非因人而贵也。”不能说没有趋时的成分,但这段著名的评语,很内行,值得参考。

鲁迅在文章里激烈地否定传统,甚至让青年“不看中国书”,其实他的行文就颇有魏晋古风,似任意而谈,实则严密鲜明。读他的手稿更有趣,在字的构架里、笔画牵带间能直接感受到传统的气息。鲁迅的书法好,已成定论,他的字一看就很有学养,不是简单的三招两式,里面有很多古朴的东西。

《呐喊》与《彷徨》里,有读三国的劣绅(《风波》)、有玩古董的恶霸(《离婚》)、有之乎者也的落魄文人(《孔乙己》)、有练八卦掌的庸碌青年(《肥皂》)。随着对传统思想的批判,传统人物被丑化,传统的文化行为也被滑稽化了。

而在《呐喊·自序》中,人们了解了作者在写出一系列惊世骇俗的名篇之前,有一段“钞古碑”的年月。文中的“钞古碑”是象征,也是实写。鲁迅嗜好金石书画,民国初期,他热衷于逛琉璃厂,收集古董和碑帖拓片。下班后则会躲进书房长时间抄写拓片,做整理工作。据《鲁迅日记》,从1913年到1936年,他搜集的金石拓本(包括汉画像石拓片)总数达5800张之多,可见他在书法上的见识和眼力。

周作人也喜欢拓片,日记里多次提到碑刻,几位友人曾赠他古碑拓片,看来是投其所好。1933年的日记里,曾记录主人沉迷古砖的事:抱着“大吉”砖下台阶,扭伤脚踝,肿了几天,但兴致不减,订购《古砖图释》多册,又拓砖数本赠送友人。

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日记中,周作人为人书写条幅、横幅、对联、扇子的记录很多,足以说明他对书法的喜爱。他的字也有明显的隶书意味,比较古朴,笔画纤细,字距疏朗,没有鲁迅的字圆活,显得疏淡冷僻一些。鲁迅与周作人的书法分为两大类,一类是应人之嘱所写的作品,尺幅较大,有意识地按书法作品的形式书写,多有上款。另一类是文稿,包括书信、日记、著作稿和抄校稿等,此类墨迹更能映现他们率意随性的笔墨意趣。

欣赏手迹与读文章可以互相启发。闲话文风,是周作人主张的散文体式,目的是抒写个人性情,重视世俗生活、日常生活、个人生活,尊重个性发展以彰显人的价值。周作人对传统落后意识的审视同样很犀利,对个人主义和自由主义极其执着。他阐述过一个过于理想化的人道标准:“个人主义的人间本位主义”,超越了国家、民族立场,决定了他的写作只能是书斋式的静观。他对民俗学的研究、对文学世界化的设想、对个性的鼓吹,都在为“人间本位”做着注脚。

鲁迅与周作人在很多地方可以并论,这并不因为他们是兄弟关系,而在于他们在“五四”文学革命中的重要作用和他们开宗立派的文学成就。

彻底地反对自己身处的传统,在情感上会痛苦,道理也难以说清,鲁迅用的是“历史中间物”和“反戈一击”的说法。他本着社会进化思想,认为一代一代是进化中的环节,难免旧的积习。自己从旧营垒中走出,反戈一击,更能击敌要害。这时的鲁迅,在社会、民族的立场发言,并不看重个人趣味。读者在那些反传统的檄文中读出传统情趣,这并不奇怪。

周作人在这一方面没有鲁迅那么纠结,他更善于在时代与历史间寻找共性。他特别推崇明末文人“独抒性灵”的呼声,认为“五四”文学革命是性灵主张的复兴。

表面看,鲁迅持社会进化论,周作人持历史循环论,实际不那么简单。社会进化思想是清末民初一代知识分子的精神信仰,是他们革新政治、革新文化的理论基础。社会阅历、生活实感又让他们很容易回到历史循环的老理上来。周氏兄弟也是这样。相比之下,鲁迅更热衷于变革,更多些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担当意识。他在文坛上始终像一个斗士,周作人则从斗士变成了隐士。

比较周氏兄弟是庞大的课题,但也有简单有趣的说法可资借鉴。林语堂说:“周氏兄弟,趋两极端。鲁迅极热,作人极冷。两人都有天才,而冷不如热。”又补充道:“两人都是绍兴师爷,都是深懂世故。”绍兴明清多出幕僚,富于机心,长于文字。

两人的文章,都很老辣。人们都知道鲁迅的“骂”人功夫了得,善于画论敌的漫画,然后指着其特点一一笑骂,让人无地自容。周作人则是擅长话里有话地发牢骚,不过常常说得太隐蔽,颇为费解。如他那篇著名的《谈酒》,通篇都是讲酿酒、饮酒,只是最末一段,话锋突然闪了几闪,大意是批评青年们把解放个性搞成耽酒纵欲了。如发太极内劲,不细看还看不出来。1927年,鲁迅迁居上海,已经疏远的周氏兄弟从此势如参商。鲁迅代表着新兴的左翼文化,北京的周作人代表着人文主义。鲁迅批评闲话文风是“小摆设”,周作人反唇相讥,说左翼文学不过是“祭器”。

周作人散文以“平淡”著称,他常叹难得平淡之境。周作人个性绝不平淡,他既沉思静观,又愤世嫉俗;在文艺上极具批判眼光,又不喜欢热闹纷争;他是位笔耕不辍的文章写手,又赞同“一说便俗”、“不立文字”的趣味和境界。他的文章的丰富性和矛盾性是不能以平淡论的,堪称平淡的主要是文章的情感表达和语言风味。

朱光潜曾评《雨天的书》“清”、“冷”、“简洁”,其中的“冷”就是指周作人散文情感的内敛。周作人曾说:“人的脸上固然不可没有表情,但我想只要淡淡地表示就好,譬如微微一笑,或是在眼光中露出一种感情”。这种淡淡的表情是周作人文章中常有的表情,在这表情之后的态度和心境却并不那么平淡。他所主张的闲适平和在现实中空间实在太小了。他的文章与其说归之于平淡,不如说归之于欲平淡而不得的怅然。周作人评价日本诗人小林一茶,“他是个烦恼具足的凡夫,但归根是信弥陀的,他遇见不幸或穷或老等事非常的慨叹,但一面也有以为有趣的态度。”在周作人的小品文中总表现出类似的趣味。

鲁迅的文章呼应时代,不追求超脱恒久的感觉。他嘲笑隐士们“泰山崩,黄河溢,隐士们目无见,耳无闻,但苟有议及自己们或他的一伙的,则虽千里之外,半句之微,他便耳聪目明,奋袂而起”,对超阶级的作家,他说“恰如用自己的手拔着头发,要离开地球一样”。说法虽形象生动,并不是他的好文章。他最好的散文是《野草》中的一些篇章,是独语而非论战,暴露出热烈的情感和不安的灵魂。比如《死火》,在冰山中冻着的一团如红珊瑚的火焰,渐渐的熄灭,它盼望着解放出来燃烧,虽然烧尽与冻灭的结局相同。

鲁迅文章中的幽默感也是过人的,中和了他的愤怒。《秋夜》的开头很出名:“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明白这句话在文中的合理需要通读全篇,而要理解其中的幽默感就需要多读几篇才行。《风波》中说九斤老太“虽然高寿,耳朵却不很聋,但也没有听到”,也是同样的出其不意,具有喜剧效果。用文字画漫画是很多作家喜欢的,但鲁迅比老舍、张天翼要高明,他不刻意去搞笑。

有些大作家不善幽默,茅盾是,巴金尤其是。周作人确是幽默的,虽然他的文章表情平淡。他自己不太说笑,常常把有趣的材料摘录下来,显出不掠美的诚实,也不用担不可笑的责任和油滑的嫌疑。

从艺术气质来讲,鲁迅文章确实比周作人文章更热,更加温暖活泼。鲁迅的字也显得温厚,从技巧上看,鲁迅的字法度更完备,用行楷书化用篆隶笔意,笔画圆实,连带活泼。如果从精神上讲,则难论高下,只能说品格不同,各美其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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