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苏予的强身之道——日本前外相田中真纪子采访记

黄慧英

（作者为南京梅园新村纪念馆研究馆员）

（标题书法 钱茂生）

田中角荣来华前曾对独生女儿、后来成为日本历史上第一位女外相的真纪子说：“我这次一个人去，你留下看家。万一我被刺杀丢了性命的话，你千万不要惊慌，要镇定地办理后事。我此行的目的极为重大的，是为了在不远的将来，中国的、日本的普通国民能够自由来往。我为实现这样的时代而去！我为坚定自己的政见而去！”

中日两国本是一衣带水的邻邦，然而近一个世纪以来，两国关系成为中日之间有史以来最为复杂的一个阶段。日本不仅对中国发动了甲午战争，割据了台湾，又对中国进行了长达15年的侵略战争。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日本政府又追随美国，推行敌视中国的政策，导致中日关系长期处于不正常状态。直到1972年，这块坚冰才得以解冻。

提起中日邦交正常化就一定要提到日本前首相田中角荣。1972年，正是他力排众议和时任日本外相的大平正芳来到中国，与毛泽东、周恩来等中国老一代国家领导人一起，签署了《中日联合声明》，结束了中日几十年战后的冷战史，开启了中日友好交往的新纪元；1978年,中日两国缔结了中日友好条约,邓小平副总理访问了日本；1979年,75岁高龄的邓颖超率中国人大代表团访问日本,续写了中日友好的新篇章。

2003年4月,南京电视台《邓颖超》摄制组东渡扶桑，赴日本采访。田中真纪子是田中角荣的独生女，曾于2001年至2002年出任小泉内阁外相，其时刚刚从小泉纯一郎政府辞职不久，成为摄制组第一个采访的对象。笔者根据当年摄制组记者的第一手资料，向读者披露采访田中真纪子的历史性一幕。

田中真纪子

一、田中角荣来华前已做好赴死准备

正是樱花盛开的季节，摄制组采访了这位日本历史上的第一位女外相。

在田中真纪子家中，记者见到了这位有着全日本最犀利舌头，浑身上下都充满睿智与正直风采的女政治家。她深受日本国民的爱戴，被称为“我们的平民妇女政治家，我们的真纪子”。

田中真纪子，1944年出生于日本东京，是田中角荣的独生女儿。田中做了首相后，真纪子做起了首相官邸女主人，陪父亲迎来送往，在田中出国访问的队伍中经常能见到她的身影，她扮演起了“日本第一女儿”的角色。

回忆起和父亲在一起的日子，真纪子的脸上不由绽放出幸福的笑容。

1972年7月7日田中角荣内阁登场。履新之初，田中角荣便把促成中日邦交正常化作为自己任期内的重要目标。

从上世纪70年代起，围绕中国的国际形势发生了重大变化。1970年中国与加拿大建交，1971年联合国大会上，中国恢复了在联合国的合法席位。1972年2月尼克松访华改善了自朝鲜战争以来中美两国敌视的状态，在全世界引起了一场政治大地震，尤其引起日本的震惊。日本国内，经济高速增长的势头明显减弱，为寻求出口市场，日本经济界也不能无视中国的存在。

上任当天，田中发表讲话说：“在动荡的世界形势下，应该加速实现同中华人民共和国的邦交正常化，强有力地开展和平外交。”

与此同时，中国方面迅速作出了积极的反响。7月9日，周总理在欢迎也门民主人民共和国政府代表团的宴会上致辞时表示：“7日成立的田中内阁，宣布要在外交方面加紧实现中日邦交正常化，这是值得欢迎的。”中国的媒体也对田中内阁的成立作了友好的报道。

真纪子对记者说，战后日本政界以自民党为中心，“亲台派”是主流，他们反对和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外交关系。在阻力很大的情况下，父亲主张与台湾断绝关系，承认中华人民共和国是代表中国的惟一合法政府。这样一来，父亲受到日本政界、特别是来自自民党的非难。他们要求父亲辞掉首相职务，甚至连国家议员也不要他干了。那时候，谁想和共产主义国家建交，就是“卖国贼”、“国民公敌”。

真纪子说：“就是现在，日本个别媒体、右翼分子、暴力团等认为日中建交没必要的人，还在骚扰我们，台湾方面也不断邀请我去台湾。不管他们怎么说，我是坚决不去的，因为我坚持认为台湾是中国领土的一部分。”

行前，田中曾对部属说：“如果这次谈判失败，我们的生命将结束。”真纪子介绍，田中角荣在启程去北京的前一天，打了7个小时的高尔夫。看上去田中角荣悠闲自在，事实上，当时他内心非常紧张和不安。每遇重大决策，田中角荣都会通过打高尔夫，接触大自然，来释放压力。

启程访华前，右翼的宣传战车天天在田中家周围吵闹，直升机没完没了地在房顶上转。为阻止首相访问中国，右翼团体的“暗杀计划”也搞得很明目张胆，恐吓电话不断打过来，威胁他不要去中国，否则浅沼稻次郎就是他的前车之鉴。

1960年10月12日，曾经两度访华的日本社会党委员长浅沼稻次郎在东京发表演说，呼吁“尽快使日中邦交正常化”。浅沼话音未落，一名右翼分子突然跳上台，将一把利刃刺入浅沼的心脏，浅沼稻次郎当即倒在血泊之中。同样，日中经济贸易中心会长木村一三先生也曾因为访问了新中国，多年遭受极右翼分子的威胁和骚扰。

真纪子十四五岁起，只要有出访，父亲必把她带上长见识。真纪子说：“我见过肯尼迪总统、伊丽莎白女王等多国政要。父亲决定去中国的时候，我很自然地以为父亲这次必定也会带上我，没想到父亲说什么都不答应。”

父亲对真纪子说：“你是我的独生女儿，也是田中家惟一的继承人。爸爸这次是不计生命危险去中国，如果你有事，我们就对不起田中家的祖先了。”“我这次一个人去，你留下看家。万一我被刺杀丢了性命的话，你千万不要惊慌，要镇定地办理后事。我此行的目的是极为重大的，是为了在不远的将来，中国的、日本的普通国民能够自由来往。我为实现这样的时代而去！我为坚定自己的政见而去！”

田中真纪子与父亲田中角荣

二、北京之行田中角荣遗憾没带着女儿

1972年9月25日早上8点15分，田中角荣从首相官邸乘直升机前往东京羽田机场，并从那里转机飞往中国。

1972年9月29日上午10点18分，《中日联合声明》签字仪式在人民大会堂西大厅举行。这天上午，大平外相在记者招待会上郑重宣布，日台“外交关系”终结，“日台条约”失效，宣告中日两国邦交正常化。

当晚，毛泽东主席在中南海书斋内接见田中角荣一行。见面第一句话，主席问客人：“田中先生，和我家的他（指周总理）吵完了吗？不能不吵啊！”与毛泽东的会谈持续了近一小时。在会谈中，两人没有谈任何政治问题，只是谈个人、谈“孝道”。会谈结束时，毛泽东轻声说：“田中先生，我年纪也大了，神经痛，很快要去天国了。”离别之际，毛泽东从书架上拿过一套《楚辞集注》，赠给田中。

由于谈判的顺利，加之周总理的不停劝酒，在飞往上海的专机上，田中角荣在周总理身边睡着了。临行前，周总理专门嘱咐外交部礼宾部门送给田中两箱共48瓶茅台酒。两国首脑喝茅台酒的故事在日本传开后，茅台酒在日本市场上的售价一下子涨了三四倍。据说当年周总理送给田中首相的茅台酒在田中家现在还保留有最后的一瓶。田中真纪子表示：这瓶酒将作为田中家最珍贵的礼物永远保存。

访华成功回国后，田中角荣马上去皇宫觐见了裕仁天皇。真纪子说：“父亲回到东京后，家里人以为他向天皇汇报完毕后就能回家，早早地做好晚饭等他回来，但等了几个小时他还没回来。后来才知道，父亲被叫去了自民党总部。众议院、参议院的自民党议员都等在那里，要质讯父亲。”

在那次参、众两院大会上，他受到了连续四个半小时的攻击。包括自民党本党在内的许多议员骂他是“国贼”。据真纪子事后了解，父亲当时对自民党“亲台派”议员说：“日本和中国建交是非常有必要的，虽然你们现在不这么认为，但是将来你们会知道我的做法绝对没错。对世界来说中国是非常重要的国家，中国人不但聪明，而且还有悠久的历史，日本怎么可以不和中国搞好外交关系？！”

田中角荣回家后对女儿说：“对付‘亲台派’比和中国交涉还辛苦。”

田中真纪子对父亲说的话一直记忆犹新：“应该带真纪子去！我真应该带你去北京！应该带你去见毛主席和周恩来！”“毛泽东是位哲人、思想家，周恩来是位美男子、实干家。周恩来和我很投缘。和周总理见面，说第一句话之后我就感觉到：和这个人合作一定能把事情办好。如果周总理不符合我的想象的话，我很可能就干脆回日本了。周总理因战争时期受过伤，右臂有残疾。我看到周总理右手的样子，心想这是和日本军队打仗时受的伤。总之，与周恩来的结识非常有好感，（我们）很快就建立了一种信任关系。毛泽东也是位很了不起的哲人，然而周恩来非常务实、非常周到。周总理无论是作为政治家，还是作为人，都是出类拔萃的。我想让真纪子见见这样的人。下次一定带你去！”

真纪子回忆说：“父亲告诉我，毛泽东、周恩来都是非常优秀的政治家。父亲常说，要多接触出类拔萃的人物，见识多了就能分辨出政治家当中散发耀眼光芒的大人物。”

后来，田中角荣曾经专门写诗，称赞周总理“躯如杨柳摇微风，心似巨岩碎大涛”。

三、邓颖超访日专程拜会田中角荣

1979年4月,75岁高龄的邓颖超率中国人大代表团访问日本,这也是全国人大代表团第一次出访日本,时任国务院副总理的邓小平亲自到机场送行。

日本方面以接待国家元首的礼遇来迎接邓颖超的到访,特意安排邓颖超一行入住赤坂迎宾馆。

当年实现中日邦交正常化时,日本首相田中角荣在人民大会堂祝酒时说：“我们在赤坂建造新的迎宾馆,我们欢迎周总理作为迎宾馆的第一位客人。”日本各界对周恩来非常崇敬,一直有一个愿望,希望周恩来能够在樱花盛开之季访问日本, 周恩来当年东渡日本时写下的优美诗歌,现在镌刻在日本京都风景名胜地京都岚山：“雨中二次游岚山,两岸苍松,夹着几株樱。到尽处突见一山高,流出泉水绿如许,绕石照人。潇潇雨,雾浓,一线阳光穿云出,愈见姣妍。”周恩来本人也希望能够重访青年时代留学过的日本,但一直未能如愿。因此,这个愿望只能由周总理的亲密伴侣邓颖超来实现了。

周恩来同田中角荣签署《中日联合声明》后互换文本

在日本期间,邓颖超与日本首相大平正芳举行了会谈,天皇裕仁在皇宫接见了邓颖超。邓颖超还会见了日本各政党领导人、各界著名人士,还特别考察了松下电器等几家著名企业,为经济开始发展的中国寻找借鉴经验。

4月12日,邓颖超一行专程前往日本前首相田中角荣私邸拜会他。那天,田中角荣和夫人以及30多位田中派国会议员,站在私邸门前的八重樱花树下,隆重欢迎邓颖超的到来。

老朋友重逢,气氛十分轻松愉快。田中角荣将客人迎进家中,客厅主墙上挂着中日建交时周总理和田中角荣谈话时的放大照片,另一面墙上挂着廖承志副委员长赠送的何香凝老人的遗作《墨梅图》。交谈中,邓颖超高度评价田中先生是铺设日中友好关系大道的政治家,对田中先生的勇气、智慧和政治家的远见表示钦佩和敬意。田中角荣也欣喜地说:“今天看到邓副委员长,就像迎接周总理一样,实现了我的宿愿。”

田中真纪子说:那天我不在家。后来听我父母说,那天的气氛非常融洽,父母一起接待邓颖超女士。邓女士在院内慢慢散步一圈,赏樱花,细细斟茶,慢慢啜饮。妈妈非常羡慕邓女士,拉着邓女士的手说,“我只是贤内助,而您是一位女政治家”。

田中真纪子曾多次见到过周总理,她一直在猜想,这样一个出类拔萃、外表俊美、心地善良的政治家,能和他结婚的人,该是多么幸福啊!他的夫人会是什么样的一位女性呢?因此她一直想见见邓颖超。但事不凑巧,那天她有事,没能在家中见到邓颖超。后来真纪子访问中国,邓颖超在中南海接见了她。真纪子见到邓颖超后,觉得眼前的周夫人与想象中的不一样,心目中的邓大姐更像是一位慈祥的老妈妈。田中真纪子将自己的想法直接说了出来,邓颖超像妈妈一样搂着田中真纪子的肩,笑个不停,过了好一会儿,说：“我和恩来总理,你要问是缘份吧。”邓颖超给她留下了包容性强、洞察力强、聪明而不外炫的深刻印象。她明白了,周恩来和邓颖超不仅是夫妻,更是一种战友关系,一对共同战斗和生活的战友。

那天,邓颖超离开日本时,托人给田中真纪子送了块粉色带有紫花卉图案的中国丝绸。后来,田中真纪子随父亲到中国访问,不管在哪儿,都穿着由那块布料做的连衣裙,佩上紫色的腰带,表达她对邓颖超的由衷敬意。

2001年，田中真纪子出任日本第一位女外相。田中真纪子之所以能成为一位杰出的女政治家，她自己曾说过：“这一切都要归功于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男人。”其中一位就是他的父亲田中角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