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晓声印象
2012-04-24李国文
李国文
对于晓声,有好多话想说。
他在中国时下健在的,还在写作的作家群中,知名度应该排在前十名。虽然文学圈里,有人也许并不支持我的这种观点,但实际上,像梁晓声这样,不靠炒作,不靠人为的非文学手段,就靠他的名字,能够拥有相当数量读者的作家,在中国文坛上是屈指可数的。别看有些作家,名气很大,名声很响,但所谓的“大”,所谓的“响”,只是在一个很狭窄的圈子里大而已,响而已。一出这个圈子,便没有什么动静了。
作家和作品,在圈子里和在圈子外,其反响存在着碧落黄泉的反差,也是事实。有一家出版社的老总,亲口对我说,梁晓声的集子,在销路上,即使在时下文学图书相当式微的状态下,无须宣传,也能保证几万部的。有一家文学期刊编辑部的副主编,说得又更玄一点了,“这个梁晓声啊,你不能不服他,他有一批属于他的读者。”
每个作家,都会有他相对应的读者群。我记得上个世纪末,晓声每年都要出一本回想录之类的大随笔,在书店里,是属于躺在那儿卖的书。一般图书,都在书店的书架上站着卖,能摆平在那儿出售,说明这本书好卖。不知为什么,新世纪以来,晓声不再有这类作品问世?有好几位铁路上的熟人,都是些极普通的购书者,还向我打听过。由此可见读者虽然有时会被炒作所误导,但若是对某位作家有了专注的感情,便不大受到文学圈子里议论的影响。权威的看法,评论家的见解,有如东风吹马耳,这耳朵进,那耳朵出了。
有人认为某个作家好得不得了,挡不住读者不买账;同样,有人认为某个作家不怎么样,可读者偏偏喜欢他。萝卜白菜各有所爱,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没有选择的余地,这清一色的世界未免太可怕,文学也如此,若没有选择,豆腐一碗,一碗豆腐,那也太痛苦。
选择是读者的权利,谁也无法使那些到书店来花钱购书的读者,一定要買这本书,而不让买那本书,那就违背市场规律了。市场,是严酷的,那些在圈子里名气很大,名声很响的作家,特别是女作家,有办法让评论家,让记者,让编辑,表现出拥趸的热情,但那张玉照,未必能使读者从口袋里掏出钱来买她的书。
不过,书卖得少,并不表明书没有文学价值,对于作品的评价,从来是见仁见智,不必求其“舆论一律”的。阳春白雪,曲高和寡,在圈子里得到赏识,是一种价值。下里巴人,老少咸宜,在圈子外获得呼应,也是一种价值。对象不同,期求也不同,口味不同,效果也不同。这两种价值,不存在谁好,谁更好,谁差,谁更差的比较。说到底,能够进行文学仲裁者,最后只有时间,所以,至少要过上十年,二十年,甚至更长,才能略见分晓。因此,此时此刻,说什么长长短短,好好赖赖,都为时过早。
我问那位副主编,“梁晓声的铁杆读者,都是哪些人呢?”
他说,“应该是那些共和国的同龄人,五十岁左右,插过队,上过山,下过乡,回城后当普普通通老百姓的那些人;特别是其中生活得不是那么称心如意的,特别是其中的女性。”
这两个“特别”的读者群,都是一些相对弱势的公众,令人听得有些心酸。
因此,能为这些读者写作,或者,在写作时能想到这些读者,我想这个作家一定是好人。好人的心都良善,他想着那些不是很走运的普通人。于是,我挺佩服晓声,因为,他的作品能给这些读者带来多多少少的温馨,能够使他们郁闷的感情多多少少地得到宣泄,我想,真可以用“善莫大焉”来肯定晓声的劳作。
梁晓声的书,很厚重,譬如那部《雪城》,像一块城砖;可他的体格,很单薄,给我留下的印象,不是很健康,不是这儿出点毛病,就是那儿发生故障。但这个长得不是那么高大魁梧,也不显得那么威武有力的梁晓声,在我眼中,却是一条真汉子。
他的外形上,简直找不到丝毫与瓦岗寨,与梁山泊常见的那种汉子相同处,但他基因中,我相信,而且百分百地相信,有着齐鲁燕赵的汉子精神。什么叫汉子?就是敢担承,敢两肋插刀,大难临头时,不当缩头乌龟,不像土行孙似的撒丫子开遁,连影子也不见。
我认为,梁晓声,作为朋友,绝对是好样的,这是由我切身体会而来。
你有什么难事,就托付给他好了,只要他答应了,只要不到杀头的程度,他都会担承下来。如果真要杀头,我估计他也许会伸出脑袋来。因为没有试过,至于能否做到这一点,我不敢打保票,反正这些年来,我一直把他看作无须顾忌,能够倾心交往的朋友。
往事如烟,过去的事也就过去了,细节对小说是重要的,对不成其为记忆的记忆,也就无所谓了。但是,回想起与晓声的跨越两个世纪的交往,我还真庆幸有这样一位相差二十岁的忘年交呢!
摘自《名家侧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