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箭头
2012-04-24于坚
于坚
德国,对于当代中国,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那就是一个指向未来的箭头——不仅仅是马克思主义,也是奔驰。对于某些狭隘的意识形态来说,所谓未来,就是“像德国那样”,成为一辆奔驰或者大众。
德国,那是无数指向各种幸福所在的箭头。有个箭头正好印在我的车票上,从法兰克福指向多特蒙德。我将在那里的一家公共图书馆朗诵我的诗歌。为筹划此事,德国人从春天就开始忙碌,一个箭头指向另一个箭头。这个单位负责我的住宿费,那个单位负责我的飞机票、另一个单位负责我的火车票……箭头后面各个点上负责接待我的人们并非都彼此认识,他们仅仅因为一个即将发生的事件而联系在一起。
一个箭头就是一个指示、命令、任务。就像电梯上的数字,如果你决定了到哪一层,那么就不能拐弯或者停止了,可以放弃,但这意味着失败。这种失败是不可饶恕的,因为这不仅是你一个人的失败,而是一部机器的失败。你将因为这个失败被这个机器抛弃。
黑暗中有一根看不见的线,将在未来的某个黎明成为现实,我以及一群德国人将在箭头的终端出場,而最终指向数百行用汉语和德语念出的诗。
德国某地有一只著名的钟,走了一个世纪,误差只有几秒。它的直线和箭头永远指向准时。
晚上八点钟,朗诵开始,我以为这是我一生到目前为止最辉煌的一场朗诵,一切都准备得一丝不苟。这个夜晚我感到虚无,几百行我在非理性状态下即兴而就的诗行被精确的德国箭头送达了目标。诗被像钟表那样精确的组织过程最终传播出来,其间它经历了形而下到机械、呆板、严苛的做工,最后回到了形而上。组织者皮特松了一口气,这场朗诵会非常成功。
一眼望去,德国真是一个幸福的国家。已经完工的高速公路遍布大地,上面行使着五颜六色的奔驰或者劳斯莱斯,小宫殿般的红色或灰色的别墅,珠宝般散落在绿色丘陵之间。莱茵河已经不像河流了,而是一条被精致地绣过的飘带,蜿蜒地围在德国满缀着各种奢侈工业品的脖子上。大地已经被工业化捆绑得结结实实。大地不再指向自己,而是根据各种箭头指向各种用途,莱茵河指向航运,但我首次看到这条河流的时候,有些失望,它看起来不太像河流,而是被绿化得很好的码头或者风景区。童话中的风景被摆布在大地上,显得很不真实,很不自然。
这土地上的一切都是千年来德国历史不断追求幸福的结果。幸福之意义各时代或有不同,但毫无疑问,幸福作为历史的目的已经成为一种德国理性。
幸福是一个德国箭头。只要照着那些直线和箭头的指示去行事,世界就简单、方便而且指向幸福。德国理性不是纸上空谈、玄想、未来。它就是德国本身。
德国理性首先体现为做工。这是一个工人、战士和农妇的国家。德国不是有一打以上的思想家和哲人吗?是的。我的意思是他们首先是工人、士兵或者农妇,然后才是康德、尼采、黑格尔、马克思、海德格尔、本雅明、阿伦特……他们首先是具有动手、做工之能力的人,然后才是文人。就像唐以前的中国文人,首先是农夫,士兵,之后才是文人。杜甫一日上树能千回。李白是登山家。陶渊明回到故乡,还能用锄头,他没有失去身体。那是中国历史上最完美的时代。宋以后,身体就被文逐步遮蔽了。中国文化之衰落,与文人大都失去了身体,文胜质则史,手无缚鸡之力有关。
无数的德国思想都在思考如何抵达幸福乐园。康德和尼采看起来似乎是不同的思想方向,但线和箭头这种形式是一样的。理性化的幸福之路使理性成为一个个箭头。它指向何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样的一根直线以及箭头无所不在。
这是德国给我的深刻印象。
摘自《渤海早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