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思札记九则
2012-04-13鲁国尧
鲁国尧
(1.杭州师范大学古典文献研究中心,浙江 杭州 310036;2.南京大学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3)
一 说“札记”
我中华学术文体之一的“札记体”(“札记体”这一术语,就我浅闻,见之于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之十七),在近几十年的中国语言学园地里几乎绝迹。其实,这文体堪称优秀,“札记体”的优越之处在,弃繁文缛节而直奔主题,鄙抄袭陈说而独抒胸臆;开门见山,新见迭现;无话则短,有话则长。只消翻阅一下《困学纪闻》、《日知录》、《十驾斋养新录》、《陔余丛考》,《癸巳类稿》等等,其心情必如整年整月困于大都市的水泥森林,而一朝有幸脱身,信步于鸟鸣山更幽的原生态的大自然中。昔贤札记,短者不足百字,长者千余字,通常在数百字之间,很多条目的学术含金量则迈逾当今的万字论文和动辄一二十万字的博士论文。札记,札记,这一传统文体岂能听任废绝?先贤垂则,典范于前,东施效颦,试作札记。
我在拙文《愚鲁庐学思脞录:“智者高本汉”、接受学与“高本汉接受史”……》末尾说:“我提倡札记体,自己在实践写札记体,但是我企图使札记体变得活泼一些,带点文采,有可能则略加挥洒,有所议论,不揣谫陋,谓之‘新札记体’。”[1]70
二 “申报纸”
我敢说,当今中国语言学工作者知道“申报”的人不多了,至于知道“申报纸”这个词儿的更是少之又少了。
《申报》是迄今为止中国寿命最长的报纸,创刊于清代同治十一年三月二十三日(1872年4月30日),上海为中国人民解放军占领后,《申报》于1949年5月27日停刊,前后达78年之久,共出版25 600期。《申报》历经清末同治、光绪、宣统三朝,民国的北京政府、南京政府两个时期以及日本侵略中国的若干年,可谓是清末至民国时期的历史资料的大宝库,也是研究这八十年汉语,特别是其词汇的渊薮,不知近代词汇学研究家是否充分挖掘、利用这金库?
我应该见过《申报》,但那是童年,因此脑中毫无印象。我知道《申报》是因为知道“申报纸”。我经常听到母亲说“这双鞋子太脏,用张生报纸包一下”这类的话,上了中学,才知道以前听惯了的“生报纸”实际是“申报纸”,因为我们通泰方言里韵尾n和ŋ不分,所以我一直以为是“生报纸”。六十多年前,我没上学的时候跟着母亲说“生报纸”,上了学以后就都说“报纸”,也说“旧报纸”、“废报纸”,而不说“生报纸”了。回忆我的长辈(他们都去世了),男性的(都有一定的文化)好像基本上都说“报纸”(这是凭印象,所以加个“基本上”,惜乎无法搞调查了),而女性的长辈(绝大多数是文盲,个别是半文盲),她们到八十多岁的时候,仍旧全都说“申报纸”。
再叙几点:
1.“申报”本是报纸的一种,由于它的历史悠久、发行量大,以至“妇孺”都将专名“申报纸”当作通名了,可见其影响之深。
2.我看到的论著中,有说“申报纸”是吴方言词的,《申报》的出版地一直在上海,当然首先在吴方言区发行,但是我们江淮方言区也有“申报纸”这个词啊。记得1983年,在山西省太原市召开了个“语言学规划会议”,这个会议是中国社科院召开的,王力、吕叔湘两位先生是名誉主席,李荣、朱德熙两位先生是会议的正副主席,山西的语言学学人陈庆延、沈慧云、乔全生等负责具体的会务工作。出席者有周祖谟、俞敏、罗竹风、胡裕树、张斌、郭良夫等语言学家以及若干年轻学人。在讨论中,我提到了我的家乡泰州有“申报纸”这个词,复旦大学的胡裕树先生(1918-2001)马上说,他的家乡安徽绩溪也说“申报纸”,绩溪属于徽方言区。当是由于绩溪和泰州都距离吴方言区不远,所以也都有“申报纸”这个词。在这里,我还想说,由于“申报”在1949年前的中国享有“第一报纸”的地位,因而很多地方都将它当作“报纸”的通名了,这应该也是社会学、文化学的问题。我揣测,徽方言区和通泰方言区以远的其他地方可能也存在过“申报纸”这个词,希望学界注意,能有报道。
现在人类都为抢救“濒危物种”、“濒危××”而奔走、呼号,我们语言学界的有识之士也在抢救“濒危语言”、“濒危方言”,堪称“功德无量”。像“申报纸”这样的词儿,当然处在“濒危”状态,甚至更高一级的“残迹”状态。众所周知,语言是人说的,人没有了,这语言也就没有了;如果将语言的历史看做一棵纵生的大树,将某一时期比作一个横断面,说话的人都死光了,按理这个语言的横断面也就消失了。可是不会消失得干干净净,还会有或多或少的痕迹存留下来,此谓之“残迹”。我以为现在我记录下来的“申报纸”,就是“残迹”。要调查“申报纸”是否还在方言中“残留”,不作“深度调查”不可得,呼吁方言学者多做些深度调查吧!
三 卞觉非记吕叔湘先生语录
卞觉非教授,1933年生于邗江县农家,1956-1961年在南京大学求学(那时学苏联,本科五年制),是方光焘先生的高足,毕业后,分配至中国科学院语言研究所,师从吕叔湘先生。后调至南京大学方光焘先生的语法理论研究室做研究工作,此后一直在中文系和海外教育学院任教。曾任江苏省语言学会会长,世界汉语教学学会常务理事,曾至美国俄亥俄州立大学、印第安纳大学任教。卞觉非教授在汉语现代语法学、对外汉语教学法等方面均有较大建树与贡献。
寒假中整理书箧,竟然发现觉非学长的一篇未刊稿《吕叔湘:止于至善,一代宗师》,我将把它登在《南大语言学》第五编上。这篇文章中记录了一些吕叔湘先生的话,我摘抄一些,让读者有先睹为快之感。
1.(吕先生)给我讲了读书的方法。他说:“拿到一本书后,先看前言后记。最简便的办法是,请一位专家给你介绍书,介绍一部你看一部。当然没有时间从头看到尾,但是一定要从头到尾翻一下。然后挑一两处仔细读一读,然后就换一部。这是打底子的功夫,最实惠。做任何研究都是要首先熟悉材料,不熟悉材料,只要有‘方法’就能有结果,我是不相信的。”
2.在七十年代初期,我到北京平安南里看他的时候,……他说“我最近还系统地学习了高等数学和物理学”,我肃然起敬。他已经是高龄的老人了。
鲁按,觉非兄的这段记载使我回忆起一件事。1986年吕叔湘先生与师母到南京,住在秦淮河东水关的亲戚家,不见官方人士(如他的丹阳同乡、同龄人南大校长匡亚明)。吕先生写了封信召见我,我去谈了许久,然后我提议,我们到中华门城堡上走走。南京城墙是世界上规模最大的古城墙(近年用高科技手段测得,明南京城墙总长度为35.267公里),建于六百多年前,每块城砖都用“实名制”,故坚固至今。中华门城堡是世界最大的城堡。我保护着吕先生和师母攀登了上百个台阶到了城堡顶,找了个可以坐的地方让吕先生和师母休息。休息期间,吕先生告诉我:“我研究过音韵学。”我当时颇为惊讶,我面前的这位语法学大师,对音韵学也有造诣,真不简单!
3.话间,我还主动谈到研究生的论文写作情况,吕先生颇有感慨地说:“现在有的论文就像隔两层板壁听人谈话,像在百米以外看戏。这样的文章无法公之于众。文章的好懂、难懂或懂不了,责任主要在写的人。不能有‘我懂,你也应该懂’的想法。如有这种想法,必然导致‘我写我的,不管你懂不懂’的做法。”停了一会儿,又说:“有些文章我都看不懂,你写给谁看?”
四 女人·汽车·转换语法理论
《现代语言学导论》,〔美〕J·艾奇逊著,方文惠、郭谷兮译注,福建人民出版社,1986年出版。
复旦的胡裕树先生为这个中译本写了篇很长很长的序。《中译本序》云:“美国纽约大卫·麦凯公司(David Mckay Co.)1978年出版的间·艾奇逊(Jean Aitchison)编写的《语言学》(Linguistics),是一本较新的语言学入门书。”[2]
这个中译本第135页有这么一句话:“有一位著名的语言学家曾经感慨地说:‘人生有三样东西不可追求:女人、汽车和转换语法的理论,因为它们时时刻刻在变。’”[2]
五 中国语言学“三史”
我在《语言学文集:考证、义理、辞章》(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的自序中,对语言学的“三史”,三致意焉。今再略叙几句,我所谓的“三史”,即“中国语言学思想史”、“汉语通语史”、“汉语方言史”,在当今的汉语研究中此三者很为薄弱,这是毋庸讳言的。因此呼吁中国语言学界重视这“三史”的开拓、建设。2011年5月22日晚十时,国家社科基金语言评审组的秘书杨永龙研究员一定要我填写明年的社科基金重大项目的推荐表,他的认真精神令我敬佩,我于是填了这“三史”,不知能否被上峰采纳?如果列入名单,不知何人揭黄榜?我认为,三史如果修成,则标志着中国语言学跃进到一个更高的层面。这三史是中国语言学的“中国特色”,绝非过誉之辞,模仿、引进,那算不得“中国特色”!
六 汉字废不得:以“南辕北辙”的地名为例
几年前,我从南京坐动车北上天津,车厢门的上方有一长条形电子显示屏幕,不停地显示所到站或下面几站的地名和预定的抵达时间。我抬头看见了屏幕上显示出“Suzhou”,立刻反应:“这不是‘苏州’吗?怎么下一站是苏州?”如果动车是开往上海,这Suzhou必是“苏州”无疑,可是我现在坐的是“北辙”的火车,绝非苏州!等到汉字出现时,啊,原来是“宿州”。
又,从杭州出发的火车线路,“南辕”有一站,是“Taizhou”,“北辙”呢,也有一站,也写作“Taizhou”。那不是“Taizhou”忽南忽北了?不叫人晕头转向吗?救驾的办法是,请汉字出山:前者是“台州”,后者是“泰州”。
如果像以前的说法,“要走拼音文字的道路”,那么这儿就要出现交通的混乱了。
还是不要人为地制造难题好。
七 书名号遇到困难
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标准《标点符号用法》(1995年12月13日发布,1996年6月1日实施),其中规定了书名号:书名、篇名、报纸名、刊物名等,用书名号标示。书名号的形式为双书名号“《》”和单书名号“〈〉”。书名号里边还要用书名号时,外面一层用双书名号,里边一层用单书名号。例如:《〈中国工人〉发刊词》。
这规定我从来都遵行,没有遇到过麻烦。
可是某日购、读一书,忽然发现了难题。
景海峰编选《熊十力选集》(吉林人民出版社,2005年)“前言”第2页:“(熊十力)《新唯识论》问世后,引起了内学院师友的不满。欧阳竟无授意刘定权作《破新唯识论》,熊十力以《破破新唯识论》答之,张旺前说,立论愈坚。太虚、周叔迦、印顺、王恩洋、吕澂等也纷纷著文,加入了论战的行列。”[3](欲知详情,可读于凌波《中国近现代佛教人物志》,宗教文化出版社,1995年)
在上段引文里,出现了三个应该打书名号的地方:《新唯识论》,自无问题。刘定权批驳熊十力的作品应该打双书名号和单书名号,《破〈新唯识论〉》,也符合《标点符号用法》的规定,亦无问题。那么熊十力对刘定权的反批评的作品,破刘氏的《破〈新唯识论〉》,就应该用三层书名号,怎么办?至此不禁遐想:如果以欧阳竟无为核心的批熊阵营中有某位学者又来破熊的这篇新文,那就要四层书名号了!(也许事实上没有这样的作品,但理论上应该是有可能的。)
姑且拿现实存在的三种论著来讨论,景海峰教授的办法,一律用双书名号“《》”,于是《新唯识论》、《破新唯识论》、《破破新唯识论》,可谓执简驭繁,逢凶化吉,万事如意。但是这中间的“破破”呢,可不是动词重叠。按理可能有的《破破破新唯识论》,更叫人一时不能“层次分析”了。
八 背字典
梁实秋先生在其《约翰孙的字典》一文中说:“读字典是不足为训的读书方法,在从前或许不失为一种方法。”[4]49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叫《说“读字典”》(《语文建设》2001年第1期,第9-10页),提倡读字典,也曾在教学中让一些博士生读《新华字典》,从头至尾读。
“读字典”的更高层次是“背字典”,我还没听说中国人背中文字典,中国人背外文词典的事例倒听得很多。我认为,少年、青年时代,记忆力好,背字典是可以提倡的好方法之一,“幼学如漆”,肯定有效果,这是千百年来人们读书实践的经验总结。即使步入老年,每天背背外文单词,也可延缓阿尔茨海默症的光临。近读《光明日报》2011年3月17日13版《“活字典”蒋文生——用ABC苦写人生的农民》,知道著名科学家严济慈(1900-1996)就读东阳中学时熟背《英汉小词典》。而蒋文生的事迹更动人,浙江东阳市农民蒋文生,因家庭出身不好而上不了大学,就极为刻苦地自学英语,他背熟了收录55000多词的《实用英汉词典》。掌握5万多词,这连许多大学英语系教授也做不到。按,我的剪报资料显示,此前《现代快报》2004年9月4日也曾报道过,题目是《5万英语单词农民倒背如流》。
九 元代有曲家“王小军”!
2011年2月某日,W友来寒舍谈及,他的同事因为他对元曲有研究,就拿来一本书稿请他审阅,书稿的作者是北方某名校的教授。W友发现书稿中论及元代的一位曲家王小军。他感到奇怪,元人居然有二十一世纪的时髦名字!很不解,再看看书稿中引用的王小军的散曲,原来这位曲家本名是王恽(1227-1304),元初的大臣。W很奇怪,“王恽”怎么错成“王小军”?上网一查,原来网上确是“王小军”,书稿中引用的散曲时有错字,错得跟网上的一样。这位北方教授居然也未找隋树森的《全元散曲》核对一下,就直接下载了,就进入书稿了,就到了出版社了!要是编辑也是这号人,那就面世了。
这部书稿中的错误都与网上雷同,当今中国的学术界到了什么程度?!
追究错误之源,为什么在网上“王恽”成了“王小军”?当是网上那文章的打字者不识“恽”字,将一字分而析之。
谬种流传,一至于斯!可叹可叹!
[1]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历史语言学研究:第三辑[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
[2]胡裕树.中译本序[M]//J·艾奇逊.现代语言学导论.方文惠、郭谷兮,译注.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6.
[3]熊十力.熊十力选集[M].景海峰,编选.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5.
[4]梁实秋.约翰孙的字典[M]//梁实秋读书札记.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