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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博简逸诗《多薪》考论

2012-04-13常佩雨

关键词:诗经

常佩雨

(郑州大学 文学院 ,河南 郑州450001)

上博简逸诗《多薪》考论

常佩雨

(郑州大学 文学院 ,河南 郑州450001)

《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的整理出版,是世纪之交中国学术界的重大创获;其中逸诗《多薪》的出土发表,对于认识战国诗歌水平和当时人的手足观念有一定帮助。《多薪》共有两支简,均残缺,需对其进行简文释定和缺字增补。从诗歌用词和取兴推断,《多薪》应是战国时期楚国人模拟《诗经》的作品。

上博简;逸诗;多薪;简文释定;缺字增补;作者

《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以下简称“上博简”)的整理出版,是世纪之交中国学术界的重大创获。其中第4册收录了《交交鸣》、《多薪》两首逸诗[1]171-17,对于人们重新探讨先秦时期诗歌风貌具有重要文献价值。《多薪》现存两支简,本文拟对其进行简文释定和缺字增补,并对其作者予以探讨。

一、第一简简文释定与缺字增补

第一简“上端残,下端大致完整,长二十点三厘米。现存二十三字,其中重文四”[1]178。原整理者马承源先生隶定为:

兄及弟淇,鲜我二人。多薪多薪,莫奴(如)雚苇。多人多人,莫奴(如)兄

马先生说:“《多薪》是歌咏兄弟二人之间亲密无比的关系,惜多已残缺,没有完章,现存者约为此诗其中二章的部分诗句,共四十四字,含重文八字。”[1]173

“兄及弟淇”:上博简《逸诗·多薪》第一简上部有残缺,现存文字的头两句,整理者隶定为“兄及弟淇,鲜我二人”,并注云:“‘淇’,从其、从水,字反书。”[1]178廖名春先生主张读“淇”为“綦”或“繄”,认为实即“殹”,相当于“也”。但他又认为“鲜我二人”语意不畅,怀疑简文抄写有误,提出或当是“兄及弟鲜,淇我二人”,“淇”通“惟”。刘乐贤先生认为“淇”当是“斯”字的误释,曹建国先生亦赞同刘释[2]215。今按,出土文献中“斯”多见,写法与此相似。如“上博简(一)”一见(“可斯雀之矣”)[3]、“上博简(五)”四见(“予,汝能慎始与终,斯善矣”等)[4]256、260、274、324,则 整 理 者 释 为 “淇”当 误。传 世 文 献“斯”作语气词,《诗经》多见,如《豳风·破斧》:“哀我人斯,亦孔之将。”《小雅·蓼萧》:“蓼彼萧斯,零露湑兮。”《周颂·清庙》:“无射于人斯。”而张玉金先生认为语气词“殹”均见于出土秦文献(如睡虎地秦简、诅楚文等),其他出土文献尚未见[5]。故廖先生读“淇”为“綦”或“繄”(“殹”)之说不可从,而其改动诗句之说亦不可取。“兄及弟淇”当隶定为“兄及弟斯”。

“鲜我二人”:“我二人”指兄弟两人,当如《小雅·青蝇》“构我二人”句连读。《大雅·荡》:“靡不有初,鲜克有终。”郑玄《笺》云:“鲜,寡。”训“鲜”为“少”。段玉裁《说文解字注》:“鲜……经传乃假为新鲜字,又假为鲜少字。”[6]古籍中多因兄弟不睦,才刻意标举兄弟血缘亲情的无可替代性[7]。如《左传·僖公二十四年》:“召穆公思周德之不类,故纠合宗族于成周而作《诗》,曰:‘常棣之华,鄂不革华革华。凡今之人,莫如兄弟。’其四章曰:‘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8]1817-1818《唐风·杕杜》“岂无他人,不如我同父”,方玉润评曰:“自伤兄弟失好而无助也。”[9]258此外,《小雅·角弓》(“不令兄弟,交相为瘉。”)《大雅·行苇》(“戚戚兄弟”)等,或诫兄弟勿交恶,或赞其友爱,可与《多薪》比观。“鲜我二人”强调手足情谊之可贵,意谓很少啊我们兄弟两个人。

综合第二简内容,第一简“兄及弟淇,鲜我二人”当属全诗第一章,此八字前可据全诗复沓形式补足两句(即补出“[多薪多薪,莫如□□]”,而“□□”两字可补为“蒲莞”,说详下文)。

“多薪多薪”:薪,本指作燃料的木材,此当兼指草木。《说文》:“薪,荛也。”《礼记·月令》:“(季冬之月)乃命四监收秩薪柴,以共郊庙及百祀之薪燎。”郑玄注:“四监,主山林川泽之官也。大者可析谓之薪,小者合束谓之柴。薪施炊爨,柴以给燎。”[8]1384“薪”字后起,本字应为本义“取木”的“新”。如《说文》“新,取木也”。段玉裁《注》:“取木者,新之本义。引申为凡始基之称。”王筠《说文释例》:“其训曰取木,则新乃薪之古文。”其《说文句读》:“薪者,新之累增字。”此外,“新”从“亲”得声,也可借为“亲”。如《尚书·金縢》“惟朕小子其新逆”,陆德明《经典释文》:“新逆,《马》本作‘亲迎’。”故“薪”、“薪”、“亲”三字同源,古时音同义通。因此古人能以“薪”起兴,用“束薪”、“析薪”、“错薪”等词描述婚姻家庭生活。《诗经》多用“薪”起兴,如“不流束薪”(《王风·扬之水》、《郑风·扬之水》),“析薪如之何,匪斧不克。取妻如之何,匪媒不得”(《齐风·南山》)等。魏源《古诗微》:“三百篇言取妻者,皆以析薪为兴,盖古者嫁娶必以燎炬为烛,故《南山》之析薪,《车舝》之析柞,《绸缪》之束薪,《豳风》之伐柯,皆与此错薪、刈楚同兴。”[10]古人举行婚礼多在黄昏或夜晚,燃“薪”照明营造庄严热烈氛围,是古代的重要婚俗[11]。所燃之“薪”包括楚等,预示新人开始新生活,祈愿多子多孙,夫妇亲密。婚礼燃“薪”还应与原始劫夺婚俗(抢婚如树上伐枝)有关。《易·屯卦》“六二,屯如邅如,乘马班如,匪寇婚媾”记录了早期抢婚情状。

《多薪》以“薪”起兴与《周南·汉广》“翘翘错薪,言刈其楚”情致相近[8]282。王引之《经义述闻》:“翘翘与错薪连文,则翘翘为众多之貌。”[12]“翘翘错薪”与“多薪”义近。方玉润云:“窃谓南者,周以南之地也。……周之西为犬戎,北为豳,东则列国,唯南最广,而及乎江汉之间。”[9]70《汉广》涉及汉水、长江,当为楚地作品。起兴用“薪”、“梓”、“荆”等楚地物产的诗歌,当产生于楚地。

“莫奴(如)雚苇”:结合后面第二简内容,《多薪》以“多薪多薪,莫如□□”起兴,强调“萑苇”、“松梓”最值得赞颂。萑苇、松梓皆薪之一种,如颜师古注《急就篇》:“艹乱为萑,谓荻也,其新生者曰菼;葭为苇,谓芦也。二者亦薪之类,可然燎也。”“雚”,亦作萑,荻类植物,状似芦苇,“萑苇”常连用。《易·说卦》“震为雷,为龙……为萑苇”[8]95,取萑苇丛生如雷行。《小雅·小弁》:“萑苇淠淠。”《多薪》借萑苇丛生,起兴同根相生紧密相连的兄弟。

“多人多人,莫奴(如)兄”:从上下两简文字推断,“多人多人,莫奴(如)兄”当与此前“多薪多薪,莫奴(如)雚苇”构成完整一章,四句一章,应为全诗第二章。“苇”,古音匣母微部,“弟”,古音定母脂部[13]220,126,脂、微合韵可押。结合用韵及词义关联性,“兄”后当补“弟”,其为第二简简端首字。故第一简可释定为:

[多薪多薪,莫如蒲莞。]兄及弟斯,鲜我二人。多薪多薪,莫如萑苇。多人多人,莫如兄。

二、第二简简文释定与缺字增补

第二简“上端残,下端平齐完整,长二十三厘米。现存二十一字,其中重文四”[1]178。整理者隶定为:

莫奴(如)同生。多薪多薪,莫奴(如)松杍(梓)。多人多人,莫奴(如)同父母。[1]178

“莫奴(如)同生”:“生”当读为“姓”,“同姓”释为同族兄弟,显示了对宗族和睦的重视,文献多见。如《唐风·杕杜》:“岂无他人,不如我同姓。”《小雅·頍弁》序:“不能宴乐同姓,亲睦九族。”[8]364、481

整理者说“现存者约是此诗其中二章的部分诗句”[1]173,则第二简“多薪多薪,莫如松梓。多人多人,莫如同父母”应为第二章。其实该章当为第四章即末章,章四句皆存。第二简“多薪多薪”前一章(仅存末句“莫如同生”)应是全诗第三章,但可据第一简第二章和第二简末章,补出第一句“多薪多薪”和第三句“多人多人”;而第二句第一、二字可据前、后章补为“莫如”,故第三章可初步补足为:“[多薪多薪,莫如□□。][多人多人,]莫如同姓。”

如何补足第三章“□□”处两字?学界说法各异。第一种说法来自廖名春先生,其依据《管子·地员》“凡草土之道,各有谷造。或高或下,各有草土。叶下于,下于苋(今按,当为“莞”),苋下于蒲,蒲下于苇,苇下于雚,雚下于蒌,蒌下于荓,荓下于萧,萧下于薜,薜下于萑,萑下于茅。凡彼草物,有十二衰,各有所归”及夏纬英“十二种植物,依其生地而言,各有等次”的说解,并考察“荓”、“生”古音同部(耕部)可押韵,认为当补为“萧荓”。此说季旭升先生亦赞同[14]。第二种说法后出,即蔡根祥先生所言当补“棘荆”二字[7]。其考察《诗经》语句后认为,作者对起兴植物的选择应有层递性变化。《诗经》樵采的薪木以“楚”出现最多,“荆”、“楚”可互换,而与“荆”并用者“棘”为多。“棘”、“荆”同为灌木,常并称。补足“棘荆”后物象有层递性变化,诗篇叙述具空间性转换,且时间性上具兄弟成长的线性结构。

今按,就《诗经》复沓的词汇选择看,作者确实精心选取了丰富的词汇。名词变换如《秦风·黄鸟》“交交黄鸟,止于棘(→桑→楚)”,方位词变换如《唐风·采苓》“采苓采苓(→苦→葑),首阳之巅(→下→东)”,动词变换如《周南·芣苢》“采采芣苢,薄言采(→掇→袺)之。采采芣苢,薄言有(→捋→衤古页)之”,形容词变换如《陈风·月出》“月出皎(→皓→照)兮,佼人僚(→忄刘→燎)兮。舒窈纠(→忧受→夭绍)兮,劳心悄(→慅→惨)兮”等。盖古人关注自然远超出今人,使用自然、动植物类词汇尤为丰富。复沓变换词语,使诗歌表现力增强,艺术价值提升。从《多薪》各章第三句所涉植物(□□→雚苇→□□→松梓)性质看,随着章次推进,起兴物象生长环境应渐高渐干。从用韵看,“荆”与“生”古音同在耕部,可押韵。蔡先生之说契合《诗经》成例,合情合理,可从。则第二章“□□”处应补为“棘荆”。故“莫如同生”前共可补十二字:[多薪多薪,莫如棘荆。多人多人。]

第三章补足后,第一章缺字也可补。今按,《尔雅》:“莞,苻蓠。”王念孙认为《管子》“下于苋”中“苋”当为“莞”,并引某氏曰:“《本草》云:白蒲一名苻蓠,楚谓之莞蒲。”莞,古玩切,桓韵;蒲,模韵鱼部;人,日母真部。结合王力先生对《诗经》用韵的分析[15],莞、人可押韵,故可将第一章“□□”补为“蒲莞”。

“莫奴(如)松杍(梓)”:“杍”,整理者引《集韵》:“杍,治木器曰杍。通作梓。”认为“松杍”“也可读作‘松梓’”,其说可从。今按,古时松、梓具有特殊含义。松常用以比喻人正直刚强、品性高洁。孔子曰:“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彫也。”《诗经》“松”、“柏”多连用,“如松柏之茂”(《小雅·天保》)、“松柏丸丸”(《商颂·殷武》)等皆是。梓号称“木王”,被当作楚地代表性物产[2]220。如《国语·楚语上》:“若杞梓、皮革焉,楚实遗之。”《墨子·公输》:“荆有长松、文梓、楩柟、豫章,宋无长木,此犹锦绣之与短褐也。”宋罗愿《尔雅翼》:“《管子》:‘五沃之土宜白梓。’楚地尤多此木。故《尸子》曰‘荆有长松、文梓’,而声子亦曰‘杞梓、皮革,自楚往也’,屈原《九章》‘望长楸而太息’。”宋陆钿《埤雅》:“梓为木王,盖木莫良于梓。”明李时珍《本草纲目·木部》:“梓……木理白者为梓,赤者为楸,梓之美文为椅。”[16]《多薪》称“多薪多薪,莫如松梓”,松、梓皆为栋梁之材,故用以比喻兄弟。

《多薪》第一简上端残文不明,但“兄及弟淇,鲜我二人”以下当有三章。就诗现有章节推断,全诗至少为四章,故第二简补足后可隶定为:

[弟。][多薪多薪,莫如棘荆。][多人多人,]莫如同姓。多薪多薪,莫如松梓。多人多人,莫如同父母。

《多薪》全诗两简隶定文字、补足缺字后分章释文为:

[多薪多薪,莫如蒲莞。]兄及弟斯,鲜我二人。

多薪多薪,莫如萑苇。多人多人,莫如兄[弟。]

[多薪多薪,莫如棘荆。][多人多人,]莫如同姓。

多薪多薪,莫如松梓。多人多人,莫如同父母。

三、《多薪》的作者

《多薪》赞颂手足深情,揭示了诗人对人类兄弟伦常情感的认可与珍视。上博简系上海博物馆从香港收集,据传出自湖北战国楚墓,字体为楚文字,抄手应为楚国人。《多薪》为首见文献,传世文献未曾提及,孔门诗学讲义《孔子诗论》亦未论述,则孔子当未见到《多薪》。而其与楚地诗歌(如《汉广》)所用意象接近。上博简逸诗《交交鸣》“具有很明显的模仿《诗经》痕迹”,“当是一首楚人创作的诗歌”[2]220。近期面世的清华简(时代与上博简相近,当为战国中晚期)《耆夜》中的《蟋蟀》等五首诗,当为战国人的作品[17]。

因此,通过考察文献面貌尤其是其颇具楚地特色的“蒲”“莞”“荆”“松”“梓”等词语的应用,并以清华简《蟋蟀》等五首诗的创作情况为旁证,我们可推测:上博简《多薪》作者极可能为战国时期楚地人,该诗是其模拟《诗经》的创作。

[1]马承源.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四)[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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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马承源.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一)[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1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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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曹建国.论清华简中的《蟋蟀》[J].江汉考古.2011(2).

[责任编辑 海 林]

I206.2

A

1000-2359(2012)01-0174-03

常佩雨(1975-),男,河南永城人,郑州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先秦文学、文献研究。

国家社科基金项目(07BZW019);郑州大学优博培育基金项目(YP201001)

2011-0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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