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的孟浩然”与“孟浩然的诗”——简论盛唐人对孟浩然的认知及其意义
2012-04-13李睿吴怀东
李睿,吴怀东
(安徽大学 文学院,安徽 合肥 230039)
“诗的孟浩然”与“孟浩然的诗”
——简论盛唐人对孟浩然的认知及其意义
李睿,吴怀东
(安徽大学 文学院,安徽 合肥 230039)
闻一多先生在讨论孟浩然诗歌之时提出“诗的孟浩然”与“孟浩然的诗”,强调了孟浩然其人其诗的统一性。关于孟浩然,盛唐人多拈出“清”一语对其进行评价。“清”大致包含了人格的独立高洁与诗歌的清新自然两方面内涵,这与闻一多的评价呈现出一致之处。孟浩然其人其诗,突出地体现了盛唐人的精神风貌与艺术追求,盛唐气象的内涵也由此得到体现。
孟浩然;闻一多;盛唐;诗;清;认知
闻一多先生讨论孟浩然及其诗歌时提出一个有趣的话题——“诗的孟浩然”与“孟浩然的诗”,闻一多先生强调孟浩然人与诗的一体,他的本意是说明孟浩然的诗歌表现了其“风神散朗”的生活与姿态,强调孟浩然生活的脱俗气、诗意化和浪漫性。闻一多先生的这个说法,启示我们思考孟浩然诗歌里思想情绪的表现和现实生活的异同问题:“孟浩然的诗”表现的真的就是“诗的孟浩然”?孟浩然真的就是“诗的孟浩然”?如果“孟浩然的诗”表现的并不是“诗的孟浩然”,而人们却认为存在“诗的孟浩然”,支撑这种认识的社会基础与思想背景到底是什么?本文就是试图对这些问题加以解释。
一
虽然孟浩然没有出仕的经历,但是,他和盛唐其他士人一样,曾经赴都城应举,也曾漫游各地,在这个过程中,与当世诗人、名流多有交往,这些诗人留下了很多有关其人其诗的文字。总体来看,孟浩然虽然没有担任重要官职,算是布衣诗人,社会地位并不高,但这些诗人对他都颇为推崇。这一方面反映出盛唐时期士人关系的 “皆胶漆”(杜甫 《忆昔》),同时也反映出他们对于孟浩然为人、为诗特点的认识。
闻一多先生认为孟浩然人与诗一体,强调孟浩然生活的诗意化和浪漫性,所使用的第一条证明材料就是王维所作的孟浩然画像。根据张洎的题识,王维如此刻画孟浩然:“襄阳之状,颀而长,峭而瘦,衣白袍,靴帽重戴,乘款段马,一童总角,提书笈负琴而从,风仪落落,凌然而生”——典型的高自标置的隐士做派!确实,除了在张九龄镇荆州时担任过一段时间的幕僚“清客”外,孟浩然一生没有其他出仕为官的经历。
王维和孟浩然关系最为密切,他在孟浩然去世后担任殿中侍御史知南选至襄阳,还写了一首诗追悼老友《哭孟浩然》:“故人不可见,汉水日东流。借问襄阳老,江山空蔡州。”“感旧推崇之意已至”(黄培芳《唐贤三昧集笺注》卷上),语短情长。而早年孟浩然到京城应考失利,王维写下了 《送孟六归襄阳》:
杜门不欲出,久与世情疏。
以此为长策,劝君归旧庐。
醉歌田舍酒,笑读古人书。
好是一生事,无劳献子虚。
由此诗可见他对孟浩然的认识,“归旧庐”,“醉歌田舍酒,笑读古人书”,其实就是隐居,并规劝孟浩然“无劳献子虚”。诗画呼应,这和他在画像中对于孟浩然性格的表现是一致的。
大诗人李白和孟浩然有过直接的交往,开元二十七年,李白游巴陵,专程到襄阳看望孟浩然,他说:“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赠孟浩然》)后来,还在长江岸边,亲自为孟浩然送行:“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李白心中的孟浩然,是一位不为功名利禄动心的风流高蹈的隐士。因此,他认为孟浩然的诗,也是充满了一种“清芬”。“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清”是李白最为叹赏的境界,他以此称赏,可见其对孟浩然之仰慕。
陶翰 《送孟大入蜀序》:“襄阳孟浩然,精朗奇素,幼高为文,天宝间始游西秦,京师词人皆叹其旷绝也。”“旷”,就是清新旷达之意。孟浩然的好朋友张子容也说,“妙曲逢卢女,高才得孟嘉”(《除夜宿乐城逢孟浩然》),将他比作魏晋时候的清高名士孟嘉。
杜甫和孟浩然没有直接交往,但是,也对孟浩然诗心向往之:“吾怜孟浩然,短褐即长夜。赋诗何必多,往往凌鲍谢。清江空旧鱼,春雨余甘蔗。每望东南云,令人几悲咤。”(《遣兴五首》之五)“复忆襄阳孟浩然,清诗句句尽堪传。”(《解闷十二首》之六)揭橥了其“清”的特点。
孟浩然去世后,王士源帮助老友编辑《孟浩然诗歌诗集》,在序中反复出现“清”字:“骨貌淑清,风神散朗。”“闲游秘省,秋月新霁,诸英联诗,次当浩然,句曰: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举座嗟其清绝。”“士源也时尝笔赞之,曰:道漾挺灵,实生楚英。浩然清发,亦自其名。”其人是“淑清”,其句是“清绝”,其诗品、人品合而为一,乃“浩然清发”。
做官就是与浊世打交道,而与隐居有关的则是一个“清”字。值得注意的是,在他们对孟浩然诗歌的评价中,“清”字出现的频率很高,“清”可以说是孟浩然为人与为诗最鲜明的特点。
“清”,作为一个美学的范畴,被用来评价诗人诗歌,并不始于孟浩然或盛唐 ,其包含了人格的不随流俗、独立高洁与诗歌的清新自然、不事雕琢等两个方面的内涵。曹丕在《典论 论文》中已经说到“清”与“浊”之分。“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清,首先是人格的清,气质的清。凡迂腐之气、泥古之气、世俗之气、浮躁之气,皆被摒弃在外。即王士源所说“学不故儒,务掇菁华,文不按古,匠心独妙”,“五言诗天下称其尽善”。
二
关于孟浩然诗歌“清”的特点,已有一些论文谈及。房日晰《略论孟浩然诗歌的“清”与“淡”》层层推进,谈到孟浩然形象之清、性情之清与诗歌之清。孟修祥《孟浩然及诗歌之“清”略议》一文认为孟浩然对“清”的追求颇具宗教精神,并受到襄阳隐逸文化的影响。张祖安《论孟浩然诗歌“清”的审美意蕴》认为“清”是统摄孟浩然诗的总体风格,其中包含着“风骨”,即力量之美的因素。以上诸文论述甚精,但仍有开拓之余地。孟浩然其人其诗是如何体现“清”的呢?关于其语言的清新淡远,论述较多,本文主要从两个方面来考察:情与景结合的方式;诗多隐逸色彩。
罗宗强先生曾论及孟浩然诗中是提纯的景物与净化的情思。我们还可以从孟浩然诗情与景的组合方式出发,进一步说明其诗如何体现“清”的特色。
除了田园诗之外,孟浩然的山水诗也很有代表性。在山水诗中,情与景的组合方式是关键之处。情与景的基本组合方式有两种,王国维将其称为“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陶渊明、王维的山水田园诗多为“无我之境”,即景抒情,以物体物,谢朓、柳宗元的山水田园诗多为“有我之境”,缘情造境,以我观物,物物皆着我之色彩。孟浩然的山水诗则介于两者之间,既不是纯粹的有我之境,也不是纯粹的无我之境,他在写山水景物的时候,基本上能够还原山水的原貌,又能自然地将情感不露痕迹地渗入山水的描绘中。这就使得他的诗显得从容不迫,含蓄淡然,情味隽永,令人悠然心会。
孟浩然离开京师之后,有漫游吴越的经历,泛舟江行,山水诗佳作迭出。如《宿桐庐江寄广陵旧游》:
山暝听猿愁,沧江急夜流。
风鸣两岸叶,月照一孤舟。
建德非吾土,维扬忆旧游。
还将两行泪,遥寄海西头。
诗的前四句写夜宿桐庐江的所见所闻,猿啼愁人,江水急促,两岸木叶萧萧,明月照在孤舟之上。后四句写所思所感,怀友之情与羁旅他乡的惆怅联系在一起。全诗有景物的描绘,也有情感的抒发,二者自然交融,妙合无垠。“愁”、“泪”突出了主体情感,但与猿啼、海水相结合,就显得十分自然而不突兀。加速的江水与一叶扁舟,本来是景物自身的特点,但着一“急”字、一“孤”字,就将起伏不定的内心世界与孤寂的情怀烘托而出。
再如《宿建德江》:
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
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傍晚时分,诗人将船系缆江边,静观江上风景,客愁油然而生。远处的田野空阔无际,遥空仿佛比树还要低,只有一弯明月照在江面上,陪伴着诗人。这种情感,与“风鸣两岸叶,月照一孤舟”相同,思乡的寥落、淡淡的忧愁,这种心绪与孟浩然辗转求仕失败之后的苦闷无聊有关。
孟浩然在表现这种失落苦闷之情的时候,虽然有主体情感的渗入,但并非完全“情射于物”,景为情役。他笔下的山水景物,保持了其自身独立的审美价值,他诗中经常出现江水、月、舟的意象,使得诗境玲珑剔透,明净清新。他将生活如实写出,却充满了生活的情趣,宛如一幅画卷:薄暮时分烟雾氛氲的江面,安静的小舟,广阔的田野,远处垂下的天幕,澄澈的江水,多情的月亮,这些景物,共同组成一幅烟江晚泊图。
再如《耶溪泛舟》:
落景余清辉,轻桡弄溪渚。
澄明爱水物,临泛何容与。
白首垂钓翁,新妆浣纱女。
看看似相识,脉脉不得语。
诗歌表现傍晚泛舟时的散淡逸兴,落日是“清辉”,船桨是“轻桡”,江水是“澄明”的,人是“容与”的。最后“看看似相识,脉脉不得语”,久客他乡,似曾相识,又不十分熟稔,故而是“看看”、“脉脉”。全诗脱尽凡俗之气,点染了人在异乡的寥落之意。
《夏日南亭怀辛大》也有这个特点:
山光忽西落,池月渐东上。
散发承夕凉,开轩卧闲敞。
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
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
感此怀故人,中宵劳梦想。
抒发独自乘凉时的感慨。一句“恨无知音赏”,表明了诗人清高自赏的寂寞心绪。以山水自适的情怀,融入池月清光、荷风暗香和竹露清响的兴象中,顿觉清旷爽朗。荷花的香气清淡细微,好像是风送过来的;竹露滴在池面其声清脆,所以是“清响”。写荷以气,写竹以响,而不及视觉形象,恰是夏夜给人的真切感受。
总之,介于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的山水诗,既不同于陶渊明、王维的宁静淡泊,无所挂碍,也不同于柳宗元的“将贬谪之情打并入山水”,以情役物。孟浩然写山水,往往不是那么淡泊,经常出现“愁”、“泪”等字眼,情绪比较寥落;但他又不是完全移情于景物,遗落了对景物的审美的自然观照。因此,孟浩然的山水田园诗将寂寥自适的情怀融入山水的兴象中,情与景自然交融、相得益彰,摒弃了初唐以来沿袭六朝的绮丽诗风,境与景偕,思与物会,淡而有味,浅而有致,营造了清新淡雅、静逸明秀的诗境。“清”的表现,此为其一。
除了山水诗之外,孟浩然有很多与僧人、道士交往的诗,尤其以前者为多,我们可以称之为隐逸诗。襄阳一带水土清美,气候宜人,从东汉庞德公开始,便盛行隐逸之风。孟浩然耳濡目染于隐逸文化之中,同时浸润着佛道之风,他的诗中也体现着隐逸之气。以禅语与禅理入诗在孟诗中非常普遍,这使孟诗摆落尘俗,增添了隐逸色彩,此亦是构成“清”的内涵之一。具有代表性的是《题终南翠微寺空上人房》:
翠微终南里,雨后宜返照。闭关久沉冥,杖策一登眺。遂造幽人室,始知静者妙。儒道虽异门,云林颇同调。两心相喜得,毕景共谈笑。瞑还高窗昏,时见远山晓。缅怀赤城标,更忆临海峤。风泉有清音,何必苏门啸。
在孟浩然看来,儒释道三家并不矛盾,在风泉云林的妙赏上,是一致的:“儒道虽异门,云林颇同调。”因此,他在向往入世、积极求取功名之时,也不忘欣赏大自然的山水清音;学儒与修道、学佛,是不同的方式,但都强调人生的自由与心灵的喜悦。孟浩然早年隐居鹿门山,与僧人交往颇多,这为他的诗歌打上了一层隐逸的色彩。在他仕途失意之后,佛教又成了他的精神慰藉,带给他心灵的抚慰。《云门兰若与友人同游》:
谓予游迷方,逢子亦在野。
结交指松柏,问法寻兰若。
小溪劣容舟,石怪屡惊马。
所居最幽绝,所佳皆静者。
云蔟兴座隅,天空落阶下。
上人亦何闻,尘念俱已舍。
四禅合真如,一切是虚假。
愿承甘露润,喜得惠风洒。
依此托山门,谁知效丘也。
孟浩然与友人同访高僧,欣然闻法,感到尘念已舍,万缘皆空。甚至表示要弃儒就佛。可见孟浩然对于佛法的接受与理解随着境遇的变化有所不同,但其喜爱之情是一脉相承的。
孟浩然聆听佛法,欣然有得,暂时排遣了仕途失意的烦恼,对人生有种通透圆融的观照。如《与诸子登岘山》: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
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
水落鱼梁浅,天寒梦泽深。
羊公碑字在,读罢泪沾襟。
虽然见到与羊祜有关的堕泪碑引起伤感,但总的来说,还是能够通融地观照人世的得失与更替:生命的代谢、历史的变迁不能阻挡,但个体的人,却能在时间的长河中留下自己的足迹。“清”的表现,此为其二。
综上所述,“清”是孟浩然为人与为诗的重要特点,从诗歌创作的角度看,“清”体现在情与景的组合方式、诗歌的隐逸色彩以及语言的清新自然上,关于最后一点,学界研究成果很多,兹不再赘述。
三
清,从为人来说,就是清高脱俗,就是不问世事,可是,我们阅读孟浩然的全部作品,特别是一些赠友诗和自述生平的诗,我们会怀疑他真是一个隐士。确实,孟浩然并不是一个隐士,至少他并不甘愿做一个隐士。但是,那为什么同时代人还以“清”评价他的为人呢?
孟浩然的用世之心始终都是存在的,他有一定的社会责任感与人间关怀。他说:“当路谁相假,知音世所稀”(《留别王侍御》),“未逢调鼎用,徒有济川心”(《都中送辛大》),“谁能为扬雄,一荐甘泉赋”(《田园作》),都可见出。
不过,孟浩然并不愿意为了谋取一官半职而摧眉折腰事权贵。张九龄能够引荐王维,却不能引荐他,孟浩然终于失意而归。王士源《孟浩然诗集序》记载了一件事:“山南采访使太守昌黎朝宗,谓浩然闲深诗律,置诸周行,必咏穆如之颂,因入秦,与偕行,先扬于朝,约曰引谒。后期,浩然叱曰:业已饮矣,身行乐耳,遑恤其他。遂毕久不赴,由是闻罢。”孟浩然的《京还赠张淮》云:“欲徇五斗禄,其如七不堪。早朝非晚起,束带异抽簪。”可见孟浩然像李白一样个性狷洁,时露狂放,并非汲汲于富贵利禄之人。孟浩然纯粹的干谒诗很少,即使写也不失身份,气象广阔。如《临洞庭湖赠张丞相》:
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
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
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
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
这首诗是孟浩然的名作,历来受注意者是其中描写洞庭湖烟波浩渺、波澜壮阔景象的“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其实,这两句写景有比兴意,暗喻他心目中的当时唐朝的盛世气象,为后面内容做铺垫,因为身逢盛世,故而后面才向张说婉转表达了请求提携之意。这是一首干谒诗,其表达之婉转、含蓄历来备受赞誉。其实,这不是单纯的表达问题,而是孟浩然清高人格之写照。他即使请求人提携,也绝不摇尾乞怜。
孟浩然的求仕意图,更多的是为了经世济民,有所担当,这在孟浩然的不少赠友诗中都有体现。《赠萧少府》:
上德如流水,安仁道若山。
闻君秉高节,为得奉清颜。
鸿渐升台羽,牛刀列下班。
处腴能不润,居剧体常闲。
去诈人无谄,除邪吏息奸。
欲知清与洁,明月在澄湾。
萧少府是萧氏任县尉者,诗赞扬他坚守高尚的节操,安心于实施仁道,任职政务繁忙的剧邑而能清正廉洁,同时为他高才却沉沦下僚而感慨。对萧少府的赞美,体现了孟浩然做人与为官的态度。
盛唐的不少诗人都有漫游边塞或入边塞幕府的经历,像王昌龄、高适、岑参等都以边塞诗著称,王维也曾出使塞外,孟浩然没有这方面的经历,但是从他赠友从军的诗中,亦可看出其壮志与理想。如《送莫氏外生兼诸昆季从马入西军》:
念尔习诗礼,未尝违户庭。
平生早偏露,万里更飘零。
坐弃三牲养,行观八阵形。
饰装辞故里,谋策赴边廷。
壮志吞鸿鹄,遥心伴鹡鸰。
所从文与武,不战自应宁。
西军,指河西节度使所治之军。孟浩然对莫氏外甥寄予了殷切的期望,希望他能够立功疆场,不负所望。此外还有《送王宣从军》:
才有幕中士,宁无塞上勋。
隆兵初灭虏,王粲始从君。
旌旆边庭去,山川地脉分。
平生一匕首,感激赠夫君。
《送陈七赴西军》:
吾观非常者,碌碌在目前。
君负鸿鹄志,蹉跎书剑年。
一闻边烽动,万里忽争先。
余亦赴京国,何当献凯还。
《送告八从军》:
男儿一片气,何必五车书。
好勇方过我,才多便起余。
运筹将入幕,养拙就闲居。
正待功名遂,从君继两疏。
两疏,指西汉名臣疏广、疏受。孟浩然的这些赠友从军诗,充满了豪迈之情,表现了建功立业的理想与较强的社会责任感。“男儿一片气,何必五车书”,“平生一匕首,感激赠夫君”,“余亦赴京国,何当献凯还”,都体现了孟浩然不甘平庸、积极入世的人生态度。
从孟浩然的赠友诗中,我们还可以看出他思想的多面性与复杂性,以及演变的轨迹。《书怀贻京邑同好》:
唯先自邹鲁,家世重儒风。
诗礼袭遗训,趋庭霑末躬。
昼夜恒自强,词翰颇亦工。
三十既成立,吁嗟命不通。
慈亲向羸老,喜惧在深衷。
甘脆朝不足,箪瓢夕屡空。
执鞭慕夫子,捧檄怀毛公。
感激遂弹冠,安能守固穷。
当途诉知己,投刺匪求蒙。
秦楚邈离异,翻飞何日同。
这一首诗比较全面地交代了孟浩然的心路历程与思想轨迹。他先将家世追溯到孟子和儒家文化,表达了在儒家思想熏陶下建功立业的理想,这是他出仕的根本原因。然后谈到了家贫亲老,这也是出仕的原因之一。总的看来,孟浩然求仕的愿望是强烈的,“感激遂弹冠,安能守固穷”,“秦楚邈离异,翻飞何日同”,只要不是以丧失自尊为代价,哪怕很小的官职他也乐意。不过,孟浩然有自己坚守的原则:“当途诉知己,投刺匪求蒙。”干谒做官也要不失身份,被知己所赏识,不屈求无知之人。总之从这首诗我们可以看出,孟浩然的出仕动机不是单纯的某一个。愿望很强烈,而他求仕的道路十分曲折,恐怕与他为人清高、固守原则有关。
《仲夏归汉南园寄京邑旧游》:
尝读高士传,最嘉陶征君。
日睹田园趣,自谓羲皇人。
余复何为者,栖栖徒问津。
中年废丘壑,十上旅风尘。
忠欲事明主,孝思侍老亲。
归来当炎夏,耕稼不及春。
扇枕北窗下,采芝南涧滨。
因声谢同列,吾慕颍阳真。
这首诗是孟浩然从京师回到家乡之后所作。诗中表现的情感,有几层:一、自己最仰慕陶渊明的人格,喜爱田园生活;二、自己中年离开家乡去求仕,时常惶惶不安;三、孝亲与忠君一样重要,现在自己既能奉侍慈亲,又过着优哉游哉的田园生活。其中也有一些仕途失意的感伤,但更多的是对求仕的悔意与对隐居田园的肯定、满足。这两首诗都是赠给京邑友人的,但在思想与情感上却不同。后一首与前一首相比,思想上有一些发展变化,渐趋成熟。在这首诗中,孟浩然对往昔生涯进行回顾,对仕与隐的矛盾进行反思,并最终甘于自己的选择。因此孟浩然后期有不少田园诗,最有代表性的就是《过故人庄》。这些诗都写得清新闲适,如家常语,达到不加雕琢、自然而工的地步,也就是“清”的极致。归根结底,这是他人生境界提升的结果,换言之,诗歌之清是为人之清的自然表现。
孟浩然自述生平,将家世上溯到孟子:“唯先自邹鲁,家世重儒风。诗礼袭遗训,趋庭霑末躬。”表示自己对孟子的景仰与儒学的信仰。“浩然”,也出自孟子的“吾善养吾浩然之气”,“浩然之气”不仅指文品,也指人品。孟子认为文章要有气势,而有气势的根本在于人格的崇高、自身修养的提高。孟浩然信仰儒家学说,强调自己与孟子的关系,所以他的诗歌也是人格的体现。在诗歌中展现自己的理想、抱负,以诗歌折射出高尚的精神境界,是孟浩然的终生追求。可以说,孟浩然的赠友诗与自述生平的诗歌,交代了自己的心路历程与人生追求,他不讳言求仕的热情,但我们从中看到的,是一个有社会责任感、有人间关怀的士人,他的人格与诗品,具有一股浩然之气,仍然不失其“清”。
因此,我们认为,孟浩然为盛唐田园诗的代表人物,但他并非只作田园诗,他有很多诗歌写到求仕的热情、做官的渴望。值得注意的是,他并不惮于表达这种求仕的迫切心情,也不掩盖求仕失败之后的失望之情。其人其诗的独特之处在于,在求仕之前,他虽然向往仕途,但也能够享受隐居生活的美好,他倾心喜爱家乡襄阳一带的山水,并将其摄诸笔端;在求仕无成之后,他虽然失落,但也不至于丧失了对生活的热情,他漫游吴越山水,怀念家乡,思念友人,都是一片赤诚。因此,孟浩然虽然写过干谒诗,仕途的得失牵挂于心,但他的本质仍然是“清”,是“真”的,他的诗歌也是清真醇厚的;他也有烦恼,有痛苦,但我们透过他的诗,看到的仍然是一颗透明的心,一个不汲汲于富贵利禄的能够享受人生美好的诗人。他的《春晓》,写夜里醒来听到窗外的风雨,不能入眠,为花事担心,但快天亮时又睡着了,醒来已经是鸟语花香,一派晴光。诗人的内心世界,也是经历了风雨的,但终究会归于明朗,早晨的清新之气终会荡漾心田。真正的“清”并非不食人间烟火,而是经历人生的坎坷、人世的烦恼之后达到的“平淡而山高水深”的境界,是洗尽铅华、“豪华落尽”之后的返朴归真。
四
仔细观察同时代人对于孟浩然为人与为诗的赞美,其中还包含着复杂的背景,值得我们清理。
首先,从诗歌史的角度看。结合诗史的发展,我们也可以发现,盛唐人以“清”来评价孟浩然,体现了对孟浩然为人、为诗的高度认可。孟浩然的诗,以古体为多,近体较少,但他在古体与近体诗中,都擅长作工整传神的对仗,他的名气很大程度上是由于那些对仗工整、清逸脱俗的警句。五言律诗的定型由沈佺期、宋之问最后完成,随着五律与七律的流行,人们开始看重对仗工整、音律谐调的警句名联。初唐诗坛的上官仪、杜审言、沈、宋、四杰等人都有一些警句名联流传,但仍在一定程度上受到初唐绮丽之风的熏染,气象开阔雄浑者不多。孟浩然诗中的对仗则已摒弃了绮丽柔靡之习,铸语清新,意境阔大,是盛唐风貌的较早实践者,为当时的诗坛注入了一股新鲜的血液,如“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众山遥对酒,孤屿共题诗”,“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等,都引起诗坛的震动,赢得人们普遍的欣赏。因此殷璠在《河岳英灵集》中赞美孟浩然诗 “文彩蘴茸,经纬绵密”,“无论气象,兼复故实”,认为孟诗既文彩斐然,又有气象风骨,实际上是将古体诗的清新古直与近体诗的华彩风神相熔铸,不愧为盛唐诗人的优秀代表。
其次,从思想人格角度看。孟浩然并非生来就自愿做一个隐士,也是有用世之心的,但是,他追求功业却以不委屈自己人格自由为前提,表现出一种淡泊高洁的情操,一种脱俗的气度,而这正是盛唐时代士人普遍的精神风尚,换言之,盛唐诗人的浪漫性其实不是不食人间烟火,而是一种普遍的独立人格的追求和自由精神的崇尚。
由此可见,盛唐人特别强调孟浩然诗歌“清”的特点,是颇具手眼的,他们真正参透了孟浩然的诗心。对孟浩然为人、为诗的理解与认可,体现了盛唐士人的精神风貌:追求功名,但更看重人生价值的实现;渴望入世,但更看重人生阅历的丰富、生命境界的开阔。
最后,回到本文开始的问题,孟浩然同时代所赞美的“清”,当然不等于20世纪学者闻一多先生所谓强调的诗意,但这只是语言表达的差异问题,毫无疑问,孟浩然为人、为诗之清可以视为闻一多先生所谓诗意的内容或者核心品质。孟浩然其人的脱俗气、诗意化和浪漫性与其诗表现出来的“清气”是相辅相成的。因此,闻一多先生之所以认为“孟浩然的诗”表现了“诗的孟浩然”,孟浩然是“诗的孟浩然”,其实,就在于他对于上述盛唐精神的确认和肯定。
[1]闻一多.唐诗杂论[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31
[2]参见杨合林.清:中古文化与诗学的一个重要概念[J].学术月刊,2004,(12);蒋寅.古典诗学中“清”的概念[J].中国社会科学,2000,(1)
[3]参见隋唐五代文学思想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4]本文引孟浩然诗俱见佟培基.孟浩然诗集笺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The poetic Meng Haoran ”and “The Meng Haoran’s Poem”——Simple discussion on the acception and meaning of Meng Haoran in the prosperous period of Tang dynasty
LI Rui,WU Huai-dong
Wen Yiduo brought up the poetic Meng Haoran and the Meng Haoran’s poem on the study of Meng Haoran’s poem,which has emphasized the integration of the personality and the poem of Meng Haoran.The poet of the prosperous period of tang dynasty often appreciated Meng Haoran with the word pure.Pure is about the noble personality and the natural poem,which agree with Wen Yiduo’s appraisal.The personality and poem of Meng Haoran is the representation of essence and poetic aspiration of poet and also the embodiment of the style and features of the prosperous period of tang dynasty.
Meng Haoran;Wen Yiduo;the prosperous period of Tang dynasty;poem;pure;appreciation
I206.2 < class="emphasis_bold">[文献标识码]A
A
1009-9530(2012)01-0088-06
2011-10-16
李睿(1976-),男,安徽南陵人,安徽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吴怀东(1966-),男,安徽广德人,安徽大学文学院教授,文学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