愈成长,愈不安

张凉

1

我在春天的时候收到洛佳的信。

她说：“苏夏，蔷薇街的桃花都已经开了。如果你在这，那该多好。苏夏，你走了之后，孙升时常会提起你。”

阳光晴朗的午后，我站在学校花坛那棵茂密银杏树下，看着粉色信纸上洛佳清秀的字迹，突然要哭出声来。

我的确没有想到，时隔一年，我又有了洛佳的消息。

这封突然到来的信，让我的记忆也仿佛回到了那条陪伴了我十五年的街道。那条长满鲜花绿树的街道，有着一个好听的名字：蔷薇街。春夏秋冬，蔷薇街的景色不断变换，充满恬静。与这形成鲜明对比的，就是我苏夏。

父亲常年在省城做生意，在医院上班的老妈没有太多精力管我。小时候的我，留着短短的头发，有着风风火火的性格。因为颇具领导风范，我很快便成了伙伴们中的孩子王，总是带领着以孙升为首的“啰嗦”们去四处游荡。

这样自由自在的假小子生活，一直过了很多年。而遇到不顺从的小朋友们，总是孙升第一个站出来进行批判。那个眉目清秀的男孩，总是能够包容我的一切不良习性，拥护着我所做的一切决定。他总是笑得一脸灿烂；苏夏，我支持你。

2

洛佳是在我们即将步入初一的那年暑假出现在蔷薇街的。

那天，炽热的阳光将一切都要融化。满身大汗的我和孙升，为即将变成初中生而兴奋不已。我很大方地给那群小伙伴每人都买了一支雪糕，一群人在街上走走停停。在那棵我们经常乘凉的槐花树下，大家看到了一个长相乖巧、身穿白色小裙子的女孩。后来我们知道，她叫洛佳。

我第一个>中到洛佳眼前，用男生的语气问道：“小妹妹，你手里是什么呀?”

洛佳害羞地笑了笑，说：“是棒棒糖。”

我故作惊讶地说：“棒棒糖啊，我也喜欢啊!”

她有些诧异似的说：“哥哥，你也喜欢吃棒棒糖啊。要不，这根先给你。我家还有好多，我现在就去给你们拿。”

一声“哥哥”，让我愣在原地，还没反应过来，手中就多了一根棒棒糖。而洛佳的身影飞快地消失在我们的视线之中。我摸着短短的头发，有些懊恼。原以为洛佳这是采取了“金蝉脱壳”的战术，却没有想到，等了一会儿，洛佳真的提着一个透明的塑料罐子走来，里面有各种各样的棒棒糖。

只是一根棒棒糖，洛佳就赢得了所有人的好感。很自然地，加入了我们的小团队。而我很庄重地自我介绍：“本人苏夏，性别女。”

洛佳比我小两个月。那一年的她随父母一同来到蔷薇街定居。暑假过后，她就将同我和孙升一样，步入蔷薇街附近的那所初中。

与大大咧咧的我不同，洛佳自小就有着与众不同的独特气质，擅长舞蹈书法，俊俏的模样，总是特别招人喜欢。作为蔷薇街两个反差极大的女孩，我们俩的性格却是互相补充，相处一起，融洽又和睦。只是短短的一个星期，却亲昵得如同姐妹。

很多个晚上，我总赖在洛佳的家里吃饭，而后坐在洛佳的床上，闻着窗外芬芳的花朵香气，憧憬着美好的未来：将来，我们要住一起，互相为邻。

3

很多个清晨与夕阳之中，我与洛佳总是一起从蔷薇街上走过，一起上学放学。走在身边的孙升总是拎着书包，安静地听我们讲话，时而会露出一个好看的微笑。

时光流转，两年时间转瞬而过，直到初三来临，我们才告别了往日的悠闲自在，开始积极备战中考。而就在那时，我的心里隐隐有了担忧。

我与孙升的成绩一直不错，而多才多艺的洛佳，文化课成绩却一直处于中游。我与孙升的目标都是小城最好的学校一中。如果照洛佳这样的成绩下去，我们就会与她分开，到不同的高中读书。这是我们都不愿意看到的。

步入初三的洛佳，脸上不再有明媚的微笑，长长的刘海儿遮住眼睛。清晨，蔷薇街上没有了以往的欢声笑语，我们总是脚步匆匆地走过。沉默的我在心里安静地数着：一步，两步……而洛佳不止一次地叹气说：“苏夏，孙升，我怎么就这么笨，学习总赶不上你们。”看着日渐忧伤的洛佳，我与孙升只得一次次地鼓励着她，并利用课余时间，为她补习。

孙升在为洛佳补习的时候，很是细心。他的眼睛里有着一种温暖在荡漾。在洛佳成绩取得进步的时候，他抬起头，眺望远方的天空，微笑着说：“洛佳，你进步很快。照这样下去，我们又可以每天挤班车去一中上学了。这样，多好。”

“嗯，这样，多好。”洛佳低声地重复着。

我看得到洛佳眼中闪烁着希冀的光芒。看着她脸上丰富的表情，我才发现一切都在默默地变化着。在浅淡的时光中，孙升早已不再是那个调皮鲁莽的大男孩，微笑时的样子，很有王子的风范。原来，就在这样默默的成长之中，曾经那个秀气的少年，早已变成了不少女生暗中讨论的英俊男生。

这些女生中，也包括洛佳吧?我暗自揣测，心里就变得怅然若失。我的耳畔会时常想起小时候孙升稚嫩的声音：苏夏，我支持你。可是，记忆中的少年似乎正在缓缓走远。原来，愈成长，愈不安。

4

后来，我们三人还是共同步入同一所高中。那年暑假的蔷薇街，变得热闹非凡。所有的人都知道，那三个形影不离的好朋友，都考入小城最好的高中。

我们成了其他家长们眼中的榜样。

其实，还是有区别的。有着舞蹈功底的洛佳，最后其实是以特长生的身份考入一中的。我想，洛佳是多么幸运。如果完全凭借文化课成绩，她肯定与一中无缘。

那个暑假，最高兴的莫过于洛佳。她躺在家中的长沙发上，咬着巧克力冰淇淋，两条长腿在空中蹬着，“咯咯”地笑：“苏夏，我们又可以在一起了。”

而我只是望着窗外盛开得正好的栀子发呆。

“苏夏，想什么呢?”

我捂着嘴笑：“我在想，我们以后一定要再考同一所大学呀。”

那个假期，我似乎每天都有些恍惚。日子在不知不觉间就恍然过去，然后高中生活开始了。在重点高中，学习压力自然是巨大的。好在我们在一起，也多少还能寻得一些忙里偷闲的幸福时光。

十月，即将迎来步入高中的第一次重要活动。我将代表班级去参加诗歌朗诵竞赛。孙升说：“为何不搞得特别一点，让洛佳给你伴舞?”这个建议让我动了心。洛佳也很高兴地说愿望为我助阵。之后，我们俩经过几次磨合排练，都觉得很满意。

正式演出那天，舞台宽敞，灯光柔和。伤感悠扬的音乐伴奏响起，袅袅的洛佳一身白衣上场，仅仅几个动作，便将离别之感表现得淋漓尽致。我开口动情朗诵。站在台上，我清楚地看到，台下观众都在凝神地听着。待朗诵完毕，全场掌声如潮。我与洛佳的精彩配合，获得了全场的最高分。

孙升竖起大拇指说：“你们俩，都很棒。”可是，我分明看到他的目光投在了我背后的洛佳身上。他的双眸中闪亮着某种东西，让我捉摸不定。

5

在颁奖晚会结束后，很多人都在议论着伴舞的那个漂亮温婉的女孩。原来，大家都觉得，是洛佳的舞蹈给我的朗诵加了不少分。我没有想到，这次诗朗诵，居然让洛佳扬名全校。而我，自然是惨

遭忽略。

我在学校的宣传栏里看我与洛佳的合影。她的一笑一颦，都是那么得体。而我……真的不协调呢。我自嘲，心中有了妒忌在弥漫。曾经大大咧咧的我，在这样的青春期中，变得敏感而暴躁。

在这所重点高中里，我再也没有了往日骄人的成绩，也没有洛佳那样的精湛的才艺。还有孙升，那个一直支持我的男孩，似乎也因为我的猜忌，渐渐走远。所有我曾经引以为豪的东西，似乎都消失殆尽。

我开始渐渐地疏离洛佳。

在给她讲解数学题的时候，我会毫不留情地说：“洛佳，你脑子太笨了。怎么讲都不会。”

在她夸赞我留长了头发很好看的时候，我又会冷笑着说：“洛佳，你能不能别这么虚伪?”

一次又一次，洛佳对于我的抨击，总是笑脸相迎，包容我的一切冷言冷语。对于她的表现，我只是错误地认为，她是那么善于掩饰。

终于在有一天，她给我带了好吃的甜点的时候，我将所有的甜点扔在地上，朝她吼道：“洛佳，你真烦。”

一旁的孙升扶着我的肩膀，不安地问：“苏夏，你这是怎么了?”

我甩手走开。转身的瞬间，看洛佳掉了眼泪。我听见她喃喃地说：“苏夏，我做错什么了，你可以告诉我，我改啊……”

从那以后，曾经相处得如同一家的三个人，各自之间仿若有了厚重的隔阂。上学放学，形单影只的我，耳朵里总是塞着耳机练习英语听力。洛佳与孙升，也总是隔着很远的距离，各自走着，不再说一句话。

6

寒假，老爸说打算全家搬到省城去的时候，我很快地点头同意了。苏夏一家要搬离蔷薇街的消息，很快传遍了蔷薇街。我看见孙升和洛佳不止一次到过我家门口，但是他们从来没进来过。

在去往省城的车上，天空下起了飘飘洒洒的雪花。而我的脑海中，突然有了一个坏念头。我给洛佳打电话：“洛佳，我就要走了。咱们在蔷薇街的公园门口见面吧?不见不散。”电话那端的洛佳，声音充满了欣喜与激动，很快地说：“好，好。苏夏，你终于肯理我了。我们不见不散。”

那晚，在汽车上的我当然爽约了。那是我来省城前，与洛佳的最后一次通话。

到省城，开始一种新的生活，而在新的学校里，我也有了一帮新的同学和朋友。这一切，我都在逐渐适应。但是，心中却觉得寂寥。无数个夜里，我的梦中，总是会浮现出蔷薇街以及快乐的三个人：孙升、洛佳，还有我。

而许久之后我才知道，那天晚上洛佳出事了。为了等我，她冻得四肢发麻，在回家的路上，滑到路边的水沟里，腿都摔得出血了。我真的没想到会这样，我承认自己当时是有“报复”她的意思，但我并不愿意她承受这样的痛苦的。

或许是因为自责，那个我熟记于心的洛佳家中的电话号码，我从来不敢拨打，生怕知道什么不好的消息，而给我更大的打击。直到洛佳主动写信给我，我的心中才有了再次去见她的勇气。

高二的暑假，我拿着洛佳写给我的那封信去了蔷薇街。可是，我并没有见到洛佳。出来接我的孙升，笑着张开双臂。

“苏夏，欢迎你回来。”

“洛佳呢?”

“她跟你一样，也叛变了，不要蔷薇街了。”

“怎么?”

“她回云南去了，那是她的故乡。其实我们都知道，不是吗?”

我不敢再多说一句话，因为我需要用力忍住眼泪。

我和孙升买了两瓶可乐坐在大槐树下，气氛有些伤感。长长的沉默之后，我才说：“孙升，你还记得吗?你说你会一直支持我。”

孙升若有所思地点头，低声地说：“那时候的我们多幸福啊，洛佳就是我们的妹妹，我们都疼爱她。可是，我却忽略了你也是个女孩。”

我深深地低着头，我的脸红了，而眼泪也再也忍不住，稀里哗啦落了满地。我突然想起许多年前的那个午后，洛佳从罐子里拿出那根棒棒糖，有些生怯地说：“哥哥，你吃哪根呢?一根奶油的，一根巧克力的。”

编辑／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