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权制度下礼教的解体与重构——《窦娥冤》悲剧主题探讨
2012-04-12刘洋
刘 洋
(河南大学 河南地方戏研究所,河南 开封 475001)
0 引言
《窦娥冤》作为关汉卿的代表作,一直是学界研究的热点,然而长期以来,研究者对这部悲剧主题的解读存在诸多争议。 多数研究者认为,《窦娥冤》是一部反对封建制度和封建礼教的代表作性作品,它深刻地揭露了封建社会政治的黑暗和腐败。 如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编著的 《中国文学史》指出:“它真实地描绘了当时残酷的社会生活,通过一个蒙冤而死的普通妇女的满腔怨愤使自然界发生巨大变化的情节, 有力地抨击了封建社会的黑暗、窳败的政治,异常强烈地表现了长期遭受压迫的人民群众的反抗情绪。”[1]因此,在很长一段时期里,《窦娥冤》被视为反封建的经典“教科书”,主人公窦娥也被树立为反对封建礼教的“女斗士”。
笔者认为,上述对《窦娥冤》主题的解读存在着不同程度的片面性,甚至可以说是对主题的“误读”。造成误读的原因有两点:一是《窦娥冤》作为元杂剧的经典作品,剧作的主题具有隐晦性,可供读者进行多向阐释。 二是建国以来学术界长期盛行的“以阶级斗争为纲”的观点,把文学批评等同于政治批评,动辄给许多经典作品戴上反封建的红帽子,作为批判和抨击封建社会的工具来使用,缺乏分析地将这部悲剧的主题定义为反封建、反礼教。
认为造成窦娥悲剧的真正原因是元代黑暗残暴的政治制度,这是符合关剧创作主旨的,但是如果不深入分析元代社会的实际就将这种政治制度定性为封建制度,就与历史实际相差甚远了。 在对关汉卿所处时代的分析认识和对《窦娥冤》文本完整解读的基础上,本文认为:该剧并非反对封建礼教,而是坚持和宣扬封建礼教传统;窦娥也并非与封建制度斗争的“女斗士”,而是封建伦理道德虔诚的信奉者和自觉的维护者。 作者通过剧本所要传达的是封建伦理道德在现实社会中遭受挫折,并在理想中复归和重建的主题。
1 依据作者所处时代的社会性质认识《窦娥冤》的主题
1.1 关汉卿所处时代的社会性质
了解金元易代之际的社会背景,对于考察《窦娥冤》的主题是十分必要的。 关汉卿约生于金末,卒于元成宗大德年间,是一位由金入元的杂剧作家。 他生活的时代,正是中国古代历史上民族矛盾和阶级矛盾空前尖锐的时代, 在中国北部延续20 年之久的蒙古贵族与女真贵族之间的战争,使人民历尽了家庭离散的痛苦,甚至被无辜屠杀,或者沦为征服者的奴隶和半奴隶。
蒙古贵族通过半个世纪的战争和杀戮入主中原,它本身带有的落后的奴隶制度也被用以统治中原地区。 不言而喻,这种统治对曾经实施先进的封建制度的中原地区是历史的退步。 再加上元朝实行的是种族奴役政策,把人分为蒙古人、色目人、北汉人和南汉人4 等,进行种族奴役统治,使得元朝政权实质上成为一种 “奴隶和半奴隶的种族特权统治”[2]。 因此,有学者认为“从10 世纪开始,蒙古社会即已形成奴隶占有制, 成吉思汗建立的蒙古汗国,是统一的蒙古奴隶制政权”[3]。 在元政府种族奴役制度的统治下,汉族人民实际上已成为种族奴役的对象,过着悲惨的生活。 蒙古贵族对百姓杀鸡取卵式的榨取和不加掩饰的民族压迫,造成中原地区经济崩溃,社会动荡。 因此,元朝常常被史家认为是野蛮黑暗的时代。
蒙古长期对金和南宋的战争给中原地区带来巨大的经济破坏,给人民造成巨大的灾难。 其入主中原后奉行严酷的奴隶政策和种族压迫政策,使汉人处于水深火热的异族统治之中: 汉人每13 户编为一甲,由蒙古人担当甲主。蒙古人、色目人犯罪,由特设的司法机关处理, 蒙古人打汉人, 汉人不得还手。 蒙古人杀汉人,只交罚金或服役出征。 禁止汉人收藏兵械,不许习武,不许祈神赛社,不许午夜点灯等。在这种野蛮制度下,蒙古人和色目人肆意掠夺汉人妇女、霸占汉人财产。 汉人基本的人权被剥夺,成为蒙古人的半奴隶甚至是奴隶。 对广大的人民来说, 蒙古政权取代南宋统治中原实际是一场灾难,这是在此前的历次政权更迭中所不曾出现过的。 因此,对旧政权的怀念、对元政权和种族奴役政策的不满和憎恶,成为当时广大汉族人民和下层文人的普遍心理。
1.2 元代前期的社会伦理冲突
在宋代,封建思想文化、伦理道德已至成熟阶段,“存天理,去人欲”、“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的贞节观念日益深入人心, 并越来越成为社会各阶层普遍认可的伦理道德标准。 而由于蒙元帝国的建立,“落后强悍的少数民族征服以汉族为主体的中原各民族,朴野劲直的游牧文化冲击以至重创高度发展的农业文化。 这一超越常规的历史变迁造成了封建宗法制度的断裂,也导致了一向被奉为神明的儒学伦理体系的解纽,整个社会意识领域陷入混沌无序的失重状态”[4]62。
在元代前期,随着封建礼教的松动,蔑视礼教、违反封建伦理的行为屡见不鲜,一直实行收继婚制的蒙古婚俗则对元代妇女的贞节观念起到很大的淡化作用,使得元代妇女夫亡再嫁甚多,甚至出现“一女三嫁”、“夫死,焚尸扬骨便嫁人”的严重事件。随着蒙古铁骑的入侵,漠北草原野蛮落后的婚姻和生活习惯也被带入中原,婚姻掠夺、婚姻收继制度甚至在汉人中也流行开来。 婚姻形态上的蒙古化倾向正是元代社会儒学纲常伦理受到强烈冲击的一种反映。 凡此种种行为,不仅与封建伦理道德背道而驰,而且也冲击着已在中原沿袭了千百年的封建礼教思想,对于经历过礼教思想濡染,自幼熟读四书五经、孔孟学说的封建知识分子而言,元朝统治者的种种倒行逆施无异于禽兽行径。
在思想文化领域,随着蒙古贵族带着奴隶制时代的野蛮习性进入中原地区,曾经在中原地区占据主导地位的儒家学说和传统文化遭受巨大的破坏,儒家伦理思想的影响力也持续下降:“随着金政权的崩溃瓦解,大批奉儒守业的书生被抛入战火与动乱之中,或惨遭屠戮,或被掳为奴,斯文扫地,朝不保夕。”[4]63元代科举制度长期停废,一代代儒生因仕进之路被阻而沦入社会底层,政治抱负不能施展,终生无所作为。 汉族知识分子瞬间从宋朝时的“天子门生”堕落到社会底层,身份地位的巨大转变使他们不禁深深陷入对旧政权和旧制度的无限怀念之中,面对着异族近于野蛮残暴的统治,只能在理想中编织着自己的人生梦幻。
2 通过对窦娥形象的分析解读该剧主题
2.1 窦娥形象的反抗性和斗争性
一直以来,学者在分析窦娥形象时,多侧重于她身上表现出的反抗性和斗争性。 这主要表现在剧本的后两折,如第三折:
[正宫端正好]没来由犯王法,不提防遭刑宪,叫声屈动地惊天。 顷刻间游魂先赴森罗殿,怎不将天地也生埋怨。
[滚绣球]有日月朝暮悬,有鬼神掌着生死权,天地也,只合把清浊分辨,可怎生糊涂了盗跖颜渊? 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 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原来也这般顺水推船。 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 天也,你错勘贤愚枉作天! 哎,只落得两泪涟涟[5]1509。
这两支曲子描绘了窦娥在被押赴刑场时痛骂天地、指责贪官,对天地鬼神发出了强烈的控诉的情形。 一个具有抗争精神的女性形象跃然纸上。 不少论者据此认为,以上唱词表现了窦娥对封建礼教的抗争,并以此为据,把窦娥评价为反抗封建礼教的坚强斗士。 这是值得商榷的。 因为这种论点忽视了剧本的前两折中塑造的窦娥形象,损害了窦娥形象完整性。 论者脱离了剧本创作的历史环境,对窦娥形象和其抗争性人为地加以拔高,也损害了窦娥形象的真实性。
2.2 窦娥形象的历史真实性和文本真实性
以下,笔者从《窦娥冤》文本出发,结合元代前期的社会环境,对窦娥形象作完整的分析,力求还原一个符合历史真实和原文本真实的窦娥。
窦娥出生于书香之家,其父亲窦天章是一位贫困书生,是由金入元的下层儒士。 这样的家庭背景,使得窦娥在封建伦理道德的濡养下长大。 不幸的是,她3 岁丧母,7 岁时,父亲为抵债,将她送给蔡婆作童养媳,17 岁与蔡婆之子成婚, 婚后不久丈夫即病逝。第一折开始时,窦娥守寡已经3 年。3 年里,她食苦若饴般地默默打发着寂寥的时光:
[仙吕点绛唇]满腹闲愁,数年禁受,天知否? 天若是知我情由,怕不待和天瘦。
[混江龙]则问那黄昏白昼,两般儿忘餐废寝何时休?大都来昨宵梦里,和着这今日心头。催人泪的是锦烂漫花枝横绣闼,断人肠的是剔团圞月色挂妆楼。 长则是急煎煎按不住意中焦,闷沉沉展不彻眉间皱,越觉得情怀冗冗,心绪悠悠。
[天下乐]莫不是前世里烧香不到头,今也波生招祸尤?劝今人早将来世修。我将这婆侍养,我将这孝服守,我言词须应口。[5]1501
这几支曲子透露出窦娥寡居生活的痛苦和悲哀。 可是面对自己遭受的苦难,窦娥依旧坚守贞节观念和孝道,用封建伦理道德规范要求自己。 在这里,此不能不说关汉卿是在借窦娥之口来宣扬礼教的贞孝思想。
随着戏剧情节的发展,窦娥更加鲜明地表现了自己对封建伦理道德的维护和坚持。 当窦娥得知婆婆被迫答应张驴儿父子招赘的要求时,她立即强烈反对;面对张驴儿蛮横无理的无赖行径,她坚持与张驴儿做斗争,维护“从一而终”、“一马难将两鞍鞴”的贞节观念。
结合上文所揭示的元代蔑视礼教、违反封建伦理道德的行为众多、很多妇女不守妇德这一社会现实,我们不难发现,窦娥确实是一位封建礼教和“从一而终”思想的坚持者和捍卫者。 特别在是[梁州第七]这支曲子里,关汉卿借窦娥之口将古代的“孟姜女哭长城”、“望夫石”等传说和元代妇女的“无仁义”、“多淫奔”、“少志气”做对比,作者的爱憎跃然纸上。很显然,作者对“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从一而终”的封建贞节观念,是赞赏和拥护的,而对元代社会礼教观念薄弱、违反封建伦理道德的现实则是持批判态度的。 从[后庭花]到[隔尾]这些劝阻婆婆招赘张驴儿父子做女婿、对张驴儿的非礼行为坚决抗争的唱词,实际是对元代现实社会礼教倾颓、道德败坏这一现实的讽刺和批判。
窦娥在指责婆婆不守妇道、“没的贞心儿自守”的同时,对张驴儿的逼婚行为更是坚决反抗:张驴儿一进门,她就义正词严地斥责张驴儿“兀那厮靠后”;张驴儿拉扯她拜堂,她把张驴儿推了一跌;当张驴儿的父亲吃了砒霜身亡、张驴儿以此要挟她成亲,否则就告到官府时,她依旧不肯改嫁,不惜与张驴儿去见官。 这些情节不仅鲜明地刻画了张驴儿的流氓无赖本质,更深刻地体现了窦娥坚持“从一而终”的封建贞节观的意志。 从剧中的唱词和窦娥的行动中都不难看出她所受封建礼教和贞节观念濡养之深:窦娥把古代贞节女子的事迹作为自己行动的榜样和准则,时时恪守着封建伦理道德。
我们不妨对窦娥与《望江亭》中的谭记儿两个女性形象进行比较,从而更好地认识作品主题:同是关汉卿笔下丧偶、心中充满无限闲愁的年轻女子,虽然都饱受寡居的生理和心理煎熬, 但窦娥奉行着“从一而终”的礼教准则,做到贞孝自持、以礼克情;而谭记儿在剧中一出场就毫不掩饰香闺孤女对“朝云暮雨”的期盼。 谭记儿在夫主亡逝3 年后公然告白“哪个肯凤只鸾单”,这一点与窦娥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可见,作者是出于不同的创作目的来塑造两个人物的——窦娥是封建礼教的坚守者,谭记儿才是封建礼教的叛逆者。 试想,如果关汉卿要塑造一个“反抗封建礼教”的窦娥,为何要费如此多的笔墨渲染窦娥头脑中“从一而终”的思想和对封建礼教的身体力行呢? 这岂不是自相矛盾吗?
此外,剧中的窦娥自始至终都在力行着封建孝道:六岁被父亲抵债卖与蔡婆当童养媳,丈夫病逝后,她与蔡婆相依为命。 她尽心尽责地侍奉婆婆,对婆婆“言辞须应口”。 蔡婆出门要债迟迟未归,她心中焦急,去门首觑望;蔡婆被逼招赘张驴儿父子,她用死去的公公和古代贞节女子的事迹劝婆婆拒绝;在公堂上,她被打得“肉都飞,血淋漓”都不肯招认,却担心婆婆受刑而被迫承认;在被押赴刑场的路上,她不顾自己即将受刑,还因恐怕婆婆伤心而要求绕道,甚至死后还担心婆婆无人奉养,托梦请求父亲收养婆婆。 凡此种种,足以说明封建伦理道德已经融入窦娥的思想,成为她身体里、血液中的一部分。她对封建贞节孝道更是至死不渝地恪守着、 坚持着。 试想,这样的窦娥怎么会去反对封建礼教呢?
3 从杂剧结局的设置揭示该剧主题
3.1 当代学者对作品第四折的批评
杂剧《窦娥冤》第四折,作者让窦娥的鬼魂出场,向已经担任“两淮提刑肃政廉访使”的父亲诉说冤情,终于使自己沉冤得雪,惩治了张驴儿等恶徒,桃杌等贪官也受到惩罚,蔡婆也老有所养。 研究者对关汉卿这种处理方式争议甚大,不少人认为“鬼魂出场”、“清官惩奸”是全剧的败笔,它宣扬了封建迷信思想,引导人民把希望寄托在虚无飘缈的神仙鬼魂、清官圣主身上,起到了欺骗、麻痹人民的作用,削弱了剧本的思想性和社会意义。 如任访秋先生在《关汉卿论》一文中对关汉卿的3 部社会公案剧——《窦娥冤》、《鲁斋郎》、《蝴蝶梦》 作出分析后提出:“像《窦娥冤》《鲁斋郎》同《蝴蝶梦》在题材上,是都可以成为极为伟大的悲剧的,但总是受了他的不大高明的思想的拖累,而大为减色。”[6]
以上关于《窦娥冤》第四折的评价不无道理,同时也代表了部分学者的观点。 即认为关汉卿在剧作结局处理上步了“因果报应论”和 “天命论”的老路,从而削减了作品的思想意义和社会意义。
3.2 作品第四折的积极意义
结合元代社会礼法崩坏、政治腐败的黑暗现实来分析,笔者认为,关汉卿的多部社会公案剧均采用“清官圣主惩奸扬善”的程式,并非是受了“他的不大高明的思想的拖累”。 他精心设计的结局,不正代表了广大人民在诅咒元代黑暗政治的同时对清明政治的殷切盼望吗?
因此,有学者认为,窦娥鬼魂夜闯官衙诉冤,“既是‘争到头、竞到底’的不妥协精神的延续,更是捍卫自己的清白、维护人格尊严的顽强意志的进一步高扬……为一个被屈杀的贞魂雪冤平反,让社会恢复公理和道德,不正是挣扎在蒙元铁血政权之下的黎民百姓莫大的期冀吗?”[7]诚然,鬼神是不存在的,窦娥的魂魄托梦使自己沉冤得雪, 在现实世界里也是不可能实现的。 因此,我们不妨认为,《窦娥冤》这部悲剧的第四折其实是关汉卿的梦幻和理想:以窦娥为代表的封建伦理道德在现实世界中被扼杀,惨遭毁灭;而在作者的理想世界里,正义却最终战胜邪恶,封建伦理道德也得以复归和重建。
4 结语
综上所述,在杂剧《窦娥冤》中,窦娥的死被剧作家赋予了一定的象征意义,它反映了封建伦理道德在元代现实社会的暂时湮灭。 而作品第四折中窦娥鬼魂出场诉冤、使自己沉冤昭雪,则象征了封建礼教和伦理道德在作者理想中的复归。 这既是关汉卿创作这部悲剧的目的,同时也应被视为这部悲剧的主题。 封建礼教在今天整体上虽然属于落后、腐朽的思想,但在民族奴役、奴隶制盛行的元代,它却具有一定的进步性。 而且传统文化总是精华与糟粕并存的,其中优秀的传统文化具有跨越时代的价值。我们今天应该弘扬窦娥身上善良、坚韧、忠贞不渝的品格,为构建当代中国的公秩良俗而奋斗。
[1] 中国科学院文学研究所.中国文学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725.
[2] 杨健. 封建礼教的民间礼赞——《窦娥冤》思想主题辨析[J]. 中央戏剧学院学报,2008(3):7-17.
[3] 高文德.蒙古奴隶制初探[J].民族研究,1979(2):23-37.
[4] 张大新.金元文士之沉沦与元杂剧的兴盛[J].文学评论,1994(6):61-68.
[5] [明]臧晋叔.元曲选[M].北京:中华书局,1977
[6] 任访秋.关汉卿论[G]//任访秋.中国古典文学论文集.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1990:96.
[7] 张大新. 沉沦·忧思·求索[M]. 长春: 吉林人民出版社,2002: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