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六朝诗歌的批评与整理在明代中期的兴盛
2012-04-12吴冠文
吴冠文
(复旦大学 古籍研究所,上海200433)
六朝诗歌在中国诗歌批评史上的大多数时期被视为另类,不是被视作汉魏、盛唐诗歌的反面,便是被置之不理。①古人关于“六朝”概念的理解和使用虽有差异,但宋代以还,除个别特殊者外,一般将其认作与“汉魏”相对的晋至唐前的几代。有关文学史上“六朝”之类概念的内涵演变,俟他日专文讨论。批评上的这种特点带来的是对六朝诗歌作品的普遍性的忽视,以致作品散佚严重。不但梁陈文学思想代表人物编撰的总集《玉台新咏》在明代之前流传很少,谢灵运等重要作家作品的散佚、失收情况也很严重。
这种状况到了明代中期,尤其是弘治、正德、嘉靖时期有了很大改观。不仅出现了唯六朝诗歌是习是尚的创作群体,六朝诗歌还获得了较高的肯定评价;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随着创作上的群起效仿和肯定性批评的出现,嘉靖前后兴起了编刊六朝诗歌总集的热潮。考察六朝诗评改观和总集编刊热潮在明中叶的发生,推原其根由,不仅可以从一个角度呈现六朝文学在明代前期消沉后的复兴,也能为明代中期与政治、经济、思想的演进同步的文学发展提供具体的认知。
一、明代之前的六朝诗歌批评与作品流传
由现存载籍来看,六朝诗歌的负面形象始于梁代裴子野的《雕虫论》。裴子野在肯定了汉、魏、西晋的五言诗创作后,痛批“江左”(即东晋以下——引者)诗风在思想内容上唯顾吟咏情性,而不能“止乎礼义”,属于“淫文破典”,[1]毫无价值可言。同是以史学闻名的隋代李谔,或许已带有北方政权对南方政治、文化的轻视和偏见,更是将裴子野多所肯定的曹魏之诗也一并否定了:
魏之三祖,更尚文词,忽君人之大道,好雕虫之小艺。下之从上,有同影响,竞骋文华,遂成风俗。江左齐梁,其弊弥甚,贵贱贤愚,唯务吟咏,遂复遗理存异,寻虚逐微。竞一韵之奇,争一字之巧。连篇累牍,不出月露之形;积案盈箱,唯是风云之状。[2]
此后唐人对六朝诗歌的评论不出裴子野和李谔范围。从陈子昂的“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汉魏风骨,晋宋莫传,然而文献有可征者。……齐梁间诗,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①陈子昂:《修竹篇并序》,《陈伯玉集》卷一,《四部丛刊》影印明本。到李白的“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②李白:《古风》之一,《分类补注李太白诗》卷二,《四部丛刊》影印明本。到韩愈的“齐梁及陈隋,众作等蝉噪”,[3]再到白居易的“晋宋以还,得者盖寡。以康乐之奥博,多溺于山水,以渊明之高古,偏放于田园。江、鲍之流,又狭于此。……至于梁、陈间,率不过嘲风雪、弄花草而已”,③白居易:《与元九书》,《白氏长庆集》卷二十八,《四部丛刊》影印日本翻宋大字本。均承裴子野、李谔的批评,都因评论对象不符合他们的政治理想和文学趣味而一概加以否定。
宋代严羽提出了诗歌当以汉魏、盛唐为师的口号。虽然汉魏、盛唐之间的晋还常被他与“汉魏”并提,但齐、梁、陈已被摒除在肯定评价之外。严羽的诗论影响了其后几个朝代。但值得注意的是,严羽提出以汉魏、盛唐为师时,其出发点已与裴子野以下从内容上否定六朝诗歌的论调不同,他较多考量的是诗歌的本体艺术特征,而非诗歌的功用和作品内容的雅正与否。
与六朝诗这种总体上贬多于褒的批评相应的,是作品的散佚、失收。兹以颇能代表梁陈文学思想实际的总集《玉台新咏》在明代之前的流传为例,略作说明。
明代铜活字本《玉台新咏》书后附有南宋陈玉父的一篇序。序里有这样的话:
右《玉台新咏》十卷,幼时至外家李氏,于废书中得之,旧京本也。宋失一叶,间复多错谬,版亦时有刓(“刓”字原作“刻”,现据崇祯六年赵均刻本改)者,欲求他本是正,多不获。嘉定乙亥在会稽,始从人借得豫章刻本,才五卷,盖至刻者中徙,故弗毕也。又闻有得石氏所藏录本者,复求观之,以补亡校脱。于是其书复全,可缮写。④陈玉父:《玉台新咏后序》,明五云溪馆铜活字本。
由陈玉父的叙述可知,他在整理《玉台新咏》时费尽周折,所谓的“旧京本”,错谬残缺,“豫章刻本”竟然只刻了这部书的一半(五卷),最终借了石氏抄录本来补亡校脱,才凑成了一部可缮写的十卷本《玉台新咏》。正如《玉台新咏》版本研究者所指出的:“从这一序文来看,实在很难说宋代有《玉台新咏》的陈玉父刻本,因陈玉父只是说‘可缮写’,并没有说到刊刻。因此,宋代所有的只是陈玉父写本而非陈玉父刻本。”[4]也就是说,这部以六朝诗歌为主的《玉台新咏》在明代之前不但刊刻流传稀少,且由陈玉父的后序也可见出,《玉台新咏》的原貌保存情况也是不容乐观的。之所以会这样,当然与明代之前人们对《玉台新咏》的态度有关。整理、出版一部书照例要解释原因,费力整理《玉台新咏》的陈玉父也不例外,他解释道:
夫诗者,情之发也。征戍之劳苦,室家之怨思,动于中而形于言,先王不能禁也。岂惟不能禁?且逆探其情而著之,东山、杕杜之诗是矣。若其他变风化雅……以此集揆之,语意未大异也。顾其发乎情则同,而止乎礼义者盖鲜矣。然其间仅合者亦一二焉。其措词托兴高古,要非后世乐府所能及。自唐《花间集》已不足道,而况近代狭邪之说号为以笔墨动淫者乎?又自汉魏以来,作者皆在焉,多萧统《文选》所不载,览者可以睹历世文章盛衰之变云。
对于南宋人陈玉父来说,其整理《玉台新咏》,缘于该书的下述两点价值:第一,《玉台》与变风变雅“语意未大异”;第二,收录的作品可补萧统《文选》之缺。但陈玉父对其提及的第一个价值显然有保留,他认为《玉台新咏》虽然在语意上可与变风变雅相比,但与他心目中“发乎情止乎礼义”的变风变雅相比,《玉台》有明显的不足,即“发乎情”,却很少能够“止乎礼义”——仅有“一二”能与变风变雅相合。
《玉台新咏》的价值在费心求访的整理者陈玉父眼中尚且如此,明代之前对《玉台新咏》的普遍认识也就可想而知。换个角度来看,也不难理解,在普遍的否定性批评笼罩之下,《玉台新咏》的整理和刊刻自然不会受到重视。
代表梁陈文学思想的总集《玉台新咏》在明代之前的命运是这样,六朝其他作家的别集的流传刊刻情况也是如此。明人整理谢灵运、颜延之等人的诗文,只能主要从《文选》、《艺文类聚》等前代总集、类书中辑录。可以说,《玉台新咏》和谢灵运集之类六朝总集、别集的流传情况,与六朝诗歌在明代之前有争议的评价正相应。
二、明代之前的诗宗六朝论与明代中期六朝诗歌拟效之风及批评
就在明代之前对六朝文学的一片声讨中,诗歌创作的取法对象里,六朝并未缺位。声称“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的李白,其诗作取法显然未尝摒弃六朝,他的诗风被杜甫誉为“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①杜甫:《春日忆李白》,钱谦益:《钱注杜诗》卷九,清康熙刻本。便可为证;即使在效“汉魏盛唐”之风渐渐发展起来后,也还有人积极效法六朝诗歌。元末明初人梁寅(1309—1390)《古今风雅序》云:“今之号为贤士大夫者,或乃弃汉魏、盛唐而惟徐、庾之慕,惟温、李之尚,岂亦谓诗之妙正在于艳冶跌宕耶?”②梁寅:《古今风雅序》,《新喻梁石门先生集》卷二,清乾隆十五年刻本。梁寅批评的对象是当时与赵文(宋末元初人,字仪可,1238—1315)③程矩夫《赵仪可墓志铭》记述赵仪可卒于延祐二年正月七日,“死时年七十有七”,据此可以推算出赵的生卒年是公元1238至1315年,即从南宋末期至元代前期。持论相似者。由梁文可知,赵仪可针对宋人真德秀(1178—1235)《文章正宗》提出的诗文必关政教而后可,提出“必风教云乎?何不取六经,端坐而诵之,而何必于诗?诗之妙者正在于艳冶跌宕”,①梁寅:《古今风雅序》,《新喻梁石门先生集》卷二,清乾隆十五年刻本。这种论调很容易让人想起萧纲、萧绎的从文学本体出发的文论,即萧纲的“立身先须谨重,文章且须放荡”[5]和萧绎的“至如文者,惟须绮縠纷披,宫徵靡曼,唇吻遒会,情灵摇荡”②萧绎:《金楼子·立言下》,清《知不足斋丛书》本。之论。赵仪可的诗论与萧纲、萧绎同一思路,他们均试图将文学从社会政治的束缚中解脱出来。据史载,梁寅浸淫于礼乐,对赵仪可的作诗取向和诗论非常不满。但是从《古今风雅序》的叙述可知,虽然梁寅力辩赵仪可为非,却也承认“人或不吾是”,即有人不同意他的观点,可见梁寅生活的时代仍然不乏推崇六朝艳冶诗文之人。那些不以梁寅为是的人当也与赵仪可同一持论,即从诗歌本体特征出发,弃汉魏、盛唐“典范”于不顾,崇尚向来口碑不好的六朝诗歌。
明代之前的诗歌创作中虽然若隐若现地存在取法六朝的现象,尤其是在元代,出现过赵仪可摆脱诗教论、慕尚六朝风的诗论,但毋庸讳言,明确为六朝诗歌翻案的论述稀见记载。③值得注意的是,与惠洪年龄相仿,早于严羽的南宋人许《彦周诗话》(《百川学海》本)提出:“六朝诗人之诗不可不熟读,如‘芙蓉路下落,杨柳月中疏’,锻炼至此,自唐以来无人能及也。”对诸如萧悫《秋思》一类诗作尤为推崇,且进而对韩愈的“齐梁及陈隋,众作等蝉噪”之论表示“不敢议,亦不敢从”。类似许此类肯定南朝之论在当时确属稀见,否则四库馆臣也不会称许其“别裁”和“卓然有识”(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九五《彦周诗话》提要,中华书局,1965年,第1782页)了。这种现象到了明代弘治、正德、嘉靖年间有了令人瞩目的变化:不但出现了不少颇有影响的取法六朝的创作群体,还产生了很多为六朝诗歌翻案的名家批评;与创作上的取效和批评上的肯定相应和同步,又兴起了六朝诗歌总集的编刊之风。
明中叶的效法六朝之风,在李梦阳写于弘治十八年的《章园饯会诗引》中可见一斑:
今百年化成,人士咸于六朝之文是习是尚,其在南都为尤盛。予所知者顾华玉(璘)、升之(朱应登)、元瑞(刘麟)皆是也。南都本六朝地,习而尚之固宜。庭实(边贡)齐人也,亦不免,何也?大抵六朝之调悽惋,故其弊靡。④李梦阳:《空同集》卷五十五,明嘉靖刻本。
不但六朝之都金陵一带的人士纷纷习尚六朝之文,连出生于齐地、与李梦阳同倡复古的边贡也有这种倾向,这令推崇汉魏、盛唐的李梦阳感慨不已。
正德之前的这股习尚六朝诗文的风气,不仅集中体现在时居南都的顾璘、朱应登、刘麟和齐人边贡身上,在另一文化重镇吴中地区的很多诗人身上也鲜明地体现着。
“吴中四才子”之一、被誉为“吴中诗人之冠”(《明史·文苑二·徐祯卿传》)的徐祯卿,在与李梦阳交游之前,“沉酣六朝散华流艳文章烟月之句”。[6]其弘治十八年登第之前所作的《拟闺词四首》、《效闺中语三首》、《美人昼寝图》、《夜听小鬟琴》,以及颇为吴人称道的《文章烟月》之类作品,有着拟仿六朝的明显痕迹。即使在弘治十八年入北从李梦阳游,并成为复古运动集团的一员之后,所作的《白纻歌四首》、《江南乐八首代内作》、《学谢灵运赋华子岗诗赠赵建昌》仍在仿效六朝。由于徐祯卿“吴中诗人之冠”的地位,他的习尚好恶在诗坛的影响很大,甚至形成了“吴之文自昌榖始变而为六代”①陈田:《明诗纪事》丁签,卷二,清陈氏听诗斋刻本。的效应。可以说,徐祯卿入北之前“沉酣六朝”的创作取向,引领着吴中地区对六朝诗文的批评和效法。
“吴中四才子”的另两位人物祝允明和唐寅,为诗也有“效齐梁月露之体,高者下徐、庾”[7]和“颇崇六朝”(《唐伯虎集序》)的特点。尤其值得一提的是祝允明有大量艳体诗,“在数量上远远超过了韩偓与杨维祯”。[8]
无论是时为南都的金陵,还是经济、文化比较发达的吴中地区,都是文化重镇,两地作家的创作取向在文坛都很有影响。正德、嘉靖年间,当主张“古体诗学汉魏,近体诗学盛唐”的“前七子”复古运动声势渐弱,效法六朝初唐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其代表人物有杨慎和黄省曾。
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给了杨慎与徐祯卿类似的评语:“沉酣六朝,揽采晚唐,创为渊博靡丽之词。”[9]早于钱谦益的胡应麟对杨慎也有近似的评价:“清新绮缛,独缀六朝之秀。”②陈田:《明诗纪事》戊签,卷一。胡应麟、钱谦益对杨慎的评价都合乎实际。杨慎在创作上有明显的六朝取向,这种取向在他许多作品的题目上便有显示,如《赤岸山送别效谢灵运》、《梁白纻舞歌》、《出塞地名(六朝体也)》、《秋夕(效六朝体)》、《小春红梅效徐庾体》、《玉台体》。他对六朝诗歌的批评也明显多了许多肯定甚至推崇之论。更值得一提的是他编纂了几部富有特色的六朝诗歌总集,如《选诗外编》、《选诗拾遗》、《五言律祖》,以此来张扬他的诗歌批评。
六朝诗推崇者的另一代表人物是吴中地区的黄省曾。黄省曾《诗言龙凤集序》论道:“汉魏以迄唐初……皆抽思入妙,风格无论,来哲纷纷,难臻斯奥矣。”③黄省曾:《五岳山人集》卷二十五,明嘉靖刻本。明言汉魏至初唐诗为后来者——哪怕是被推崇备至的盛唐诗——难以比攀。类似的意思在其编刊的《谢灵运诗集》自序中也有。序中说,古诗到了谢灵运,“诗家之能事”才算“备矣”,“千载以来,未有其匹也”:④黄省曾:《晋康乐公谢灵运诗集序》,《五岳山人集》卷二十五。就是以谢灵运为五言古诗最高峰了。他自己也好尚六朝。徐泰《诗谈》里说,黄省曾“诗宗六朝”;⑤陈田:《明诗纪事》戊签,卷二十七。岳岱《今雨瑶华》也称其“辞体梁、陈”。⑥陈田:《明诗纪事》戊签,卷二十七。由钱谦益《列朝诗集》可知,黄省曾和四个表兄弟“皇甫四杰”(皇甫冲、皇甫涍、皇甫汸、皇甫濂)的诗学取向相同,在当时影响很大,连“后七子”最重要的人物王世贞都慨叹:“勉之(黄省曾字勉之——引者)诸公四变而六朝,其情辞丽矣,其失靡而浮”——将黄省曾等人视为明初以来诗风五变中“国初诸公”、李东阳、李梦阳之后的第四变。⑦王世贞:《答王贡士文禄》,《弇州四部稿》卷一百二十七,明万历刻本。
弘治、正德、嘉靖时期的好尚六朝之风已引起学者的重视,廖可斌先生的《复古派与明代文学思潮》和雷磊先生的《杨慎诗学研究》均有不同角度的论述。廖先生是将这股拟尚六朝之风和“中唐派”作为明代文学复古运动第一次高潮的余波来论述的,[10]雷先生则主要围绕杨慎的诗学和影响来论述。[11]本文则将这一风尚视作六朝诗歌总集编刊热潮的背景,并从这一视角肯定这一风尚的诗论史意义。
三、嘉靖年间六朝诗集编刊热潮的兴起及其批评意义
嘉靖年间六朝诗歌总集的编刊热潮,是很值得重视的现象。黄省曾《诗言龙凤集》和冯惟讷《古诗纪》的主体部分都是六朝诗歌。郑玄抚刻的《续玉台新咏》,杨慎辑录的《选诗外编》、《选诗拾遗》、《五言律祖》,薛应旂作序的《六朝诗集》,徐献忠“因杨慎《五言律祖》而广之”的《六朝声偶集》,张谦编集、王宗圣增补的《六朝诗汇》,均是六朝诗歌总集。
从最早的刊刻于嘉靖九年前后的杨慎的《选诗外编》,到最晚的成于嘉靖三十六年的《古诗纪》,短短二十几年中竟相继产生了十多种六朝诗歌总集,这在六朝诗歌总集编纂史上没有先例。这样盛况空前的六朝诗歌总集编刊,固然有当时迅速发展起来的商业出版的推动因素在,但其根本原因应该是当时六朝诗歌的批评流向所引发,即六朝诗歌在弘治、正德、嘉靖年间成为创作者效法的对象。总集的纂集、[12]刊布扩大了六朝诗歌的影响。同时,随着总集的流传,总集序跋文字所蕴含的诗学观点也影响了当时的六朝诗歌批评。现以三部总集(嘉靖二十年杨慎所编《五言律祖》、嘉靖二十二年薛应旂作序的《六朝诗集》,以及刻于嘉靖三十一年的《六朝诗汇》)为例,稍作说明。
前文已经提及,杨慎生平“沉酣六朝”,喜效六朝诗体,他的《五言律祖》正是他习尚六朝的具体体现。《五言律祖序》云:
近日雕龙名家,凌云鸿笔,寻滥觞于景云、垂拱之上,着先鞭于延清、必简之前。远取宋齐梁陈,径造阴何沈范,顾于先律,未有别编。慎犀渠岁暇,隃糜日亲,乃取六朝俪篇,题为《五言律祖》。溯龙舟于落叶,遵凤辂以椎轮。①杨慎:《太史升庵全集》卷二,明刻本。
与其他人唯唐诗是从迥异,杨慎是要追溯五言的源头——六朝诗歌,言下之意是与其学习唐诗,不如寻其源而取法之。杨慎在嘉靖二十年之前编定《选诗外编》和《选诗拾遗》时,已表明了六朝为唐诗先驱的认识:
六代之作,其旨趣虽不足以影响大雅,而其题材实景云、垂拱之先驱,天宝、开元之滥觞也,独可少此乎哉?②杨慎:《选诗外编序》,《太史升庵全集》卷二,明刻本。
汉代之音可以则,魏代之音可以诵,江左之音可以观。虽则流例参差,散偶胪分,音节尺度粲如也。有唐诸子,效法于斯,取材于斯。昧者顾或尊唐而卑六代,是以枝笑干,从潘非渊也,而可乎哉?③杨慎:《选诗拾遗序》,《太史升庵全集》卷二,明刻本。
在视六朝诗为“侈靡”而弃之不顾的诗论传统中,杨慎虽然在创作中未尝将诗歌内容和技艺截然两分,还创作了许多从内容到形式均摹六朝诗体的作品,如《舞姬脱鞋歌题画》、《新曲古意》、《古艳曲》、《楚妃引》、《明月子》,但在嘉靖九年写的《选诗外编序》中,他还是顾及了传统诗论,声明六朝诗歌“盖缘情绮靡之说胜,而温柔敦厚之意荒矣。大雅君子,宜无所取”,先对六朝诗歌的“侈靡”内容作了否定,再说六朝诗歌在“艺”和“体裁”上,即使是诗宗杜甫也是赞赏有加,实为唐诗之“先驱”和“滥觞”,是学诗者必须效法的,而时人“尊唐而卑六代”,显然是昧于一局之见。杨慎将六朝诗歌艺术形式认作唐诗“先驱”、“滥觞”的观点,对于六朝诗歌地位的提高有很大作用。由于他的诗作、诗论和诗选在诗坛上均有较大影响,他对六朝诗歌的评价也影响了很多人。胡应麟便对《五言律祖》的学诗方向指引给予了充分肯定:
此编辑六朝近律者,以明唐律所自出。入门士熟习下手,足可尽湔晚近尘陋。[13]
从明代诗歌发展史的角度来看,诚如胡应麟所说,杨慎的诗学观点可以启发唯唐诗是习是尚的士人放宽视野。如果将视线从明代移开,而着眼于整个古代诗史,还可以看到,杨慎从“艺”、“体”角度对六朝诗歌的评述,以及他在诗话中对六朝诗人的表彰,为确立六朝诗歌的文学史地位喊出了先声。
杨慎从诗艺、诗体发展角度出发对六朝诗歌的肯定,在诗歌社会功用论占诗学主导地位的古代中国,并不能取得保守之士的认同,也不能引起他们对六朝诗歌的正视。附有杨慎六朝诗论的《五言律祖》流传开来后,虽有胡应麟式的肯定,仍有很多人以诗选内容侈靡而否定杨慎诗论。许学夷在他的《诗源辩体》中虽然认同五言律起于齐梁之说,却认为齐梁不足为法,并说杨慎对六朝诗歌的爱好和《五言律祖》的编选是极为“背戾”①许学夷:《诗源辩体》卷十一,明崇祯十五年陈所学刻本。之事。
对许学夷这类“一及六朝,不遑究观,而袭闻传听,已概拟其侈靡”②薛应旂:《六朝诗集·序》,《续修四库全书》影印明嘉靖刻本。的诗论者来说,杨慎将诗歌内容和形式截然两分,在承认六朝诗歌内容“盖缘情绮靡之说胜,而温柔敦厚之意荒矣”的前提下,肯定其诗艺和诗体价值,往往动摇不了他们的既有思路,倒是薛应旂以六朝诗攀比《国风》的论述更容易打动他们。
与杨慎的表述策略不同,薛应旂的《六朝诗集序》从另一角度肯定了六朝诗歌的价值。序里说:
今天下……一及六朝,不遑究观,而袭闻传听,已概拟其侈靡矣。乌乎!诗本性情,亵正污隆,理无不在,不有独见,率同耳食。……或谓:“六朝诗恶得与三百篇比?”不知先民所询,圣人所择,狂夫采薪,咸为陈列。故仲尼归卫而正,季札聘鲁而观,盖未尝遗乎列国之风也。齐梁间人士独非闾巷歌谣弃妻思妇类耶?……然则斯集也,其殆续《诗》之散逸,固匪直两汉之余波、初唐之滥觞也。……论世以征化者于斯可以弗之观耶?③薛应旂:《六朝诗集·序》,《续修四库全书》影印明嘉靖刻本。
这篇序对六朝诗歌批评史上“概拟其侈靡”的看法表示了不屑,认为这些看法源自人们“袭闻传听”的偏见。薛氏的不屑不但是针对时人,也是针对很长一段历史时期以内容侈靡而全盘否定六朝诗歌的诗论。在薛应旂看来,六朝诗本于创作者各自独特时地,以及不同境遇下的性情,如同采风时代的列国之风,是“闾巷歌谣弃妻思妇类”,是“论世以征化者”必须采集观听的对象。由于六朝诗具有这样大的观听意义,薛应旂认为,六朝诗集的价值之大“固匪直两汉之余波、初唐之滥觞”,即不仅如杨慎所说“题材实景云、垂拱之先驱,天宝、开元之滥觞也”,其对后世还有更深的价值意义,可以用作《诗》之“散逸”,用作考察六朝的社会政治。
薛应旂从社会价值着眼对六朝诗歌地位的肯定,在今天看来,似乎未能摆脱传统诗论的窠臼,但在六朝诗歌批评史上,其意义不容低估。薛应旂的论述思路完全在传统诗论范围之内,因为在传统诗论中,诗是用来言志的,那么参照《诗经》列国之风,六朝人士在个人性的活动中抒一己情怀,如实写下自己的喜怒哀乐,就也与“闾巷歌谣弃妻思妇”属于一类,都是言志。即使是为后人所诟病的无病呻吟和风云月露,只要作者是如实言志,透露了他们的生活和性情,对后来的读者来说便具有观听当时社会风貌的作用。
将六朝诗歌置于传统诗论范畴之内,薛应旂的六朝诗评确实比杨慎的诗论容易为人接受,有不少响应者。王世贞为冯惟讷《诗纪》写的序中便有类似的表述:“嗟乎!毋论其皆可以兴、可以群、可以怨,远迩之事君父,要之不无毛发益,而于鸟兽草木之名,当亦不乏也。”①王世贞:《诗纪序》,冯惟讷:《诗纪》,明嘉靖刻本。
薛应旂的这种认识,在金城为嘉靖三十一年刻本《六朝诗汇》所写的序中有所发展:
今夫世之谈诗,厥有轨则。古追汉魏,律法唐人。晋宋而下,置之弗论。是故三代篇章,流布寰宇;六朝之什,散逸莫收。岂不以绮靡之习胜而敦朴之意微乎?夫诗本性灵,郁积宣吐,协之以咏歌之节,敷之以藻缛之文,而诗道备矣。……诗者,天地之心也。夫诗之有靡艳,犹车服之有朱毂,女工之有丹绡也。岂必椎轮之是而朱毂之非乎?岂必疏布之是而丹绡之非乎?……虽人殊代异,其舒布妍唱,孰非泄天地之秘哉?②金城:《六朝诗汇序》,《六朝诗汇》,明嘉靖刻本。
与薛应旂的观点相似,金城认为六朝诗歌被摒弃和失收、散逸的原因,是其“绮靡之习胜而敦朴之意微”,但比薛应旂更加宽容的是,金城承接刘勰《文心雕龙》和萧统《文选序》的相关论述并加以发展,将久遭冷遇的六朝诗歌解放出来。
“诗之有靡艳,犹车服之有朱毂”云云,看似袭自萧统《文选序》:“若夫椎轮为大辂之始,大辂宁有椎轮之质。增冰为积水所成,积水曾微增冰之凛。何哉?盖踵其事而增华,变其本而加厉。物既有之,文亦宜然。”但仔细寻味又可发现金城异于萧统的地方。萧统这段话强调的“文之时义大矣哉”,③萧统:《文选序》,《文选》,韩国影印奎章阁藏《六臣注文选》,1983年。即文章的朴拙或华丽“随时变改,难可详悉”,对文章随时代发展而改变是坦然接受的,没有厚古薄今,并不认为古拙就是诗歌的最高境界。金城虽然用了类似萧统所用的比方,却并非将朴拙与靡艳看作诗歌线性发展的结果,即从“朴拙到靡艳”,而是将他们视作诗歌的两种风格,不论何时何地,朴拙与靡艳都可以并行不悖,不应厚此薄彼,这就使得金城的诗论具有更大的包容性。
相比薛应旂的言志诗歌可以观风之论,金城的“诗者,天地之心”之说视野也更大。金城的这个说法显然来自刘勰《文心雕龙·原道》。在刘勰看来,作为“五行之秀”、“天地之心”的人之文,与天之文、地之文,甚至动植物之文一样,都自然具有华美的特征。既然诗歌表现的是天地之心,那么这个天地之心在不同时代、不同的人之间就是能够相通的,所以“虽人殊代异,其舒布妍唱,孰非泄天地之秘哉”,[14]即无论何时何人何种风格(或朴拙或靡艳)的诗歌作品,都自有其价值。最可贵的是,金城没有为“天地之心”或“天地之秘”设定刘勰式“征圣”、“宗经”的限制,这就与狭隘的诗歌社会功用论大异其趣,摆脱了刘勰无法摆脱的视文学为政治、道德附庸的局限。
无论是杨慎在诗歌形式上的肯定,还是薛应旂的观风论,或者是金城的观天地之秘论,今天看来均有局限性,但在六朝诗歌不受重视以致作品散逸失收的时代,他们的言说具有改变批评方向的意义。
综括言之,无论是元代前期赵仪可回归文学本身的诗论,还是元末明初“艳冶”诗风的提倡,抑或是明代中期拟效六朝诗歌、编刊六朝诗歌总集的潮流,均有其政治、经济、思想文化背景。赵仪可诗论反映的主要是个人意识大大增强的元代的社会文化。明代中期顾璘、刘麟、祝允明、徐祯卿、杨慎、黄省曾、皇甫兄弟等文坛名人的拟效六朝诗,则意味着随着明朝开国以来长时期的政治高压的消退,经济和思想均得到了较为自由的发展,尤其是明初以来一直被压制的吴中、金陵地区,经济逐渐恢复繁荣,文学也从明代前期萎弱不振的状态渐渐走出,日益趋向丰富人性的自由表现。
*本文写作得到南京大学文学院严杰教授、北京大学中国古文献研究中心廖可斌教授和匿名外审专家的宝贵意见,谨致谢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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