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 论 曹 植 笔 下 的 女 性 美
2012-04-12杨夏月
□杨夏月
( 广西民族大学 文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1)
曹植的作品涉及女性题材的共有33篇,描写了45位女性形象,异彩纷呈,各具特色,显示出丰富的审美意蕴。至于对“美”的定义,从来是见仁见智——两汉时期,“三从四德”就是女性美的全部内涵。扬雄《方言》则曰:“秦晋之间,美貌谓之娥,美状为窕,美色为艳,美心为窈。”[1]笔者认为,女性之美,除去形貌、气质、才华,还应当包括因独特经历所形成的人性美。这种美,虽然未必给人愉悦的情感体验,可是有着深刻的内涵。而曹植笔下的女性形象之美,恰是这种人性美的充分呈现。
一、形貌妍丽之美
这里所说的美,主要指视觉上的女性体态容貌之美,特别是容貌方面,如肌肤、秀发、贝齿、蛾眉等。曹植笔下的这种形貌之美,主要运用了比拟和直接描写的方法来表现。
一是以自然之物比美人。如曹植以秋菊、春松表现女性明艳之美:“荣曜秋菊,华茂春松。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绿波。”(《洛神赋》)关于这种手法的妙处,朱穆《郁金赋》说:“比光荣于秋菊,齐英茂于春松。”[2]P287在曹植笔下,女性的容颜美丽,更胜秋日的菊花,秋菊应是冷香而艳丽的;荣华如春天茂郁的青松,更于这种坚贞的品质之外多了几分生命力。又如曹植以石榴绿叶红花的绚丽灿烂来比喻女子的美貌:“石榴植前庭,绿叶摇缥青。丹华灼烈烈,璀彩有光荣。”(《弃妇篇》)这些比喻具有独特的表现力,能赋予女性美以具体的感性形象和浓郁的情感色彩。
二是直接描写女子的容貌。运用自然之物进行比拟之外,曹植还往往通过直接描写刻画出一个个肤凝如玉、面容姣好的绝美女子。如“延颈秀项,皓质呈露”(《洛神赋》)的洛神和“攘袖见素手,皓腕约金环”(《美女篇》)的美女,均表现出时人对秀白玉色肌肤的嗜爱。又如描写美丽的洛水女神时,曹植用“延颈秀项”刻画出她秀美颀长的脖颈,加之高耸的发髻和秀丽微曲的眉——“云髻峨峨,修眉联娟”,着力突出她不施粉黛的天然清纯之美:“芳泽无加,铅华弗御。”凝白的肌肤,修长的颈脖,高耸的云髻,秀丽的眉毛,铺排详尽,细致入微,引导读者极尽想象向往之情。《闺情》其二则描写了一次热闹的宴席——觥筹交错间有精美的酒菜,大厅里有华美的装饰,而更引人注目的是绝色美女,她们“娇姿艳丽,蓊若春华。红颜韡烨,云髻嵯峨”(《闺情》其二)。“蓊”是草木茂盛之意,如繁茂的春花般貌美的女子,容颜光灿而美丽,发髻高耸如云,十分美好。除去单纯的相貌描写,还有举止——“性通畅以聪慧,行孊密而妍详”(《静思赋》)的女子,聪明而又智慧,行为美好而缜密。这样安详的女子,不仅容貌妍丽,而且神韵绰约,颇有“林下风致”的脱俗气质。
以自然之物相喻体现出女子身姿肌肤的自然之美,而容貌描写则更直观地展示出女性的妍丽形貌。同时这样的间接比拟和直接容貌描写,也使得读者对于这些女性形象兼具含蓄和华美的审美体验。
二、高贵典雅之美
一般而言,所谓“高雅”,含义有三:具有高尚举止或情趣;极为贵重雅致;地位高,生活享受优越。女性形象的高贵典雅在曹植作品中主要从两个方面体现——写人与状物。
在描写女性人物时,高雅主要指人物脱俗的气质。如《洛神赋》所感怀的洛水之神,“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仿佛可以看到一位衣袂飘逸、优雅脱俗的绝美女子,温婉而惊艳。关于洛神的高雅,黄节《曹植集校注》解云:“‘翩若惊鸿’形容洛神体态轻捷,翩翩然如鸿鹄之惊飞。气质飘逸而轻盈。‘婉若游龙’,引用李善注:‘《神女赋》曰“婉若游龙乘云翔,翩翩然若鸿雁之惊,婉婉然如游龙之升”’。”[2]P286这样一个女子,一颦一笑都摄人心魄,难怪曹植也为之倾倒。“顾盼遗光彩,长啸气若兰”,在她回首之间,华美动人,光彩四溢;而她轻吟长啸的时候,口吐芬芳气若幽兰。这种高雅气质的形成,很大程度上缘于魏晋女子对华丽美感的追求。魏晋女子对繁复华丽的追求在服装方面表现为:服装以上简下繁为主,下摆宽松,最大特点就是曳地的髾襳,“髾”是在衣服下摆装饰的一种上宽下尖的连续三角形,并层层相叠;“襳”是指围裳,一般加在深衣的腰部,其下面垂出数条飘带,一般为两条。[3]这种繁复而飘逸的服饰风格体现在曹植笔下的女性形象中,即洛神“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的脱俗气质。曳地的裙摆和飞扬的华带,不禁让人有飘然若仙的感觉。与服装相呼应的是发型。魏晋女子发型向高大发展,有“斜、倚、危、侧”的特点,且发髻名字极其雅致——如灵蛇髻、芙蓉归云髻、翠眉惊鹤髻等。除了飘逸的罗衣和高耸的发髻这些引发视觉美感的事物之外,还有给人以嗅觉芬芳的装饰。魏晋女子喜好在头上插戴鲜花,另外,还有一种名为“尘香履”的女鞋,“以薄玉花为饰,内散以龙脑诸香屑,谓之尘香”[3]这一切都为曹植笔下取材于现实的女性形象增添一抹超尘脱俗的雅致。
高贵典雅的另一面则是通过描述物品的贵重来进行烘托。曹植笔下的女性形象不仅有着脱俗的气质,还有着华美的饰品。各种华美的装饰品在《美女篇》中可见一斑,“攘袖见素手,皓腕约金环。头上金爵钗,腰佩翠琅玕。明珠交玉体,珊瑚间木难。罗衣何飘飘,轻裾随风还”,金环、金爵钗、翠、琅玕、明珠、木难,简单的30字描写一位闺阁女子便提到6种名贵首饰。这些饰品各具特色,《释名》曰:“爵钗,钗头上施爵。”它是一种一端为雀形的金钗。《尚书》曰:“厥贡惟球琳琅玕。”翠、琅玕分别是一种绿色宝石和一种似玉的美石。《南方草木状》曰:“珊瑚出大秦国,有洲在涨海中。”《广雅》曰:“珊瑚,珠也。”珊瑚是来自海中的一种装饰品。《南越志》曰:“木难,金翅鸟沫所成碧色珠也,大秦国珍之。”[5]P118木难,即一种珍贵的碧色宝珠。加上罗衣飘飖,如蝉翼般轻薄的裙裾风中翻飞。如此华贵的装饰,着实流韵溢彩。又如在《洛神赋》中,“披罗衣之璀璨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瑶碧,李善注:“郭璞曰,名玉也。”[2]P286华琚,谓玉佩上雕琢有花文者。金翠,李善注:“司马彪《续汉书》曰,太皇后花胜上为金凤,以翡翠为毛羽,步摇贯白珠八”。[2]P286在曹植不惜笔墨铺排的描述中,一个头戴金翠美玉宝石首饰,身缀明珠的华贵女性形象跃然纸上。
由于魏晋时期对人物体貌服饰的欣赏达到极致,女子形象不再是汉乐府中罗敷、刘兰芝的大众化盛服,而在曹植的雅丽文笔之下一转成为贵族女子的彩碧绮丽。
三、德才兼备之美
汉代在重视妇德的同时,“女子无才便是德”这种重德轻才的思想也在封建社会植根已久。曹植作品中的女性形象却不然,她们大多兼具德才兼备之美。汉代妇女地位从属于家庭,因此女性题材的文学作品多从婚姻角度介入。汉末的曹植也是这样,他笔下的已婚女子,即使满心愁苦幽怨,还是全心全意地深爱着丈夫。在“有子月经天,无子若流星”(《弃妇诗》)的封建时代,无子是妇女被休弃的正当理由,可妻子依然企盼丈夫不要如此绝情,于是发出“晚获为良实,愿君且安宁”(《弃妇诗》)的希冀。一位思念远人的妻子,清夜独居,但贞心不改,愿意化作一缕清风,长驱万里入君怀抱——“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七哀诗》),还担忧若君怀不开,自己将飘摇无所依靠。另一位女子与丈夫新婚时“欢爱在枕席,宿昔同衣衾”(《种葛篇》),生活美满甜蜜,在丈夫心怀异心,最终将自己休弃之后,依然不曾流露决绝之意。而《精微篇》选择的女性形象则是遭受不幸仍然不离不弃、执着追求的女休、缇萦、女娟等,这是对传统女子德行的一种突破。另外,“美于色,厚于德”(《画赞序》)的明德马后和“有德有言”(《班婕妤赞》)的班婕妤也是德之典范,而《卞太后诔》则展现了卞太后母仪天下的威仪姿态。
除了品德之外,女性的才同样受到曹植的重视。其实关于女子之才,早在中国第一部介绍古代妇女行为的专著——刘向《列女传》中已有记载。《列女传》描写了许多优秀女性:如《贤明传》中通晓事理、贤而有德的周宣王后姜氏,《贞顺传》中既嫁做人妇便不离不弃的蔡人之妻等。值得注意的是其中还记载许多有才华的女性形象,如《仁智传》善于观人、能够避危趋安的曹僖之妻,《辩通传》相貌奇丑无比,但能言善辩的齐无盐氏之女等等。身处汉末魏初的曹植深受其影响,加之魏晋时期人物品评注重个人才华的时代风貌,诗人笔下的女性形象也不止品德贞顺,更有着多才多艺的特点。这些秀外慧中的女子有的精通音律,有的养蚕采桑,有的擅长女红,都颇有才艺。有“娇姿艳丽,蓊若春华”的绝美女子精通音乐,“弹琴抚节”(《闺情》其二);有擅长音乐“拊琴瑟”的湘女和“吹笙竽”(《仙人篇》)的秦女,还有一位“扶节弹鸣筝”的女子,她的琴声“要妙悲且清”(《弃妇诗》),悲戚而悠远。《卞太后诔》则记叙卞太后生前“恒劳庶事,兢兢翼翼,亲桑蚕馆”的事迹,《美女篇》也选取了女子“采桑岐路间”的生活画面。“西北有织妇,绮缟何缤纷。明晨秉机杼,日昃不成文。”(《杂诗·西北有织妇》)则刻画了一位原本擅长女红的织妇,却因为悲伤长久无法织出一匹像样丝织品的凄美故事。吴淇在《六朝选诗定论(卷五)》中云:“‘绮缟’,言己有可用之才,‘明晨’言终日勤劳”[5]P228,这个独守空闺的思妇已经历九个悲伤的春天,却由于哀伤愁苦而“终日不成章”。
有情有义,德才兼备,曹植笔下的女性即如是。这些女性形象,一方面体现了曹植的审美观,同时也倾注了他对这些女子的赞美和同情。
四、独怨感伤之美
曹植描写的大部分女性形象无一例外都有“不遇”的身世,无论是曹植欲借女性之口写女性之悲,或是通过对女子的倾慕表现自己对理想的追求,抑或是通过女子的身世来诉说自己不被理解和无法作为的苦闷。从审美心理层面看,凄美无疑是这些女性形象深入人心的重要原因。
这样的感伤不遇,从内容来看可以分为三类——盛年未嫁的不遇(如《美女篇》《杂诗·南国有佳人》等),已嫁独守的不遇(如《七哀诗》《杂诗·西北有织妇》《闺情(其一)》等)和已嫁遭弃的不遇(如《弃妇篇》《出妇赋》《浮萍篇》等)。[6]反映盛年未嫁不遇最典型的为《美女篇》,脱胎于《陌上桑》的罗敷形象。在曹植的笔下,美女虽有华容令颜却不遇良媒,因而最终佳婿难求,风华正茂与困守深闺之间的冲突构成一种悲怨之美。又如《杂诗·南国有佳人》,“容华若桃李”的南国佳人悲叹“时俗薄朱颜”。头两句描写美人漂亮的容貌,以桃花的艳丽作比,让人印象深刻,次两句笔锋一转,描写绝色女子四处流落,担心自己青春易逝,波澜起伏地表达了哀怨苦闷的情绪。再看《七哀诗》,单是题解就已经凄凄惨惨戚戚!何谓“七哀”?《文选》六臣注吕向注曰:“谓痛而哀、义而哀、感而哀、怨而哀、耳闻目见而哀、口叹而哀、鼻酸而哀也。”[5]P10在明月之夜、高楼之上,一位妻子正在思念离家逾十年的丈夫。无限之悲愁、无数之悲叹、无尽之余哀,哀婉而温柔。《种葛篇》中的女子则先是追忆新婚时甜美的生活“欢爱在枕席,……好乐和琴瑟。”不由让人想起《棠棣》“妻子好合,如鼓琴瑟”的美好幸福。紧接着转而哀诉今日被休弃的哀伤孤苦,欲扬先抑的手法让读者的心情百转千回。最后表达听天由命的洒脱,其实也仅仅是不堪忧思下的一种自我宽慰而已。而《洛神赋》“恨人神之道殊,怨盛年之莫当”又是怎样的悲伤,自然就不言而喻。
总之,曹植笔下的女性形象周身散发着别具魅力的人性之美,这些女性形象不再仅仅是意象化的符号,而是光彩丰满的作为具体的人独立存在的形象。她们具有华美的容貌,高雅的气质,且德才兼备,特别是她们的独怨不遇,感动了古往今来的多少读者。
为何会出现这些独具“曹植特色”的女性形象,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是特殊生活环境的影响。身处汉末魏初的社会环境,生于乱世的曹植常与父亲征战四方,并一直以“戮力上国,流惠下民,建永世之业,流金石之功”(《与杨德祖书》)自期,但是曹丕即位后原本生活优裕的曹植情况急转直下,危机四伏。因此,曹植笔下的诸多女性形象实际上是理想与社会现实的矛盾产物,她们本质上是曹植婉曲地表达心志的媒介。其次是当时社会的审美风尚所致。与汉代注重德行美、人格美的审美观念不同,魏晋时期的审美观更为丰富全面,较多与人物的个性风采相融合。这种审美取向很大程度上来源于当时的人物品评之风——注重将人的形貌、仪表的美独立出来,表现着重视个人价值的倾向。于是曹植笔下的女性形象,尤其突出了形貌妍丽、德才兼备的特征。另外,在中国传统文化正统与道统的相互作用力下,“士不遇”主题逐渐形成,并被用以消解和寄托士人不得志的情感。同时家国同构的文化传统使得文学作品中政治和爱情两大主题互通互谕,家成为国的微缩,国则是家的放大,妻之于夫极似臣之于君。无论是曹植不忍亦或是不敢直接表达自己的内心隐秘,女性形象显然成为他寄托君臣关系的重要载体。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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