签名的功能:对马克思哲学的一种阐释方式
2012-04-12张文喜
张文喜
(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北京 100872)
签名的功能:对马克思哲学的一种阐释方式
张文喜
(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北京 100872)
签名的功能一定能够解释某种思想,而签名的意义无疑要比发送它的符号更为深刻,但是,它仍然要和符号联结在一起。如果我们满足于抽象地看待签名,认为它缺乏内在的东西,那么我们就仍然不能理解我们自己何以被一个人的名字或思想所打动。问题是我们要描述它们而不把它们简约为别的东西,掌握它们的实在。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区别于传统哲学,马克思这个名字所意谓的那非凡的生命,特别隐含于他所思的事物当中。
马克思;签名;功能
一
我们看到,个人的名字或签名的权威在这个星球上天天在发挥效用。但签名能被发挥效用并不是偶然的,它完全在于该签名的反复所带来的共同签名,这是德里达等人有关签名的基本观点。从马克思主义哲学阐释历史的角度看,似乎很难否认德里达的这个观点。从“梅林—普列汉诺夫正统马克思主义哲学”到卢卡奇、柯尔施的西方马克思主义哲学,再到今天后马克思主义哲学,各个阐释路向概莫能外。可以说,他们都把自己的名字与马克思的哲学叠合或联系起来,以致它们再也没能与马克思这个“名字”分开。然而,这并不暗示马克思主义哲学史是按照相似性原则形成的。事实上,它们之间存在着相当大的、明显的、众所周知的分歧。但这恰恰构成了我们追问的理由:它们每一个为什么都以自己的方式不仅使马克思这个名字成为思想特有的一股力量,而且成为未来哲学的一个基本范畴?
我们认为,百多年的解释传统已经将思想事业、权力和责任人彼此交融,并且在后现代条件下经过对文本的无数转换,至少已经从文字(在我们赋予这个词的意义上)的规定意义上把“马克思”从他自己的哲学或文本里抽离出来,并可能引致拿这个名字来做游戏却避而不谈的境况。有意地对游戏避而不谈这件事情本身,并非必然在政治上是左或右的,即是说,它与意识形态没有丝毫关系。从潜在可能性上看,在马克思主义哲学创立以后,随之而来的是马克思这个名字和他创立的这个理论名称(历史唯物主义)构成多重、不定的关系,但我们不知道当多重性不再有所归属的时候会导致什么后果。就像大家经常说的那样,马克思哲学的边缘化的首要表征就是它的碎片化,即便人们醉心于“全集”的编纂,它仍然可以被视为最为碎片化的著作——他的部分思想被从他的全部思想中分离出来,或者完全成为导读、文摘、口号或作品总览之类的东西。而一般说来,我们并没有权力这样做,特别是当这个签名事关一个基本概念,比如人们心目中的“人类解放的导师”概念时,就更是如此。
因此,在我们自认为清醒的时候,首先提出签名问题,并把它作为自己的独特课题。我首先要追问的是:我们为什么能够用马克思这一个“签名”来表达甚为不同的思想?当我们坚持像马克思这样伟大的思想家和《共产党宣言》的作者是同一个人时,这又意味着什么?我们应该如何来鉴别和看待这里的签名呢?当我们采取这样的问题方式来谈论马克思时,问题随之产生了:我们是应该对人们的马克思哲学阐释坚持完全信服的态度,还是相反,认为人们对马克思哲学阐释是大成问题的?至今,人们对这个问题的认识总体上还没有从话语设定的主体立场及其签名问题上进行研究。事实上,我们很清楚,假如我们将马克思哲学在马克思身后的推进和阐释理解为马克思主义哲学的阐释历史的话,那么,马克思就是那个站在阐释开端的人,而不是站在阐释终点的人。在这一意义上,马克思这个名字使我们的阅读变得有了边界,但还是达不到它与马克思哲学的自我呈现相联系的边界。因为,我们不仅不可能像“正统马克思主义”那样,把新唯物主义和旧唯物主义当做一个文本整体加以钩联(它局限于固执某种句子、文本或知识的线性统一性),而且更不可能像它那样把马克思这个“名字”也只是当做对斯宾诺莎、德谟克利特的共同签名或集体表述。因为,我们认为,所谓让马克思这个名字消失、被替代或让马克思放弃个性表达行为,以便融入“一大群哲学英雄”的集体表述是矛盾的。关于“什么是马克思主义哲学?”这个问题已有许多讨论,标准显然很难确立,如果不从较客观的概念——马克思签名——开始的话。也就是说,只有从作为一种思想的原始签名——他的名字划分了时代——开始才能对马克思主义哲学加以定义。实际上,恰恰因为让思想的原始签名作为划分时代所能达到的边界在其他哲学中并不多见,某一独特的思想才可能真正属于“马克思的”,因而区别于集体的表述。我们认为,“马克思的名字”划分了两个时代,引致两个时代之间的中断,不得不具有与其他(马克思主义)哲学家签名之不同的特别地位。这个签名作为一个思想事件的缔造,我们不能以还原经验主义眼光来理解,就像人们以出版著作要求版权时的情况那样来看待它,否则,使人想到的就不是马克思的哲学,而是别的什么——比如,像黑格尔或费尔巴哈那样的哲学。我们可以追问,今天借助还原经验主义而追求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统一性,从原则上讲,是否始终还是由一个形而上学传统里在场优先性时代或多或少暗中决定的?
另一方面,反过来说,从对马克思的著作进行阅读和阐释的角度来看,我们如何才能摆脱对马克思的种种历史—形而上学之时代羁绊?在此问题上,首先,我们应该把马克思这个“名字”的功能与对马克思的心理学—传记式的误读分开。例如,我们就不赞成所谓青年马克思与成熟的马克思的区分,因为,从一开始,这只会像理性主义治史的传统那样试图把真实的东西从不真实的东西(意识形态)中解救出来,似乎马克思在特定历史条件下个别讲的话已经构成了一个去伪存真的统一行为——用一个更佳的(科学性)思想替代较劣质的(意识形态)思想运动。故此,我们再次强调:每一种伟大的思想都只有一个思想。但是,就思想总是由语言的活动或文字记载下来和传播而言,这必然会在思想自身内蕴涵一种运作时间,并具有时空性,于是,作为一个思想总是无法完全和自身一致。也正是在这种意义上,我们认为,在马克思思想的发端处,就已经包含“不可还原的差异”。从各个方面看,马克思不仅必定要摆脱自己的开端,也就是要摆脱沉重的“体系”意识形态襁褓,而且也必定警示他人要对种种“体系”意识形态作英勇斗争。后来的马克思主义者,之所以一方面把整个马克思哲学当做一个非时间性的因而同样局限于那个完整性的原则:要把一切完全公布出来,并且回溯到传统的模式,另一方面,其中一些人却又援引1845年的著作,另一些人则援引1867年的著作。无论人们从哪里开始阅读马克思的著作,它在实际的解释过程中总有一个单一的解释体系在支配着,从而或将“这一思想”或将“那一思想”作为基础来阐释。人们如同猜谜。
其次,如果原始的签名不再变成一个专名或被看做个人的名字,那么,这会使马克思已经写出的作品具有客观性或反复阅读的可能性得到全面的证实。就创造作品与阅读作品的关系来看,如果说原始的签名要发挥作用,显然并不是在作品写成的瞬间,而恰恰是在后来他人的阅读并试图要接受或改变他的思想的时候。
对签名和文本的这种理解,在马克思主义哲学史中究竟意味着什么?该签名的独一无二性亦即该签名的同一性又意味着什么?在这里,它首先意味着,一方面,我们能不断通过阅读反复地将某些思想主题添上马克思这一原始的签名;在回顾历史中,人们认为根据马克思的思想“原本”制作“副本”的人和马克思自己的哲学或文本是联系在一起的。但是,另一方面,我们又不能把现有的马克思哲学的“副本”全都看成是真正“马克思的”。对此,马克思的名字时常成了思想争端而总是为服从多样的、甚至相反的解释敞开大门,并秉承某种统一的国家机构的名义在他静默的名字周围带来众声喧哗。事实上,从签名情况看,马克思主义的阐释史本身就是一个正名的过程,也能理解为反正名的过程。
要是这么考虑,如果我们是马克思主义者,那我们将不会在界定马克思哲学时凭一时的兴致或仅凭在书上什么地方学到的一星半点的知识给它起名。我们注意到,马克思主义哲学史教科书(当然不是全部所有的教科书)或多或少追求把马克思(主义)哲学聚集起来、把马克思的名字与马克思的哲学或文本统一起来,例如,把马克思建构为生而即为“历史唯物主义创立者”,或开始信奉唯心主义后来则转向独定乾坤的唯物主义者。教科书为此区分了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源”和“流”,这一点可以说是十分习惯的做法。但我们认为,通常情况下,读解马克思主义哲学著作,不能当做是对马克思著作背后认识到传统哲学的一般读物的整个基础之要求。因为,马克思主义哲学传统并不仅仅就是由文字构成的。一般说来,中国人特别无法正确面对如下情况:即用一种语言来言说的东西不能用另一种语言来言说,而可说和不可说的总体必然随每一种语言的不同而不同。因此,若要激活马克思文本的原初意义,也并不仅仅耕犁积淀在文字中的思想。从签名的情况看,只要顾念那种哲学史教科书所设定的“源”和“流”,那么,它就意味着错误地坚持一种目的论的错觉。它就失于疏阔的形而上学表象(比如,把它变成一种符合教学法的行话)。它仿佛是一个很奇特的关于其自身(名字同一于思想)的形而上学表象:就像那条把水的变化与河的恒定结合起来的赫拉克利特之河。
在这里,值得关注的是有关错误的签名阐释和文本理解。我们注意到,MEGA编辑者们已经给我们展示了他们的企图:对他们而言,要是所谓全面和公正的编辑语文学原则到手的话(经过切近的一看,或许确实诱使他们的东西或原则,其实是从某个地方偶得继承来的一堆碎砖残瓦或从哪儿偶尔听来的一句话),马克思哲学本身即使“死了”,它的当代意义依然是拽在他们手中或现成地掌握着的。我们必须追问,这里所具有的文本概念是什么呢?就他们所主张的方法来说,文本,意味着它是一件东西——比如出于教学的工具主义之目的,他们或可能说是某种像稳定的和实用的“图解”,从而或可能也是一些残篇断句之类的东西。对他们而言,理论“整体”或“境地”可以不谈,却也已经完全算是马克思主义者了!在这里,这些编辑的语文学原则表明马克思把自己的名字署在自己的哲学或文本上原本是无所谓的,以致《共产党宣言》这样的文本的价值可以毫无困难地与马克思的签名分开:据说《共产党宣言》的作者是黑格尔传统的继承人。正因为如此,今天,马克思的哲学要想成为可能,就只能与《圣经》共存。罗蒂等人有关马克思的那些文字就坚持这种观点。它导致了掩盖马克思关于作为“思想事业”而被提出的东西。这是对签名与思想的相互外在性的再好不过的例子。在此,以马克思主义自居的文献学研究者为传统形而上学同样也必须付出沉重代价。可以确定的是,他们最终可能会像某某的马克思著作的编辑者那样将要出版他的账单,或者还说要让我们记住“马克思”这个名字,“仅仅是出于对身份证件编写过程中拼写习惯的考虑”而从“马克思”转化而来的。①雅克·阿塔利:《卡尔·马克思》,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6页。无意中,他们道出了如下实情,你将会看到,马克思这个真正的名字在日后仍然将会被误拼,甚至会被重写成一个姓氏。在我的阅读经验中,这样的“表现”随处可见。②Rius:《马克思》,立绪文化事业有限公司1994年版,第10页。比如,墨西哥卡通画家Rius证明了这种对马克思作漫画方式的理解。在那种“曝光式的”、“表演性”的、“学者式的”研究马克思哲学当中,就毫无疑问存有某种不负责任的臆想。
我的意思是说,谁如果不去深入研读马克思本人的著作,那么,一方面,以马克思的名字签名的哲学此时尚未真正与我们照面呢!甚至对马克思主义哲学义理的阐释还依然停留在黑格尔、孔德或费尔巴哈那里。另一方面,之所以造次,与其说是因为他们在马克思的签名与马克思自己的哲学或文本之间打入了一个楔子,不如说是马克思这个签名在某个系统中被涂改并替他签上了自己的名字。问题在于,这种涂改又构成了无数的交叉、混合和流通网络,但它们加总在一起构成了当代哲学最具有暴力性的“签名的战争”:即马克思哲学的根本性质是由黑格尔、孔德或费尔巴哈等人共同签名的。也许,可以把这种涂改解读为明确地反马克思的。因为毕竟这些共同签名显然只能是被当做记号(或路标)来看待的。对于马克思哲学或精神来说,费尔巴哈和黑格尔的签名只是作为马克思的哲学探索危机的表征:当马克思以费尔巴哈和黑格尔的签名号令自己的思想时,他所警戒的不就是不戴哲学家的“眼镜”便会陷入茫然无视感性世界的谵妄状态吗!因此,在这一意义上,当我们不再用“超越”或“扬弃”之类的概念来比照马克思和黑格尔或费尔巴哈的关系时,对马克思这个签名问题的慎重讨论定会比原来更深,从而才能“赋予马克思的个人风格和他所具有的非凡的求实精神以实际的意义”。③路易·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商务印书馆2006年版,第71页。
于是,在这个要点上,我们即使可以把读解作品如德里达强调的作为拿后来者的名字共同签名在可能被反复的阅读作品上的行为,我们也不能简单地认为,某个签名为某人思想不共同签名就不能成立。解读马克思的作品,用一句话说:就是呼求后来者的共同签名来应答马克思之名的呼唤。而如我们所知,无论是“恩格斯主义”、“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还是“邓小平理论”,我们都将它们统统连锁签名为“马克思主义”。可以说,它们都是对马克思思想的理解。因此“恩格斯主义”、“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邓小平理论”,又名“马克思主义”的说法,表明马克思这个签名承载着厚重而连续的传统。但是,换一种非官方的眼光,就意味着这样一件事:他们(后来者)心照不宣地处于一个为自己争取真正的名字的过程之中,也就是说,拿“马克思”的签名让“某一个个性化”的思想发挥作用。这种作用之所以能够发挥,是因为它们作为对马克思呼唤应答的突破、断裂的解释仍然将它们自身定位于应答的思想结构的可能性当中。顺便提出,长期以来一直是“官方的马克思主义哲学”还有希望吗?让我们看清楚这一时刻吧!此刻,“反马克思主义哲学”正试图成为一种权力语言。因此,我们首先应该从思想史的如下关系上理解它们之间的继承和发展的关系,即思想史永远不应该是连续的;它谨防相象性,也谨防遗传或父子关系;它应该乐于标记一个思想所跨过的边界,它所走过的路程以及在这个过程中其性质或路标的改变。换言之,假如用商标和产品的关系来比拟马克思主义的“源”和“流”的话,那么,思想史上假托同一位作者的思想,看起来就好像是使用一个商标,但是商标经常是品质同一性的保证,而非来源同一性的标识。与此不同,如果说共同签名抹去了马克思的签名,那反过来也给这个签名以指涉。可以这样说,共同签名行为反过来赋予马克思这个原始签名以权力。
不过,应该注意的是,不能把这种连锁签名视为预先调定的“传统”加以理解。因为,不管多么“忠实”的解释也不可能将作品原样重复。毫无疑问,我们依然要当心在思想的签名(或标签)问题上被迷惑。对于今天的马克思哲学而言,现在最可怕的是亵渎签名、伪造签名而遮蔽原始签名的意义。德里达的“文字学”昭示我们:文字书写的“诡计”和“背信”的渗透使得马克思(主义)哲学自身的性质和意义已然处于大量失语状态,它甚至事实上已经成为无名之物。在这一点上,我们对已经继承下来的马克思哲学或文本的签名负有责任。
二
显然,我们一直所说的并非是从狭隘的意义上去理解签名。它使我们说:签名并不是文章或著作写成瞬间时刻落笔的一个名字,而是整个文本内外以及作者身后的激发多方面影响以及随之而来的历史效应的事物。因此,眼下所涉及的正是有关对马克思哲学阐释的根本的问题:马克思是谁以及他的名字意味着什么?在对这一问题的漫长的历史讨论中,通常这个问题是以一部传记式或心理分析式的研究予以应答的,比如,人与著作、著作背后的人、被单一化或纯粹化了的马克思的生平。它涉及的不仅仅是对马克思思想作心理分析式的研究,而且涉及马克思本人对现实历史的直接认识。直到今天我们仍然应当承认,如果不从事传记式的研究,如果我们不了解马克思这样一个伟人的人格,我们就不能以新鲜的切近感来对马克思哲学或文本进行解释。有人断言:人们应该长期阅读梅林、科尔纽的《马克思传》,因为,它们是了解马克思真实历史的唯一途径,具有举足轻重的意义。①路易·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商务印书馆2006年版,第72页。
但同样明显的是,那种试图解释作为一个思想家的个人成长过程而给心理分析式的研究赋予某种特权的做法,最容易成为只为思想提供一种托词去进行仅仅是表面性解释的活动。在其中,人们所能获取的只有那些已经被置于其中的事物。我们已经在梅林等人的《马克思传》及其令人反感的方法中看到了一种逻辑存在,他们询问作者的友人,以便能把著作评价为某个圈子,比如,某个家庭或某种环境的产物,哪怕这样做会导致忽视马克思哲学并没有现成体现在他的生平著作中这一事实:譬如,即便是马克思的哲学文本事实上总是马克思写成的,但它包含了溢出于在所指的内容面前隐去自身的意图(表达他自己的处境性理解),因为在符号中所包含的东西要比所有明确的含义更为深刻。因此,我们将不再追问一个文本的签名想要表达什么,相比于它通过何种事物而展开运作,在与何种事物的关联中它传布了(或未传布)它的历史影响而言,签名等都应被括号括起来了。我们不妨读一读拉法格的几句话:“我和我身边认识马克思的人都认为,不管《资本论》还是他的其他文章,都不能完全体现出他的聪明才智和学识。他远远超乎其作品的程度之上。”②雅克·阿塔利:《卡尔·马克思》,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210-211页。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还能给它命名吗?不能!就此一方面而论,人们无疑容易对这种不可能性视而不见。举例来说,在梅林的名著《马克思传》中,费尔巴哈与马克思的关系乃是作为历史或思想史的题材而被提到的,这对于一部传记来说不能不说是充分的。而在《保卫马克思主义》一书中,梅林对马克思哲学性质予以命名的活动,具有试图确立某一想象序列把二者联系起来的性质,我们从中也看到他用不断总体化的模式来对不同的签名进行总体的规定。这些规定的实质乃是主张重返旧唯物主义传统来看待马克思哲学。表面上看,这种规定已然指向了马克思这个签名,因为,它的目的在于澄明马克思哲学的性质,实质上却是将马克思这个签名置于不断的置换之中了。于是,在梅林那里,当他说出“马克思”之时,他的阐释“将通过反驳那些流行的反对历史唯物主义的说法来进行”的。①梅林:《保卫马克思主义》,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5页。因此,在梅林的主要论点中我们见到更多的是签名的置换的置换,在其上好像是念不念出“马克思”这个名字已经不再重要。相反,梅林对马克思哲学性质的判断给我们的最终感觉是,他只知道那是一种唯物主义,是一种自然科学唯物主义。除了我们必须清楚在德谟克利特的“主要论点中已经包含着现代唯物主义……的几乎全部伟大原理的萌芽”②梅林:《保卫马克思主义》,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77页。之外,它还有什么呢?所有的一切从一开始就已经被梅林所结构的模式布下了陷阱:马克思仍然拘泥于传统哲学家的“哲学共同体”中。实际上,梅林说,马克思、费尔巴哈、德谟克利特实质上就是难以区别的。因此,他旨在向我们进行澄清的分析又会徒增混乱。但马克思自己决不会说:我是费尔巴哈,我是德谟克利特……从这个方面看,我们实际上看到的是,马克思接受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因素的事实,只是一个表征,拘泥在两个极端类型(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签名的层次是无法阐明这一点的。换句话说,如果因为马克思哲学有某些唯物主义特点而给它取“唯物主义”这个名字,那就意味着对它进行了分类,这种分类的作用仍然停留在“哲学家意识”的交往范围;事实上,如果梅林相信不必遵循马克思哲学的思想内容而是根据想象性的序列化给马克思哲学命名,那就意味着马克思这个名字在被称呼出来时就被他抹去了。于是,梅林可以说,人们只有失去自己才能找到自己。结果,马克思或作为“历史唯物主义创立者”之独一无二的存在在场而保留的唯一名字,不过是经过不断涂改的原始神话。
正是在这里,我们看到,梅林是柏拉图主义者,因为他借助传统而达到了本质或理念。我们认为,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统一性并非由马克思本人所创,而是来源于古典的解读标准,源头在整个马克思主义哲学史。或者说,它的目标在于对马克思哲学的统一性聚焦于一个逻辑上保持连续性的解读系统,把统一主要看成是逻辑(而非别的,比如说,是视域)的,并试图从基本原理来规定马克思这个名字的性质。我们需要追问的是:把马克思哲学统一在一起的解读系统的统一性如何可能?对此问题的回应,我们有一个基本的态度,即我们不会承认,文本本体和作者本人能够被简化为一种逻各斯的存在,或把它视为知识上之任何教义、理论和固定建制,相反,越是伟大的思想或佳作,越是不受固定体制性的哲学束缚,在我们身上越能激发新的感知世界的方式。简言之,“马克思不光是事先一直反对把他的著作解释为体系、解释为新的历史哲学,或终于发现了政治经济科学——由一个‘作者’(马克思)生产出来的具有总体理论(马克思主义)统一性的作品”,③路易·阿尔都塞:《哲学与政治:阿尔都塞读本》,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251-253页。对马克思的尊重,至关重要的,与其说是把马克思这个“名字”看做某个个体签名者的签名,毋宁说是应该看做是思想的争执、战斗的反映,并通过“在斗争和矛盾中惨淡经营起来的工人阶级运动内部,马克思哲学才能从最初的马克思主义圈子普及到大型的群众性政党”并得到规定。唯有在这种分析的基础上,人们才能思考马克思的贡献、革命性批判、新的哲学实践。在马克思看来,哲学上的关键问题始终是社会历史“怎样”运动这个实践问题。马克思是谁以及他的名字意味着什么,人们更本真地只能从实践主题出发来经验,而不是根据一个学术上训练有素的所谓“作者”来加以了解。因此,我们“应该在马克思学说的各种初现和应用中,在其‘无前提的断定’中那样表达的问题的回答中发现它的同时,真正地创造它。”④路易·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商务印书馆2006年版,第Pviii页。
然而,在实际的解释过程中,我们却总会提出康德式的问题:马克思主义何以可能?或者换一种方式说也一样:人们何以可能不成为马克思主义者?从哲学解释学上说:我们暂且接受一种模棱两可的答案:人们“既不能是马克思主义者,也不能不是马克思主义者”。⑤雷蒙·阿隆:《想象的马克思主义:从一个神圣家族到另一个神圣家族》,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版,第98页。只是我们须进一步追问,为什么人们不能理直气壮地说:马克思就是这样(或不是这样)想的;如果矛盾乃是探索的标记,如果“那些矛盾”已经出现在马克思那里了,如果我们在能够理解马克思时是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在不能够这样做时又是另一回事。我们再度提出忠告:当我们试图使马克思免遭这种或那种“主义”(诸如经验主义、实证主义、人道主义、历史主义、存在主义)误解或困扰时,我们总是已经沿用了某种误解马克思哲学的范畴来进行的。换句话说,我们也就是可能如梅林那样借助于那种把别的思想家签名界定为一个被签名者的做法。由谁来签署呢?不是任何人,而是诸如费尔巴哈、德谟克利特等被选中者,最后,我们可以根据他们的签名去宣布马克思是一个唯物主义者。但颇为矛盾的是,如果我们了解到不能把马克思列入旧唯物主义“作者”行列的话,那么我们同样不能屈服于那个一向赋予签名以重要地位的哲学观念史的原则。问题就在于,思想并非等同于固化了的某种句式表达。因此,人们常常不清楚,一个新的思想是否与另一个旧思想相赓续,以至于是否应该标明其来源?在这个意义上看,再也没有比在这里把马克思看成一个所谓“怎样对自己头脑里凑在一起的哲学进行结合的作者”更加违背马克思哲学的实际情况了。进而言之,由于思想并没有固化为某种形态乃至某种句式表达,假如我们硬要以思想的“实事”或“争执”、“争议”来阐释马克思这个签名,那么在马克思主义哲学史上签名可以被放在一个不太重要的位置。依后现代关于“作者功能”的看法,或许我们还会如福柯那样说:“谁在说话又有何分别?”
我们可举作为《德意志意识形态》合著贡献问题为例,从恩格斯“笔录口述说”到“恩格斯主导说”,意见迥然不同。在我们看来,既然马克思、恩格斯两个人合写了《德意志意识形态》,他们每一个都是几个,所以就是一大群。既然他们每个人本身都是“多”,这已经堪称多元体了。因此,表面上看,上述两种说法似乎是矛盾的。但是,就涉及到与主体形而上学有关联的“责任主体”(自我意识的“我”作为主体性和意识的绝对基础,就是责任主体)概念的解构来说,这两种说法只不过是如何被限定的问题。在此,马克思、恩格斯安置了巧妙的“合作者”,以使得它们难以被辨认。马克思、恩格斯想必不是那种在别人讲的那些话里寻觅他们的真实生活、思想的线索。话语本身,只有当它们通过说明问题的实践得到阐释时,才会对他们是有意义的。那为何他们还保留自己的名字呢?我想说,出于各种各样的习惯。因此,我们实际上听到的是马克思暧昧的言说:“我只知道我自己不是马克思主义者。”①《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691页。但令人吃惊的是,恩格斯对马克思这句话的复述具有一种反转的性质:这句话本质上要求读者站在消解有关签名的形而上学的立场上看问题,他却相信自己受马克思的名字形而上学统一性的保护,而马克思的名字又将被保存在所谓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统一性中。这种统一性是产生于马克思本人,大体上可以称它为“唯物主义传统”。因此,人们必定会问:为什么恩格斯的文字中会难以抵制这种哲学诱惑呢?我们前面看到了梅林在退行性还原马克思哲学中所付出的代价,在恩格斯这里,我们实际上看到的也是,仅仅说“回到马克思”,这是完全不够的,尽管要想发出这样的呼声也绝非易事。因为,没有哪种采取书本之内的解读方式能足以使这种呼声被听到的。问题在于,在这里,恩格斯总是以名字而非“思想之实事”来解释马克思。在致施米特的信(1890年)中,他谈到了莫里茨为巴尔特的书所写的评论,这个评论使恩格斯也对巴尔特的著作产生了“不良印象”。恩格斯精到地提醒我们,在巴尔特的书里若想就马克思的名字与他的思想实质联系起来是完全不可能的。因为,巴尔特针对唯物史观展开的讨论,完全排斥了思想领域对物质生存方式的作用。这种版本所依据的观念在哲学根基上立足于笛卡尔主义,而不是马克思主义。它多见于马克思(主义)的批评者。它所涉及的并不仅仅是伪造签名的问题,而且涉及到解读标准以及把一种解读凌驾于另一种之上的问题。但即便如此正确的看法,在恩格斯那种搞哲学的方式中,总有点什么难以逃脱被体制机构宰制的危险。
三
由于马克思写了他已写的东西。但是,它并未由此就摆脱被人们以不同方式阅读,特别是没有摆脱当今资本化对文字的宰制。可以肯定的是,没有他人的阅读(共同签名)就没有他的思想和作品的流传下来。如果从这个观点出发,德里达的如下观点便是无可争议的:阅读且反复阅读和讨论马克思乃是我们时代的责任,没有这种责任感也就不会有将来。然而,我们还要补充说,随着马克思逝世,人们的心目中却总是已经抹不掉他的名字,他的名字决不会与已经结束的时刻联系起来。在东欧各国,以马克思的塑像遭到破坏的方式揭示了马克思的文本要求采取更忠实于他的思想主题的解读方式,而且,思想的价值就如遥远宇宙里自身已经死去的恒星,它的光却仍然照耀着当下及未来的世界。但思想的不死与恒星的不死并非是一回事。
B0-0
A
1003-4145[2012]02-0005-06
2011-12-26
张文喜,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马克思主义哲学。
本文是中国人民大学科学研究基金(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项目(10XNJ039)“马克思历史科学的具体化路径”的阶段成果。
(责任编辑:周文升wszhou66@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