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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玛的自我认同与悲剧

2012-04-12

湖北社会科学 2012年11期
关键词:爱玛福楼拜悲剧

申 红

(武汉工业学院,湖北 武汉 430023)

居斯塔夫·福楼拜(Gustave Flaubert)(1821—1880)尽管早期曾受浪漫主义影响,但他却是著名的批判现实的作家。历时五年而成的《包法利夫人》(1856),是其第一部现实主义力作。作品在描绘当时的七月王朝的种种黑暗现实的基础上,叙述了包法利夫人爱玛的婚姻爱情悲剧。历来对爱玛的悲剧结局的解读很多,并且多认为是其爱欲所造成的,本文从当时的社会现实出发,特别注目自私、鄙俗、狭隘、空虚的市民阶层的精神世界,解释爱玛由于自我认同的失败,所导致的悲剧。

一、社会现实——《包法利夫人》的背景

福楼拜从1851年开始动手写作,于1856年完成作品,故事发生在七月王朝时期。19世纪40年代的法国,国内对七月王朝的不满情绪日渐增长,斗争也日趋白热化,终在1848年陆续发生了二月革命和六月起义。二月革命的直接结果是法兰西第二共和国的成立,而六月起义是工人阶级和资产阶级的第一次正面交锋,虽遭失败,但影响相当深远。

作品将故事置于此背景之下,描写了在资产阶级取得全面胜利后的第二帝国时期的社会风貌。当时的法国,从大革命到第二帝国时代,整个社会正处于从封建社会向资本主义过渡,社会诸多方面正在转型,资产阶级政权与封建复辟王朝之间呈角力状态,由此带来的社会分化十分严重。大革命在很大程度上冲击了人们传统的观点,资产阶级启蒙思想的影响日显,自由、平等和个性解放等观点开始进入人们的思想。与此同时,根深蒂固的封建思想依旧占据重要的地位,加上封建王朝的复辟,社会依旧等级森严,使得人们思想处于极度的不稳定的状态。社会看似稳定,实则暗流涌动。当时的执政者,路易·拿破仑,这位当时最大的投机者,曾披着维护共和制度的羊皮的狼,在获得权力之后,露出了他真实的面孔,企图将法国打造成封建时期的帝国。显然,他没有那位真正的拿破仑的魄力,最终“倒向”了教会和中产阶级,被人戏称为“拿破仑小鬼”。

作品尽管只是呈现如此一个社会的侧面,却能一斑窥豹,道出了当时社会的全貌。让当时资产阶级怀念不已的英雄年代已黄鹤远去,1848年的革命风暴也已平息,结局并不是一个让他们所想的辉煌岁月,而是相对稳定的平庸时代。福楼拜给布依耶的信中充满愤懑的说:“这个时代的愚蠢现象真令人反感,我感觉到要脱肠了,粪便都涌到嘴巴上面来了”。[1](p597-600)

这种社会现实对福楼拜的影响甚为显著。萨特曾戏谑似的说福楼拜是“资产阶级家庭里的傻子”,认为在他青少年事情发生的巨变,以及他正在经历的社会,使得他对他笔下的人物的“既鄙视又不舍的写作态度”。[2](p23)的确,在一个人有限而漫长的人生经历中,青少年的经验,让他记忆极为深刻。1848年的事件,是当时所有问题矛盾的一个集中爆发。福楼拜在1851年动手写作的时候,他的笔触自然流露了他的思想,更是对当时现实的一个反映。有人就说过,“在任何现时中,本质都在变化,只有成为过去的本质才是绝对不变的。福楼拜的小说的多样性,反映了作者极具变化的个性本我”。[3](p71)

法国社会学家布迪厄(Pierre Bourdieu)在论述福楼拜时,也曾特别注意到了当时特殊的时代和社会现实条件对其的影响。他认为“纯注视的发明……不能不以打破艺术和道德的联系为代价,它要求保持一种冷淡、漠然、超然,甚至是犬儒式的肆行。尽管这里面有不少是故作姿态(如波多莱尔),但这种态度的立场和倾向往往都会疏离社会世界”。[4](p209)

在此基础上我们再重新审视爱玛的行为与悲剧,自然不会落入“爱欲”之类的理解套路。那么,从自我认同的角度出发,却能发现一个全新的“包法利夫人”。

二、自我认同受阻——悲剧的诱发因子

自我认同的实质是个体对自身生存状况及生命意义的深层追问。但这种追问需要依附于一定基础和框架,否者就可能生成一种虚无感和飘渺无所依感。查尔斯·泰勒认为,“我的认同是由提供框架或视界的承诺和身份规定的,在这种框架和视野内我能够尝试在不同的情况下决定什么是好的或有价值的,或者什么应当做,或者我应当赞同或反对什么”。“我们生活于其中的实践或习俗对于实现我们作为自由个体的认同,是一个至关重要的因素”。[4](p47)

结合爱玛的实际,她出身平民,成为包法利夫人后,勉强可以算是小资产阶级。她读过《保尔和维尔吉尼》,经常梦见小竹房、黑人和狗,还有一个好心的小哥哥。十三岁的时候,父亲将她送到教会学校,她在那里开始自己独有的内心历程。但是她对教会学校教授的知识并没有什么兴趣。相反,布道中那些比喻,如永久的婚姻、天上的情人等,却能在她的灵魂深处,掀起一阵阵喜悦的波澜。她深受当时浪漫主义的影响,悲春伤秋,情绪化很严重。十五岁的时候,在一个做针线活的老姑娘的帮助下,借阅校外书籍,开始沉迷于一些浪漫爱情的故事,看到伯爵或者子爵的署名时,都惊呆了。我们注意到,在她成长最重要的这段时期,她的自我已经开始形成。吉登斯认为“自我”是与人的身体密切关联的,具有反思性特征的个体的存在内容。他认为:“自我,当然是由其肉体体现的。对身体的轮廓和特性的觉知,是对世界的创造性探索的真正起源”。[5](p62)爱玛是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姑娘,但是她的脑子里,却是远远超越她的“身体”的东西。在这里,已经埋下了她悲剧的引子。“在青少年时期之后,一个人生活的地方就变成了主要是依据个人的生活规划来作出选择的事情。”[5](p172)

后来她顺从父亲的安排,嫁给了查理,成为了包法利夫人。整个婚姻过程中,旁人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查理同样是一个平凡的人,谈吐像人行道一样平板;见解庸俗,如同来往的行人一般;激不起情绪,也激不起笑或者梦想。爱玛试图接近他,但她最终发现,生活上他们越来越近,可精神上却越来越远了。她曾悲惨的喊道:“啊!哪怕我是个秃顶驼背的学者的妻子也好哇,他那绿色眼镜后面的一双眼睛总是盯着科学的材料!我会自豪地挂在他的胳膊上;我至少也是个精神之王的伴侣;可我却是一个笨蛋的老婆,他连治好一个残废的人的脚都不会,噢!”由此可见,如果想在这样一个现实的生活找到她自我认同的框架,显然是不可能,那么剩下来的道路就显得相当危险。

在生活的安排上,作品中特别提到了婆婆对爱玛的意见,认为她对家庭生活的安排超越了家庭的实际情况,开支像高门大户一样糟蹋。九月在昂代尔维利耶侯爵的舞会经历彻底的暴露了爱玛的内心,特别是她对那个雪茄夹子的态度。在这里,与其说她是向往那种浪漫故事中的生活,不如说她是想通过那种生活使得自己的身份得以确认。吉登斯认为,人“成其为人,就是指总是依据某种描述去确知自身当下的行为及其原因”。[5](p39)因为我们发现,爱玛自始到终,都没有正视现实,沉浸属于她的内心世界中,依此来安排自己的实际生活。

与此同时,我们不能忽略当时的社会现实。当时的法国正处于一个相对“稳定”时期,尽管七月革命终结了复辟的波旁王朝,但封建贵族的势力依旧存在,无产阶级也开始壮大,同时中小资产阶级对上层也开始怨恨,整个法国的矛盾纵横交错,复杂异常。查理这样的人比比皆是。浪漫主义激情已成云烟,剩下的只是面目可憎的鄙陋人性和一成不变的死水般的生活。这种浪漫主义的追求和庸俗鄙陋的现实生活的矛盾在爱玛身上得以集中体现。

显然,爱玛还留在那种激情四溢的年代,因此,无论是罗道耳弗,还是赖昂,尽管他们都是如此的卑鄙,但仅仅他们因为能花言巧语,给爱玛带来另一种全新的感受,或则说是一种能脱离当前那种“平凡”的生活。对于爱玛来说,这或许就是爱情,尽管是短暂虚假的。因为“一个人不能基于他自身而是自我。只有在与某些对话者的关系中,我才是自我:一种方式是在与那些对我获得自我定义的本质作用的谈话伙伴的关系中;另一种是在与那些对我持续领会自我理解的语言目前具有关键作用的人的关系中”。[6](p50)爱玛将她的自我存放于“爱情”这种对话网络框架之内,通过与他者的对照,自我的身份才能得以确认。但是,罗道耳弗或者赖昂都是“幻影”,那么结局就可想而知。

至此,爱玛后来的堕落似乎就成了顺理成章之事。马克思·韦伯在《经济与社会》中,将人类的理性分为两种类型:价值理性与工具理性。价值理性是“通过有意识地对一个特定的举止的——伦理的、美学的、宗教的或作任何其他阐释的——无条件的固有价值的纯粹信仰,不管是否取得成就”。[7](p56)工具理性则是“通过对外界事物的情况和其他人的举止的期待,并利用这种期待作为‘条件’或者‘手段’,以期实现自己合乎理性所争取和考虑的作为成果的目的”。[7](p56)也就是说,价值理性注重的是主体的行为是否符合价值,而不是其效果是否有利于主体本身的利益。工具理性恰恰相反,它更注重有利性,而不是价值本身。爱玛在和罗道耳弗或赖昂的交往过程中,并没有想给自己带来什么利益性的收获。但她不是为了什么价值,她只是在寻求一种能使自己得到认同的基础框架。也就是说,无论是工具理性还是价值理想,似乎都和她沾不上边。那么,她将依附于什么存活于这个世上?

对此,爱玛的日常生活的脆弱性在作品得到很好的展示。那里的日常生活并不是所想象的有理有条,而是异常琐细,甚至是杂乱无序的。再加上爱玛脑子里那些根深蒂固的“想法”,就很容易使得爱玛丧失对事物的真实感,进一步对自己的认同产生障碍,有一种被“埋没”的窒息感与无力感,那么悲剧就随之而来。

三、悲剧——滑向无可挽回的毁灭

在悲剧发生之前,爱玛做过很多挣扎,特别是收到父亲充满情感的家书,她蓦然发现自己和罗道耳弗的偷情,并不能使她快乐。她开始忏悔,想法子爱上查理,与女儿温存,力图回到生活的正轨。但是查理在治疗金狮店瘸腿伙计依玻利特的意外,使得她又回到了罗道耳弗的身边,回到了通往堕落的“途中”。

我们发现,爱玛在寻求自我认同的过程中,对生活的恐惧一直是个主因。日常生活的杂乱和失望,滋生了克尔凯郭尔/意义上的“畏惧”(dread)。从本质上来看是一种自我认同受阻所导致的。那种被淹没的焦虑感,并且这种焦虑直抵爱玛内心深处,直接威胁着那种“活”在世上、在世界上“存有”的连贯性的感知。这是一种弥散性的“存在性焦虑”,是“反抗非存在的生存斗争”。对于这种“畏惧”,爱玛的选择是寻找她想象中的爱情,或谓之浪漫。但是不要忘记,爱玛身处的法国社会“是一个绝对陈腐(更甚于陈腐)、愚蠢和贪婪的社会。它厌恶的是想象,喜爱的是占有……公众对于精神上的东西的兴趣明显地减少了,他们在热情方面的预算日益减少”。[8](p49)爱情这种精神上的追求,或许还存在于故纸堆里,但是现实中却很鲜见。赖昂曾经深深迷恋爱玛,可等他真正的得到了她,时间久了,却开始厌弃了,特别是他的上司得知奸情之后,为了不影响自己“第一实习生”的地位,毅然放弃了他所谓的“爱情”。罗道耳弗和赖昂追求的就是真正的工具理性,只重利己性。当爱玛在遭遇负债危机后,他们的这种工具理性更是暴露无遗。

作品进行到这里,作家的主观意向就起着重要的作用。我们可以想象,这个故事如果换成其他作家来写,或许就是一个不同的结果。但是福楼拜是一个现实主义小说家,雷内·韦勒克认为,现实主义是“当代社会现实的客观再现”,作家在“描绘当代现实生活时”,包含着“人类的同情心,社会改革与社会批判”。[9](p234)这是由于“艺术无论仪式化与否,都包容着否定的合理性。在其先进的位置上,艺术是大拒绝,即对现存事物的抗议”。[10]也就是说,福楼拜最终会坚持反映和批判现时生活的立场。但在实际操作层面,也会以悲天悯人的情怀对人的精神世界认真审视,在揭露批判阴暗丑陋、讨论人性的同时,最终不忘表达作家对美好的不倦追求。在爱玛去世后,很多人都无动于衷,但依旧有赫麦的小学徒玉司旦跪在坟头哭泣,因为他才是真正的一直爱着爱玛。

福楼拜历时五年完成这样一部小说,就是希望通过它发出一声呐喊,唤醒那些麻木不仁的灵魂,打破令人窒息的沉闷,完成文学对社会的精神建构。不仅是福楼拜,几乎所有“伟大的小说家和戏剧家在人文主义传统中所扮演的角色,就是生动地提醒我们要看到这个对比和这个可能性”。[11](p265)

如此看来,爱玛的死亡或许就是这种抗争的最好方式。其实,从爱玛自身角度来看,她最终的归途,也会滑向自我毁灭的不归路。她一直在寻求自我认同的框架,她选择了通过爱情来救赎自己,认同自己,但是这种爱情是如此的“虚假“,并给她带来了无法承担的债务。在解决这种困局的时候,她开始真正内省自己的内心,同时也使得她认清了罗道耳弗和赖昂的真正面目。至此,她还是没有找到真正的自我,也就是说,自我认同依旧受阻。那一直盘踞在她内心深处的、经久不散的、对于不确定性的恐惧,一下子无限的弥漫开来。而抵御这种焦虑的本体安全性却早已不存在,那么摆在她面前的道路似乎就显而易见。

包法利夫人的悲剧是个人的悲剧,更是一个时代的悲剧。个人无法超越自己的时代而存在,正如人无法拉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球一般。福楼拜通过一个爱玛这个个体,反映一个时代,这或许就是他的伟大之所在。

[1][美]雅克·巴尔赞.从黎明到衰落——西方文化生活五百年[M].林华,译.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2002.

[2][美]徐贲.布迪厄的文化社会学和福楼拜研究[J].中国比较文学,2003,(4).

[3][英]德里克·罗宾斯.布迪厄和文化[M].伦敦:鼠尾草出版社,2000.

[4][英]查尔斯·泰勒.原子论从社群主义和个人主义[M].英国:牛津大学出版社,1999.

[5][英]吉登斯.现代性与自我认同[M].赵旭东,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

[6][加]查尔斯·泰勒.自我认同的根源:现代认同的形成[M].韩震,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1.

[7][德]马克思·韦伯.经济与社会(上卷)[M].林荣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8.

[8][德]波德莱尔.波德莱尔美学论文选——1946年的沙龙[M].郭宏安,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

[9][美]韦勒克.文学思潮和文学运动的概念[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

[10][美]赫伯特·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M].刘继,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

[11][英]阿伦·布洛克.西方人文主义传统[M].董乐山,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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