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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黄老师

2012-04-12周晓明

华中学术 2012年1期
关键词:现代文学选题老师

周晓明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9)

被“过掉”的日子哪儿去了?我总觉得它们像是由历时之流转化为共时的平面,在记忆中被筛选、压缩、叠加,变成片段的画面与意念。回想与黄曼君老师三十七年的相处,多是这样一些貌似平常、但难以忘怀的片段。

三十七年前(1974年),我作为工农兵学员来到桂子山。第一次见到黄老师是在课堂上。那时正处“文革”,“现代文学”这门课早已停开,而鲁迅则仍可以大讲特讲。黄老师的这堂课,讲的就是《阿Q正传》。他尤擅长作品内容的复述;而他的复述则往往由于过于忘情与投入而升级为表演。如讲到阿Q 被砍头时,随着口中“嚓”地一声,他自己的脖子也情不自禁地伸长、强直,并定格了数秒。

大学三年间,我参加了黄老师牵头的教材编写组,担任“样板戏”一章的撰稿。其间,编写组多次离开学校,在外集中起来同吃同住。黄老师的平易、真率的性格,风趣的谈吐,把枯燥的编写生活变得很快乐。他曾从家里带来轮滑鞋,戴着厚厚的镜片,在水泥地上笨拙而认真地示范如何“溜冰”——其实,我们更担心他自己摔破眼镜。他常从家里带来油辣子,不舍而真诚地一勺一勺地分给我们——这总使我联想到孔乙己分茴香豆时的样子。有一次,同学们“敲竹杠”,逼他为一件极小的喜事请客。他起先以各种理由拒绝;当我们都完全忘了此事时,他却突然郑重地宣布:全体成员周日到他家做客——也正因为那次家宴,我第一次见到师母。

大学毕业后,我分回地区教育局工作。次年即1978年,母校现代文学专业开始招收硕士研究生。我竭力报考,且有幸名列第一。正当我暗自高兴时,留校同学的来信给我浇了一盆冰水:因原工作单位部分领导作梗,我的录取成了问题。情急之下,我到处写信申辩,但均无回音。唯有黄老师得知后,积极会同陈安湖老师不断向学校进言。正因为黄、陈二位老师的坚持,我在被从机关发配到基层中学的当天,意外得知终被录取的消息。我常想,如果没有二位老师无私的力荐,包括留校同学的关心,我的人生道路或许是另外一种情形。

重返华师,倍感开放而自由。一方面,这与大环境有关:由于是首届研究生,各种条条框框尚未形成,我们少了许多禁锢,学得自由自在。另一方面,也与黄老师及陈老师的培养理念与教育模式密切相关。例如,进校第一年,我们均由两位老师联合指导;两位导师不同的风格,对我们都有影响。两位老师还曾采取接力方式,花了月余时间带我们到全国各地游学:寻访鲁迅等作家的历史踪迹,聆听王瑶等学者的当面教诲。这样一种孔夫子率徒周游列国式的学习方式,让我们终生得益。

进校一年半后,我被正式确定由黄老师指导。黄老师开放自由、兼容并包的学术个性,更让我印象深刻。例如,在确定论文选题时,我放弃了先前已有基础的诗歌研究,转向电影文学。黄老师起先觉得可惜,也担心这一新的领域很难得到现代文学界的认可。然而,他仍然以宽容的态度,尊重个人选择的精神,放手让我在这一新的领域探索。最终,我得以完成近20万字的关于电影文学的硕士论文,并为我第一部专著的出版打下了基础。从黄老师这里,我体会到:真正的“导师”,不是把学生拘囿在自己的理念与模式中,而是充分尊重学生的自主选择,激发学生的创新潜力。

硕士毕业后,在黄老师的推荐下,我得以顺利留校。其后十余年间,我在国内外所待时间几乎各占一半;但黄老师始终是非常关心我、支持我的。例如,1993年底,即二次赴美后的第三年,我在去留问题上犹豫不定:一方面,我已经获得在美攻读博士学位机会,校方连宿舍都已经安排落实;另一方面,我又觉得在美读博时间太长,可能因学位而耽误学术。黄老师得知我的心态后,以他特有的坦率方式写信告诉我:本专业博士点已批。你若回来,既可当教授,也可读博士;学术学位兼顾,岂不两全?于是,我终于下定决心,先独自一人返回华师。现在看来,这一决策未必正确,但黄老师对我的关心则是确定无疑的。回来后,无论评教授,还是考博士,黄老师甚至比我自己都还要着急与热心。

1995年至1998年,我一边工作,一边师从黄老师攻读博士学位。像读硕时一样,黄老师对我的论文选题仍采取开放甚至有点纵容的态度。我当时的兴趣是在哲学方面,加之后来担任点行政职务,有点想偷懒,就打算把接近完工的“象论”充当论文。起先,黄老师居然答应了,我也有点释然。但没过几天,黄老师找到我,很严肃地说:你那个选题与现代文学专业实在相去太远,答辩时恐怕要出问题的。我笑着说:是的,我自己也觉得不安,还是听您的意见。黄老师说,你写什么都可以,但一定要与现代文学沾边。听从黄老师的要求,我最终选择了留学教育与现代文学相结合的论题。现在回想起来,黄老师尽管尊重学生自己的选择,为人宽厚,但也是有学术底线的。有底线,但心态开放,这才是为人、为学、尤其是为师之道。

此后十余年来,我的人生起起落落,套句歌词,真算得“一时欢笑,一时寂寞”;也真有点“一年一年这样过”的味道。但无论我的境遇怎样,黄老师都是在我最需要的时候,以我最需要的方式关心我。他可以因意见不合毫不留情地当面指责我,甚至还曾在教研室会议上要以老迈之身当众与我“决斗”;但是,背着我的时候,他总是给予我最真心的理解、赞赏、信任与呵护。一位熟识我们的同事曾这样感叹道:黄老师与你,是师生,更像父子甚至兄弟。

我自己也有这样的感喟。我一生中也遇见一些印象深刻的老师,有的有学问,有的还有名气;但像黄老师这样,学问、名气之外,更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童心、爱心,且让人感到知心的老师,其实并不多。然而我非常有幸,三十七年与黄老师的相处,让我总觉得我们的关系早已超越师生,而成为常说的忘年交和人生知己,彼此懂得。

被“过掉”的日子哪儿去了?其实就在心底。三十七年的相处,仿佛仍是昨天;一年的相别,仍觉得没有相别。在世的黄老师,成了心里的黄老师。而只要心在,说与不说,说多说少,就不重要了。

附:黄老师爱诗,本质上是一个诗人。我就以先前为黄老师送行的一首小诗,作为对黄老师的周年纪念。

对话黄曼君

——黄曼君先生墓前口占

所有的热闹都已过去

而今你独自躺在这里

纵有青山九峰泉水三叠荷塘一池为伴①黄曼君先生2010年11月22日逝世,同年12月19日葬于武昌。墓地对荷池,临三叠泉,且有九峰环绕。

其实你心中依然孤寂

我知道你舍不得这个世界

这个世界也舍不得你

注:诗作于2010年12月19日,文成于2011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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