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赋论研究的重要突破——从《中国赋论史稿》到《中国赋论史》
2012-04-10踪凡
踪 凡
(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 100089)
开明出版社1993出版的何新文教授《中国赋论史稿》(以下简称《史稿》)一书,堪称中国赋论研究的拓荒之作。该书凡22万字,将中国赋论的发展历史划分为汉代赋论、魏晋南北朝赋论、唐宋赋论、金元明赋论、清及近代赋论、现当代赋论凡六个阶段,以翔实的资料、鲜明的观点、准确而流畅的语言系统梳理了中国赋论两千年的嬗变轨迹,对一些重要的赋论著作和赋论现象提出了自己独到的观点。该书在出版后颇受好评,赋学前辈、中国赋学会前会长马积高先生认为:“本书是我国第一部较系统的赋论史,由于著者掌握的资料比较丰富,所论大都翔实切要,于推动辞赋的研究甚为有益。唐以后的赋论前人注意者少,著者努力搜剔整理,做出了比较全面的总结,尤为可贵。”(《历代辞赋研究史料概述》,中华书局2001年版第238页)笔者在撰写《汉赋研究史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时,亦曾大量征引《史稿》的相关论点,或以该书为重要线索,进一步展开研究。《史稿》嘉惠学人,有功赋学,可谓有目共睹。
2012年4月,人民出版社又出版了何新文教授等撰写的《中国赋论史》(以下简称《赋论史》),这是中国赋论研究的又一重大突破。简言之,《赋论史》是对《史稿》的扩充、深化和提升,字数也由《史稿》的22万字而增至56万字,篇幅已达到原书的三倍之巨,堪称是一部体大思精的理论著作。倘若从章节安排上考量,《赋论史》基本上因袭了《史稿》的框架结构,依然将中国赋论的发展划分为六大阶段,体现了著者学术观点的一贯性。但亦有所调整:(1)章节名称略加增饰,以揭示此一阶段赋论的基本特征:“第一章,汉代赋论的兴起”、“第二章,魏晋南北朝赋论的拓展”、“第三章,唐宋赋论的转捩(上)”、“第四章,唐宋赋论的转捩(下)”、“第五章,元明赋论的赓续”、“第六章,清代赋论的繁荣与总结”、“第七章,现当代新赋学的开启与复兴”,其中“兴起”、“拓展”、“转捩”云云,用词极精,而恰能准确展示中国赋论的阶段性特点及其发展轨迹。(2)将金代赋论从“金元明赋论”中提出,并入“唐宋赋论”中,然后将“唐宋赋论的转捩”分为两章。此项微调,或许是出于分章的方便,同时也考虑到王若虚、元好问赋论承上的特点。(3)新增第八章“20世纪国外赋学研究概况”,延请海外赋学专家苏瑞隆教授执笔。其实,《史稿》在第六章“现当代赋论”之末即设有专节“国外赋学论著附说”,主要介绍了日本铃木虎雄的《赋史大要》和美国康达维的《扬雄赋研究》,又在附录二评介了康教授此书的部分内容,已经初具国际眼光;而《赋论史》对日本、韩国、欧洲、美国的赋学研究进行了全面评介,内容更为丰富完善,使该书具有更宏阔的国际视野。
不仅如此,只要细心比较就不难发现,《赋论史》在与《史稿》相近的章节安排之下,包含着著者在观点、资料、方法上的重大突破以及对20年赋论研究成果的吸收、融会与升华。比如该书《绪论》,仍然采用“中国赋论概观”的标题,各节题目亦与《史稿》无分毫之差,但理论观点却有重大发展。著者吸收许结教授《古律之辩与赋体之争》(载《中国赋学:历史与批评》,江苏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的理论成果,将中国古代的赋论发展划分为三个大的段落:“第一大段,是西汉至唐代初期,约九百余年,主要是对楚汉魏晋六朝辞赋及唐初人所写古赋的评论;第二大段,自唐中叶至近代,约1100余年,因为科举试赋及律赋的兴盛,以白居易《赋赋》、佚名氏《赋谱》的律赋论述为标志,自此开始了中国古代赋论史上后一阶段‘古赋’、‘律赋’的理论思辨;第三大段,即现、当代至今,近百年,是用新的思维和方法对包括‘古赋’、‘律赋’创作及其评论的科学研究。”(第2页)这段话高屋建瓴,观点精湛,深刻地揭示了中国赋论从古赋评论到古、律之争,最终走向科学研究的演进脉络,是两千年赋论发展的精当概括,反映了著者对中国赋论史的宏观把握。
在历代赋论资料的搜罗与梳理上,《赋论史》比《史稿》要远为丰富、完备。唐代赋论是“古代赋论史上的一个相对迟滞期”,相关资料较少,《史稿》所论亦甚简。但唐代赋论资料大多黏附于诗论、文论,或散见于文集、史传、笔记及一些赋序之中,具有零散、随意的特征,这就为研究者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而《赋论史》第三章“唐宋赋论的转捩(上)”分为五节,其间包含着著者从四部文献中新近钩稽出的大量赋论资料,著者为此花费了大量心血,实在令人钦佩。但唐代赋论又是中国古代赋论从古赋评论走向古、律之争的转捩期,许多观点有待进一步探讨,而这些正是《史稿》所忽略的。《赋论史》首先对转捩期的代表文献——白居易《赋赋》进行了更为深入的分析,既充分肯定了白居易对“声律文辞之美”的强调在赋论史上的重要意义,也指出白氏后来回归“炯戒讽喻”的传统赋学观点,这也体现了转型期的某些特点。此外,本书还增补了转捩期的另一重要文献——佚名《赋谱》,并设专节论述。唐人《赋谱》一书,国内早已失传,1941年被日本学者发现,现藏东京五岛美术馆。美国学者柏夷撰有《赋谱略述》一文,其汉译稿发表于《中华文史论丛》第49辑(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国内学者才得见《赋谱》原文。而《史稿》于1992年已经交付出版,未能论及《赋谱》,著者每每以此为憾。《赋论史》则充分吸收柏夷《赋谱略述》、张伯伟《全唐五代诗格校考·附录赋谱》(陕西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和詹杭伦《赋谱校注》(载《唐宋赋学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版)的研究成果,迻录《赋谱》全文,并逐段分析,指出《赋谱》“从理论上总结、归纳了律赋写作的方法技巧,提供了唐代律赋的标准范式”,“反映了中晚唐律赋的美学观,同时还保存了唐人律赋的文献资料”(第148页)。这节论述不仅弥补了《史稿》的阙失,更以翔实的资料证明,以《赋谱》为代表的赋格书的大量出现,反映了唐人对当时产生的律赋之体制与写法的理论总结,体现出指导律赋创作、服务科举考试的良苦用心,同时也代表了律赋理论的崛起,预示着古、律之争的发端。至于第五节“中晚唐诗论笔记与五代《唐摭言》中的赋论”,又对《史稿》中语焉不详或完全忽略的《唐国史补》、《纂异记·韦鲍生妓》、《唐摭言》等文献中的赋论资料进行了论析,通过大量的赋论文献,展示了唐代试赋生动而真切的场景。这些饶有趣味的资料是第一次在赋论专著中出现,其学术价值也是不言而喻的。又如,元明清是中国赋论发展的赓续与繁荣期,赋论、赋话著作甚夥,著者亦用力最深,增补甚多。其中元代刘埙、陈绎曾的古赋理论,明人许学夷《诗源辨体》的赋学观,清人朱鹤龄、王之绩、汤聘、孙奎、吴锡麒、鲍桂星、汪廷珍等人的赋话、赋论,都是《赋论史》的新创获。穷尽式的资料搜集使《赋论史》的相关论述更为全面、细致、稳妥,进而彰显出严谨务实、扎实厚重的特色。
对于同一赋论家或者赋论现象,《赋论史》的探讨也对《史稿》有新的深化与拓展。例如第一章“汉代赋论”部分,《史稿》在第六节“王充等人的赋论”中论及蔡邕,但仅寥寥4行,指出“蔡邕对辞赋的评判也同样持尚用的政治功利标准”(第45页)。《赋论史》将此节题目改为“王充及蔡邕等人的赋论”,文中结合蔡邕的辞赋创作与时代背景探讨其赋学观,然后又对“鸿都门学”的娱乐型辞赋观进行了辩证的分析,认为“这种为蔡邕所批评的、脱离了儒家政治功利之用的辞赋文学观念的上升,在一定程度上,正预示着一个新的文学、新的赋论时代的来临”(第53页)。著者从文学史、赋论发展史的角度审视“鸿都门学”之得失,可谓别具慧眼。如此洞出发微、深刻独到的赋论观点,在《赋论史》中比比皆是,反映了著者敏锐的洞察力和自觉的学术史眼光。又如明末陈山毓编有《赋略》54卷,其《赋略序》是一篇精粹的赋学论文,《史稿》曾经加以征引和讨论(第104页)。笔者亦曾对《赋略》自序等进行过全面探讨(详见《汉赋研究史论》第457~463页,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自认为已无剩义。但见高识卓的《赋论史》著者,又从光绪《嘉善县志》和《历代赋话续集》中钩稽出有关陈山毓生平和著述的资料,从《靖质居士文集》中找到七百余字概述辞赋发展和评论赋家赋作的资料,使其与《赋略序》的论述互相佐证、补充,从而对陈山毓的赋论观点有了更全面、更深刻的讨论(第248~254页)。可见广搜资料乃是学术研究的基础,资料缺失势必造成论述的偏颇;而识见超卓又是研究深入的保障,整合资料、融会贯通方能对研究对象进行深入剖析和学术史定位。
更为可贵的是,《赋论史》著者不囿成见,勇于创新,对于一些人云亦云的赋论观点提出质疑,在严谨考辨的基础上提出自己的独到之见。众所周知,清代赋论的一个重要特点,就是在乾隆年间出现了“赋话”这一赋学批评形式。一个世纪以来,研究者大都将李调元《赋话》视为第一部赋话著作。直至2004年,仍有学者认为李调元《赋话》“是中国赋话的开山之作,也是流传最广、影响最大的一部赋话类著作,在赋学研究上有着极其重要的价值”,“影响了有清一代赋话著作的大量产生,比如浦铣的两种赋话著作”(詹杭伦《唐宋赋学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365页)。《赋论史》则力辟陈说,首先根据浦铣于“乾隆阏逢涒滩辜月朔”(即乾隆二十九年甲申,1764年11月1日)撰写的自序,指出《历代赋话》正续集早在1764年就已经完成初稿;又据浦铣《赋话凡例》的撰写时间“乾隆丙申”,考知该书的定稿时间为乾隆四十一年(1776),亦早于李调元《赋话》的编纂;但由于“无力付梓”,直到乾隆五十三年(1788)才刻印问世,时间反而在李调元《赋话》(乾隆四十三年,即1778)之后。因而不可能存在李调元《赋话》影响浦铣两部赋话之撰述的现象,恰恰相反,浦铣才是清代赋话第一人。《赋论史》对“浦铣的《历代赋话》和《复小斋赋话》”设专节论述,在详细评介与深入分析的基础上指出,浦铣作为“赋话”的开创者而兼有两部赋话著作,“可谓是现知清代成就最高的赋话作者,其对赋学的独到贡献与学术地位,远非李调元辈可比”(第310页)。何新文教授的这一观点,最早见于其所撰论文《浦铣和他的两部赋话》(载《文学与语言论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1年版),之后在《史稿》和《赋论史》中不断得到发展和完善。这些论析有理有据,鞭辟入里,正本清源,发人深思,既揭开了一段长期被尘封、被掩盖的历史,恢复了浦铣作为中国“赋话”开创者的地位,也真实、客观地梳理了中国赋话诞生、发展的历史流程,而对于汤聘、浦铣、李调元等赋论家的比较及赋论史定位,则纠正了学术界百余年来的错误认识,具有振聋发聩的作用。
在《史稿》出现之前,学术界只有数篇研究古代赋论的论文和徐志啸《历代赋论辑要》(复旦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高光复《历代赋论选》(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两部简要的资料集,因而,《史稿》是中国赋论研究的一次突破。20年后出版的《赋论史》,无论是资料的富赡、论述的细致、观点的精到、理论的深入还是文笔的老辣,都远在《史稿》之上,它无疑是中国赋论研究的一次更大的突破。尽管有詹杭伦《清代赋论研究》(台湾学生书局2002年版)、孙福轩《清代赋学研究》(浙江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对断代赋学做过探索,但《赋论史》无疑是对前人研究成果的全面超越,同时也是著者的自我超越。《赋论史》凝结着著者20余年的学术积累和理论思考,它以宏大的体制、详赡的论述、严谨的考辨和超卓的识见而为新时期的赋论研究奠立了一块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