旷野灯红
2012-04-09凸凹
凸凹
大姨母家住在百花山腰间的一个皱褶上。有一股泉水从一丛野百合的根部爱情般涌到一方清洁的石凹里,石凹便满满地洋溢着。尽情将泉水舀到水桶里去,石凹依旧是满满的,呈一种寂寞的奇观。
那年我到县城中考,考得很顺利,有一种余兴怎样也挥之不去,便乘了去百花山的晚车,到姨母家做一次突兀的造访。吸引我的,自然是野百合根下那一股爱情般的泉水。其实那泉是从姨母的口中听来的,姨母家我并没有去过,因此便注定了要发生下面这桩故事。
百花山脚的一块打谷场算是它的终点。下车时,天已傍黑了,我急急地奔向场边的一爿小店,买了两盒酥子糕。拎着点心出来,已无结伴的行人,我就沿著小店主人指引的那个约略的方向,摸索着朝山上爬。
爬了两支烟的工夫,天已黑透。周遭传来一声又一声怪异的声响,很刺耳,心头就有一阵又一阵的惊悸。突然闻到一股烧烤猎物的香味儿,且有一种焦煳的熏腥,我以为前边一定有人,便加快了脚步。爬了好长的一段坡,焦煳味儿似乎更浓了,便觉得前边的那个人肯定离得更近了。兴致便被撩拨得更旺了一些,步子就迈得更急了一些。不知不觉间已翻了两道岭,味道依旧浓烈,却怎么也见不到那个人。
怪矣!
此时我已气喘吁吁,便颓然地躺在斜坡上。心跳平缓下来的时候,我暗暗地吃了一惊:身下那厚厚的落叶和干草,散发出来的气味儿,正是那种浓浓的好闻的烧烤味儿——落叶和干草吸足了白昼里那暖暖的阳光,入夜,便将激情忘情地释放出来,把个陌生客甜蜜地欺哄了。于是,我迷路了。
发觉自己迷路了,我第一个反应便是惊惶。惊惶之后,那夜里的声响便更怪异、更刺耳,且纷繁杂沓。
于是,脚跟踩不踏实,趔趄不止,跌倒趴下便是自然的事。
很想躺下去,于无奈中静等公鸡啼鸣,但胸中正流着一腔青春热血,忍不得夜幕里这一种莫名的屈辱,便带着浑身的创痛,朝无边的幽暗跌撞而去。
“路总有走到头的时候。”我心里说。但路愈走愈陡了,树木也愈来愈稀疏。凭着爬山的经验,我知道已攀上了相当的高度,不能再贸然走下去了,否则弄不好会跌到深渊里,做一无谓的少年鬼。站在那里,我很想走下去,却不能再走下去,那是一种什么样的人生境界呢?是一种绝望的心境吧!
泪,无声地落下来。但在泪眼的一片模糊中,我却发现右前方有一线隐约的微光,泪竟倏地止住了。揉一揉眼再看,那一线微光依然时隐时现。抽紧的那颗心便松开一道缝。我朝着那个方向摸索而去,心中再无一丝犹豫。爬了一段坡以后,那线光便成了清晰的一团——可以确认,那是一扇不眠的窗。心霍地释然了,这时,光明是驱赶绝望唯一的鞭子。
到了跟前,是一座孤零零的小屋。敲一敲门,门竟悄然自开。灯下,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婆婆安详地躺在床上。她的眼皮动了两下,分明已知道夜客到来,却不说话。
“婆婆,我迷路了。”我告诉她。
“哦。”她只欠了欠身,“坐吧,我眼睛不好,看不见你。”
我愣了一下,依旧站着。
“孩子,你要去哪儿呢?”她有气无力地问。
我报了我要去的那个村子。
她长长地“哦”了一声,坐起身来,说:“到底是个孩子啊,应该爬西边那座山,却爬到东边来了。白天,在日头下,也要爬半晌呢。”
在灯光下,虽然知道自己走了好长好长的冤枉路,我却没有一丝惋惜,竟“咯咯”笑起来。我此时的感觉很奇异,似从娘怀里走散的孩子,又回到娘怀里一样,失散的痛苦已全然忘却了。
交谈之后,知晓这瞎眼婆婆是个五保户,山下的人白天上来转一遭,看她柴米不缺、安然无恙,便又不停留地下去了。漫漫长夜,是独属于瞎眼婆婆的。
“您什么也看不见,为什么还要整夜点灯呢?”
“为什么?灯亮着,野兽不敢来,夜盗不敢来,灯是瞎子的眼哩。”
“瞎子的眼?”我惊叫道。
那一夜,我住在了她那里。
我有时想,在那漫长而孤寂的长夜,瞎眼婆婆与灯独对,真的是为自己再长一只眼吗?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
旷野中,一盏点亮的灯对人是多么重要啊——它是生命存在的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