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费城交响乐团的演出谈起
2012-04-09邵奇青
邵奇青
夏尔·迪图瓦,这位近些年率团频繁往来中国的指挥家,已经成为乐迷的名票。费城交响乐团的这次中国巡演,使2012年6月6日夜的上海大剧院中1800个座位无一闲置。听众也像理查·施特劳斯所构思出来的唐璜一样,处在乐滋滋的痴迷中,与唐璜唯一不同的是,目标不在追求完美的女性,而在于追求费城交响乐团那令人过瘾的音乐律动。灯光还没熄灭,但众听客脸上已成满足状而待之。
和在北京、天津的演出曲目一样,上海站的演出曲目仍是理查·斯特劳斯《唐璜》、欣德米特《韦伯主题交响变奏曲》,和贝多芬《第七交响曲》。
说到费城交响乐团,我首先想到的是斯托克夫斯基,自1912年任费城交响乐团音乐指导和指挥以后,正是这位管弦乐魔术大师,在二十四年中将该团训练成为以音响绚烂华丽、效果丰富多彩的乐队,从此打造了光辉的“费城之音”,并将它标定在世界音乐地图上,使音乐成为一种具有超凡魅力的艺术,以致他的后继者尤金·奥曼迪有时也很难与之匹敌。
跟有时在家听音乐一样,我不想盲目崇拜,先把一个曲目几种风格反差较大的演释版本拿出来,然后随手拿张唱片塞进机子里播放,听完一曲再换一张……其结果很奇妙,每次最得意的演释往往不在一个大腕的固定版本上,后来逐渐得以明白,原来当时的情绪和心理状态在判断演释时起着重要的作用。活的滋润时,听什么风格的都顺心;活的窝囊时,听什么都烦人。其实道理很简单:对于乐队指挥来说,他有什么样的境界人格,就会使乐队产生什么风格的音乐;而对于欣赏者来说,不在音乐家们演奏的什么样,而在你活的什么样,你能活成什么样,你就一定能把音乐听成什么样。
听迪图瓦也一样,我总是竭力把有先入为主干扰之嫌的指挥从脑子中抹去,以求得先声夺人的最终演释效果和准确判断。不过无法做到,迪图瓦和乐队就摆在你的眼前,他在唱片中激情四射的音响也驻足在脑中,这是想绕也绕不开的。因此,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自己的心情也相应调整到激情四射的当口上,让迪图瓦牵着走一回,这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和谐。
不过,迪图瓦的《唐璜》显然没有马泽尔和索尔蒂的演释那般和谐,但细致处仍可与赛尔相媲美,线条风格冲动而不冒失,有点像斯托克夫斯基。乐曲开始所塑造的气氛就极为引人入胜,在唐璜沉入爱情一段中,双簧管的独奏热烈而富于美感,温暖的令人心醉神迷。当圆号曲调加入到宏大的弦乐中时,节奏空间显得非常自由宽广。清晰通透的铜管几乎被作曲家要求吹奏出具协奏曲级难度的乐段,尽管在一些高难度音符上有些困难的迹象,但是细节极佳,在清晰明亮中发挥了极大的穿透力。双簧管的演奏十分出彩,可以说是交响曲中最突出的独奏之一,抒情而和缓。以理查·施特劳斯二十四岁之龄竟能写出这般灿烂又复杂的作品,尤其木管、铜管部分的管弦乐法着实令人讶异而为之感叹。在乐队演奏家们娴熟而辉煌的技巧支持下,迪图瓦在玩味每一瞬间的所有动力和戏剧性时,基本完美无缺。
以前可以接受的欣德米特《交响变奏曲》是伯恩斯坦的演释,但与这次的迪图瓦的费城交响乐团相比,也就说不上精致了。费城交响乐团的演奏新颖独创,生气勃勃,很有朝气,令人愉快。从主部主题以第一小提琴的呈示始,韩国籍首席小提琴家大卫·金那柔美动人的独奏就已经让人倾倒。接着,在小号、圆号、双簧管、单簧管、低音管等乐器一一发展中使音乐更富于表现力。进入谐谑曲乐章后,令人难忘的是在第一小提琴、中提琴、低音提琴伴奏中的长笛表现出色。我很欣赏大提琴与低音提琴演奏的意味深长的主题部分,声音生动、丰满而直接,乐手的配合和品味都无可挑剔。进入第三乐章后,单簧管的主题演奏,两支单簧管为大提琴的副主题伴奏,以及后来的第一小提琴、中提琴、双簧管、圆号所奏的副主题和长笛表现的再现部主题,都表现出了清晰明澈的轻松光彩。最后乐章中,小号、长号和法国号的戏谑段落富丽明朗,以管乐齐奏,弦乐伴奏,插入圆号独奏的进行曲主题平衡绝佳,音色丰满,如水银泻地。
对于费城交响乐团众乐手的演奏来说,也许用任何甚至极端的词语去赞美都不会过分,他们屡屡使刻薄的音乐评论家们乖乖地放下批评的武器而肃然起敬。
其实,乐队在个人协同配合上的要求和球队队员差不多,乐队是按照指挥的理解来演奏的,球队是按照教练的意图去打球的,两者如出一辙。不过,在足球、篮球等竞赛项目中,除了教练的光辉,还有球星的灿烂。球员进球了,就是球员的能耐,媒体可以把该球员炒作的砰砰响,球星也在公开场合接受粉丝们的雀跃欢呼。乐队则不然,除了指挥或独奏家的光辉,而无乐手的灿烂。哪个乐手把喇叭吹好了,就像是指挥自己吹的一样,媒体就把该指挥炒作的砰砰响,公开场合也总是只见指挥家那娇情矜持的身影。在各大交响乐团的各个乐器声部中,应该都有类似像马拉多纳、邓肯这样出类拔萃的佼佼者,他们也都可以成为“乐星”的,但在几个世纪以来,交响乐团少有乐手个人建“星”的范例,这种有失公允的现象,不会因为是根于坐着的(乐手)和站着的(指挥、教练、球员)的区别吧?这是玩笑,不,玩笑的是源于媒体或乐团上层历来对乐手的忽视而为,似乎乐队演出的优劣只与指挥或独奏家们有关。从这点上看,体育精神应该好好冲击一下音乐界的个人崇拜才对。没有个人就没有整体,这是个浅显的道理,也是我在本文標题中不提及指挥名字的原因所在。
下半场对迪图瓦来说,应该是个考验。贝多芬《第七交响曲》在几十年中留下不少优秀版本:如克莱伯、戴维、克勒姆佩雷尔、伯姆、伯恩斯坦、卡拉扬、阿巴多、加迪纳,等等,他们都已经在广大乐迷的脑中烙下难忘的印记。从以往的聆听印记上来看,迪图瓦诠释德彪西、拉威尔、柏辽兹、比才、斯特拉文斯基等作曲家那些比较张狂的作品颇有心得,为爱乐人所称道。而对于古典乐派作品中深情含蓄、如露如藏的解读,就不仅仅是依靠音色华丽就能解决问题的,而是需要指挥家练就一身“内”“外”合一的本事了。演释贝多芬的交响曲,重在精神上的严谨,贝多芬的“第七”和“第五”之间并没什么相关的连续性,迪图瓦对贝多芬“第七”的解读似乎在形式上有点激烈了,尤其是他像处理《主题变奏曲》时一样,把“第七”乐章间的过渡时间一并抹去,采用了连续演奏的方法,交响乐俨然成了管弦乐曲。《主题变奏曲》的四个乐章是从清晰的快板到谐谑曲,再到庄严的小行板进行曲和庄严的进行曲,在结构上看,采用联奏方式还可接受,但“第七”不同,它的结构是从稍慢速到小快板,再从谐谑曲到朝气蓬勃的快板,采取不间断联奏,就使人感到整部作品缺少具有生命力的平衡感和呼吸感,作品的深度和内涵失却了。
在没有谁会怀疑迪图瓦的演释非常激动人心的同时,我不敢恭维。音乐的平衡是美的,美是和谐的、魅人的,但音乐中的矛盾、冲突更是奇异之美、高阶之美。我们评价一个指挥的高下轩轾,不在于人们对他的标榜,也不在于他的自我确证,更不在于他外化出来的协调性、灵敏性和爆炸劲,而在他是否在现实生活中做到了人与音乐的高度统一,也就是说,指挥的结果应该是表达自己和作曲家在心灵沟通上的关系,自觉将“音乐精神”——音乐在高度矛盾中体现出的超然化境贯穿到自我的全人格,引领自我的全人格,而不是随心所欲利用“辉煌”的音响来翻版总谱。
真正的音乐大师永远只属于那些旷世奇才。那些超越了个体生命、世俗名利,对生与死,爱与恨,善与恶,美与丑最富敏感的,以及神秘临界最具穿透力——并高蹈于两极巅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