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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故意的

2012-04-09郭光宇

台港文学选刊 2012年4期
关键词:阿娟

郭光宇

这两天又赚了十几万块钱,下一季的贷款有着落了。

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这不对。

像这个阿伯这么好骗的,現在越来越少了。但一个月只要中了那么三四个,一切的开支花销就有了,甚至一年半载饮食无忧。有的还更扯,大捞一笔,立刻卷铺盖;永绝后患,移民。

他一开始还憨憨的,搞不懂名目,到后来就当了真,因为太想相信。说他签了那么多次,就知道一定有这么一天:哪有那种衰到尾的道理!我心里暗笑,尽管这跟什么彩什么乐的一点关系都没有,是跨国企业的年度大回馈!听到他那么兴奋的声音,还叫他在一旁咯咯咯的老伴作伙来听,对我说了起码十次的多谢啦,多谢啦,还硬要请我吃饭分红,我几乎可以从听筒里听到堆不住的笑从他又干又油的皱纹里滋滋挤出来。到了后来我也真心恭喜他,替他高兴。阿娟在旁边吃吃笑着捶了我一拳:看你那种形!之后几次拨电话,我甚至可以感觉到他汇款时手指的颤抖。娟隔了两天再打去说没收到税金,要他再确认密码时,他还很信,慌得跟上吊又后悔了一样,隔了几公尺都可以听到他在话筒里牛声马喉地嚷着:啊,我要来去(来去,闽南语:去)跳楼!我要来去跳楼!

第二天钱就进来了。

只希望他不会太难过,赶快振作起来。听样子是看得开的人,也许有朝一日真能签中头彩,好心有好报,也不枉这一场。

德仔几天前也用退费简讯捞了一笔,到現在没看到影。他每捞到一笔大的就要消失个一两天。我知道他心里不好过。虽然他是发起人,是他招我入伙的,他姐姐还为此跟他翻脸,骂他拖我下水,骂我耳根软没出息。但阿娟和我都清楚,这人面子其实最薄,闷到不行了,连要去散心也说不出口。照理讲,这款个性是最不惹人嫌的,怎么也会搞到这种地步?问特瑞莎他人去哪里了,她倒干脆,说免烦恼啦,让他冷一冷也好。这两个实在是!

尽管娟那时哭归哭,闹归闹,三贞九烈都是原则,后来跟老板处得不好,倔着闲了一阵子,也还是来帮忙了。

德仔每进一笔账都捐百分之三十给了功德会。后来有几次又变成百分之五十,甚至七十。是很好笑,不过也很可以理解,也没去戳他。要连赎罪券都没得买,那还得了!

除了勒索我们绝对不干之外,一来觉得实在太低级,二来也因为根本学不来那种流气,其他的像“低价抛售”、“金融卡资料外泄”、“中奖”、“退税”我们排定执行表,每天轮流换花样。一开始是够好赚的,两三个星期就筹到这套房子的头期款。打了第一通电话之后,我难过得三天吃不下饭,想吐,觉得很恶心。抽了不知道几条烟,看到那一坨烟灰,想到自己,浇上茶弄龌龊了,才比较好一点。这样一来还能瞧不起谁?我哭不出来,阿娟倒结结实实替我嚎,像旋不紧的软水龙头断断续续流了一个礼拜。一开始还觉得对不起她而过去抱抱她,偶尔还可以感觉到那块湿冷尸肉的心跳,很令人诧异。几次下来就觉得这女人该不会是哭上瘾了吧?看她那一副无语问苍天的面容,贱没贱形的,差点就想揍人!我说那这样离婚好了,她又不哭了。之后欲罢不能就一直做到現在。

可是最近生意真的越来越难做,连上次那个听起来没牙的人瑞都警觉了,往往讲不到三句,对方的话筒咔地就挂上了,连谴责他们不知好歹的机会都没有了。也好,反而没什么负担。那就算那些被骗的在缴学费吧!风声这么紧,还不知道警惕!反正那些人不被我们骗照样会被别人骗。想到这里,歪理也是理,走在路上堂堂正正的,撞上橱窗上映出来的自己,前额少了点毛,抬头挺腹的,看来也就是个货真价实的业务经理。

这当然只是过渡期,也一直留心找工作,只是景气这么差,到处铜墙铁壁,连个洞都没有。十几年的资历还去领那种刚毕业的薪水,糟蹋自己也不是这种糟蹋法!毕业后换了几个工作,那些老板也是人,人只要当了老板就变猪,怕自己闲着,只好呶呶呶地念来念去。说是弹性加班,其实根本就是硬没效率干得昏天暗地,加班费又东抠西抠的。另一方面就怕底下的太猛太勤,把他们香槟塞似的弹掉,所以三不五时引进空降部队,不然就找一两个差不多的,让你们去斗,内耗也不管了,斗得筋疲力竭最好,他好坐在那里当调人,好再制造事端。说穿了,这样的心机我也不是不会玩,也谈不上什么理想坚持的,那我到底在怕什么?能变猪的话我早变了!

其中也不是没有真正的人才,像那个美国博士,在加拿大、日本工作过,不油不老,见解是见解,一副活得很有心得,可以去写《心灵鸡汤》的样子。一次中午休息在窗口哈烟,他突然自言自语说:知不知道他们要我拟裁员名单?我把我们两个都列进去了……干了这么多年,有车有房子,每天漂漂亮亮的,都是斗来的,好再去斗……只有这样吗?真的很不甘心……

我一时也不知道反应,只顺着问:那干嘛回来?

他笑哼了一下:你以为呢?到处都一样。

滚就滚了,我也不怎么怪他,反正那样的大集团待一辈子也还是没有份。他的论调也不怎么让人同情,只是身段的牢骚。仔细一想,简直令人反感!比可怜吗?真是侮辱人。后来几个同梯荣退的聚在一块喝酒,才辗转听说他跳楼了,肠子摔了出来,死得很难看。

我也不是没想过。几次爬到楼顶上想往下跳,看到底下车水马龙,晕晕的,只好赶快再爬回来,奋发向上。所以更认定他是注定要被淘汰的。

想起那个中午他讲的,觉得他是替我死了。他也许真的该死!只有他死了,我才活得下去。

连德仔念了个硕士都下海了,我这个大学毕业的还能清高到哪里去?念了四年,不高不低,也不是不认真,也不是不想发掘自己的才能兴趣,只是看来看去,也没什么特别的。班上的不管成绩好坏,好像都有自己的一套,兼家教,跑社团,搞活动,那些开车子来上课的就更不用说了。也不知道他们哪来那么好的适应力,怎么就能那么肯定?不是最该质疑的时候和地方吗?老爸说那去考公务员吧。打死我也不想跟他一样,对上面虫似的毕恭毕敬;一个指令下来,连屁也放得像在电梯里一样战战兢兢!最记得高中时有次去找老爸,正好撞到他被训。大庭广众的,他立正立得简直不知羞耻!我遮头遮脸溜了。我再怎么溜,也溜不掉那个立正。

老头子也不是不觉得那是奴性,只是做人做久了有点赖皮,能屈能伸。我顶撞他:我宁可去当乞丐!他也颇有涵养,报纸抖也沒抖,冷冷甩了我一句:有野心就要有本事。

那阵子失业快一年,娟说我们来自己当老板吧,两人公司。想想觉得也好,顶了一台推车,在巷口摆摊卖葱油饼。过不了几天有人来纠缠,要收保护费的意思。不交?不交的话,不用他们动手警察自会来取缔。原来那平时不起眼的小巷里也有协商跟政治,安了露天监视系统也不知在安火大!阿娟说算了啦,价钱还蛮合理的,都是这样子的啦。

这算啥?

警察果然没来。

我还是不大信。

我站在那里头低低的,也不知道在煎脸还是煎饼,怕被人看见,可是明明又是脚踏实地。天冷的时候,看着饼在黑黑的煎锅上由白转黄,灿灿的,黄金盛世一样滋滋叫着。凯撒打高卢,张骞通西域,一下子又觉得很光明正大了。阿娟家里是做生意的,从小习惯了,摆了笑,不卑不亢地送往迎来,一个小摊子也能做出女强人的气派,所以直销也不干了,还跑去电头毛,好好笑。两人每天油油地回家,油油地躺在床上,也许再一年就可以开个油油小店,当然也不排斥连锁店。没事我喜欢突然从后面掐住她那圈逐渐贮出来的腰肉,抖声唤道:老板娘!老板娘!她叽叽甩扭着笑骂:青仔丛!一张饼是没多少钱,一个月下来也比两份平常的薪水强。她甚至有点容光焕发,返老还童起来,又回到当初在学运广场上认识的那个蹦蹦跳出来哈一声的女生模样。光只因为这种真枪实弹几十块钱的交易?有天歇业,不知道她又在那边傻笑什么,问了也不讲。偷偷跟了出去,最后还是跟回家里来了。后来一连跟了几次也没什么异状。偷看她的伊媚儿,也少得可怜,连广告信件都没有。有点不正常。

不知道她当初不顾家里反对,到底看上我哪一点?看她明明这样利落,竟又这样的没志气!不然大概也不会来勾搭我。她倒很天经地义,说这样很好啊,不用拐来拐去的。

我问什么叫拐。

她说赚太多了。

哟,那不是想要穷一辈子咧?

那不一定,还是可能会中奖。边说边摆弄着她那几捆肥肥的发票。

有一天老爸过来看我们,我在街角喊住他。他愣了一下,笑笑的,聊了些家常,你妈又来托梦了,血压这几天比较稳定了,头痛比较好了,你赵叔叔走了,王阿姨得了老年痴呆……老头子简直活在死人堆里,像一座还会到处乱跑的活动墓园。我问他:爸你要不要来张饼,我们就是舍得放葱!他颧肉突然抽抖了一下,当场也没炸,只说:你这也叫野心!掉头就走。当晚马上进了医院,躺了两个礼拜,还好没中风。做了全身健检,医生说淋巴长东西,要动刀。又换了两家比较大的医院,也是同样的结果。阿娟二话不讲,马上塞了不知道几万块的红包。这女人从哪知道这么多的规矩?

接下来放射线治疗,保险又有限。好不容易存了七八年的积蓄一下子就光了。当初还想和阿娟一起到海外念书的,没想到短短半年就开始借钱。每天上医院打点,饼也卖不下去了,也没有心思再找工作。德仔也是好意,肯这时候过来告诉我他在干什么,问我愿不愿意试试。

没怎么考虑,我说好。

好!

朋友问起来就只好说在蚀老本,待业家中啊。其实也不是只有我们,像那个小智,我看他八成也在做,不然哪那么好,失业失到去换雪铁龙。再给我招摇!有一次接到税务局退税的电话,我听那声音明明就是他的!他一听我开口,喂,喂,有人在吗?就挂上了。后来在酒馆里碰到了,彼此眼光闪来闪去的,很有职业道德。不是他是鬼!太夯了啦,也不知道先把认识的电话过滤一下。不过也许他真忘了我叫什么名字。阿娟这一关就把得很好,没出过纰漏。

有次好不容易又有了一次面试的机会,那主管大概是个好好先生,一团和气的,还会主动自我介绍。名字听起来很熟,谈着谈着就想起来了!大概半年前,通知他金融资料外泄,本来还半信半疑的,最后账户还是被我们掏光了,八万三千块,我还记得很清楚,因为没有零头。既然是主管应该不会只有一个账户,难怪钱那么少!不过也难讲,也不是没有三万块的总经理。我慢慢把话题拉到诈财上去,他欲语还休开始重复我猜得差不多的情形,越讲越“干”字满口越兴奋,瞳孔放得老大,我看到自己在里面闪着异样的光。我不动声色附和了一两句,只当在面试他。相谈甚欢,他甚至有点相见恨晚,还给了张名片。我第一次彻底觉得其实也不是骗,是在增加他的人生体验,少了这一遭,他的人生就是黑白的。

一星期后我接到一封抱歉信,没被录用。虽然不怎么在意,也还是怅怅的。是他自己掀的底,不该由我负责的。

德仔还是没出現,阿娟和我开始担心,特瑞莎也是。

但特瑞莎比谁都镇定。她当机立断就说了,先不要报警,省得麻烦。

她每次一来总对德仔老公老公地乱叫,弄得德仔的薄脸皮红一阵白一阵的,跟鱼粿一样。我问他特瑞莎是不是你女朋友,他说是好朋友啦。话冷了之后,莫名其妙又补了一句:你不要乱想。

特瑞莎是长得好,又会抹得晶莹剔透,像穿了衣服的化妆品广告,看了让人觉得很难为情。她算是技术指导,电脑很有两下子,网路上的漏洞一清二楚,知道怎样偷资料。我问她你这样的条件干嘛不去当女主播跑来做这个。她斜斜抛了个媚眼:哥哥,这跟处女膜一样,不能这样碰的。

这里的确有很多事情是不能这样碰的。像德仔那些十辈子也打不完的名单资料、像那些只在电话里听过声音没见过面的同事、像特瑞莎、像常陪着特瑞莎一块儿来的那个芸……统统加起来大概也是个中型企业。我觉得德仔有点怕特瑞莎,劝他干脆一点,要嘛死缠滥打,要嘛划清界线,省得没暗爽到又得内伤。他又笑得跟切歪了的鱼粿一样,没出息的!反正我和娟只负责打电话,其他的他们不讲,我们也不想知道。不知者无罪。

一天下午我从外面进来。那个芸一手抚搓着娟披搭在背上的头发,一边帮她拨开前垂的刘海:你的头发好漂亮!娟倒很大方:这叫天生丽质。继续文风不动键她的资料。我觉得喉咙有点干干的。

她们走后我问娟:你会不会跟她们做?

她学特瑞莎侧了个媚眼说,哥哥,这不能这样碰的。

我当场就把她掀在地上炒烂了。

她披头散发爬起来,还软软的,滑亮滑亮的,像活生生被剖开了一阵子的鳝。刚被强过的特瑞莎大概不至于这款阑珊吧?

才一转身,她却已经收拾得不着痕迹,剛打过卡似的坐在电脑前,又开始敲敲打打。

连这点也还是败给她了!她到底看上我哪一点?

过了几天,晚上看电视的时候,娟突然大惊小怪叫了起来:赶快来看!我从浴室里撞出来,看到芸在电视上侃侃而谈。她是没特瑞莎抢眼,但举手投足有种英气,越看越雄辩。她什么时候变成名嘴的?而且看来不是一天两天了。资料充分,话也讲得清楚,那些教授议员跟她斗起来简直得了自闭症,觉得自己的口水很香甜。阿娟啃着鸡翅说:那她一定很有钱!我突然觉得这女的很三八。立刻起了个贼念头:我们用仙人跳来勒索她!你去勾她。

三八娟叽叽笑了一整个晚上,到了枕头上还在构想细节。我也只不过是说说罢了。

过了一个月了德仔还是没人影。我说不管了,公司收一收去报警好了。特瑞莎不知道哪条筋不对一下子呛起来:警察又能怎样!你希望他们找到他的尸体吗?找到了又能怎么样?

阿娟差点没扑上去撕她的脸!

特瑞莎吐了一口烟,最后才有点让步地说,芸已经去和林议员说了啦,有耐心一点。

这又塞你娘的干议员什么事?

当天晚上,德仔终于打了电话报平安,还是什么也没讲。

不行!这样下去太诡异。一开始阿娟和我说好了,只要谁先找到还可以的工作,马上退出。只是一直没有,也就越来越懒得去找了。再忍耐一阵子吧!等钱存得差不多,看老爸到时的情况怎么样,医生说顶多半年,那就再半年吧。看他被整得瘦成那个样子,全身被几条管子贯穿,各种颜色流来流去的,也不大会说话,只会嗯嗯啊啊的,像打了吗啡还没被凌迟完一般,安详得很。我甚至不愿到医院去了,都是娟在照顾他,我只好拼命打电话。少了他,和娟两个,一切好打发,一个月两万多的工作其实也可以了。都说景气来了,也许可以试着去炒炒股票。之前总觉得那根本就是赌博,但現在还有什么东西不能赌的?

德仔到底若无其事地回来了,问他出了什么事什么议员的也不肯讲。不讲就不讲,反正人回来了就好,他不讲我们也懒得计较了。替他点烟的时候我才发現,他的左拇指被人齐根剁掉了,而且复元得很好,该,像天生的畸指。而他偏偏又是左撇子!还是因为他是左撇子?原本就短的手指,現在看起来更是爪爪的,有种布娃娃的恐怖和滑稽。娟气得哭不出来,一直擂他。你的指头呢?你的指头呢?

那百分之七十根本就不是给了什么功德会!

阿娟喜欢小孩却一直不敢要。像上次不小心怀了孕,化验结果一出来,慌得昏头了,一时找不到我,也没等着问,当天下午居然真的马上跑去堕胎。上厕所吗?我整整一个月没跟她讲过一句话!母狗不如的。后来就常看她盯着其他的小孩发痴。有时候三三八八好好的,突然静下来对我说,是个女的,刚刚又来了。我也懒得说什么,叫她不要看那么多连续剧。

其实,我也是赞成的,也早就说好了的,我只是不甘愿。因为我是条狗鞭,只生得出狗崽,只会教给他们狗扒式!

不要再生了好不好?

(选自台湾九歌出版社《二〇〇四年小说选》本文获台湾第二十六届联合报文学奖短篇小说大奖)

?责编宋 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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