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畿与中晚明文学思潮
2012-04-09宋克夫
宋克夫,金 霞
(湖北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62)
王畿与中晚明文学思潮
宋克夫,金 霞
(湖北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62)
王畿在中晚明文学思潮兴起和发展中起着重要作用。王畿在继承了王阳明“良知说”的同时,又在“良知”的本体和“致良知”的功夫上,提出了“以自然为宗”的思想,从而为中晚明文学思潮弘扬主体意识、张扬个性精神和倡导自然人性提供了理论依据。由于王畿“林下四十余年,无日不讲学,自两都及吴、楚、越、江、浙,皆有讲舍,莫不以先生为宗盟”。随着王畿讲学活动时空的拓展,其“以自然为宗”的思想在当时产生了广泛深入的影响,波及唐宋派、公安派诸多流派及个人,从而有力地推动了中晚明文学思潮的兴起和发展。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王畿在对阳明心学“多所发明”的同时,“把当时思想解放的潮流发展到极端”。
王畿;以自然为宗;中晚明文学思潮
黄宗羲在《明儒学案》中分析中晚明文学思潮兴起的哲学渊源时指出:“阳明先生之学,有泰州、龙溪而风行天下,……龙溪时时不满其师说,益启瞿昙之秘而归之师,盖跻阳明而为禅矣。然龙溪之后,力量无过龙溪者,……遂复非名教所能羁络矣。”[1]703当然,中晚明文学思潮兴起的原因是复杂的,本文仅从哲学思想的角度,通过王畿与唐顺之、徐渭、李贽关系的考察,探讨王畿在弘扬主体意识、张扬个性精神和倡导自然人性诸方面对中晚明文学思潮的重要影响。
一
关于王畿在阳明心学中的地位及对中晚明文学思潮的影响,黄宗羲在《明儒学案》中指出:“先生(王畿)亲承阳明末命,其微言往往而在。象山之后,不能无慈湖;文成之后,不能无龙溪,以学术之盛衰因之。慈湖决象山之澜,而先生疏河导源,于文成之学,固多所发明也。”[1]240嵇文甫先生在《晚明思想史论》中也曾予以高度评价:“大体说来,东廓绪山诸子,谨守师门矩矱,‘无大得亦无大失’;龙溪心斋使王学向左发展,一直流为狂禅派;双江念庵使王学向右发展,事实上成为后来各种王学修正派的前驱。……(王畿)时时越过师说,把当时思想解放的潮流发展到极端,形成王学左翼。”[2]16那么,王畿是怎样继承了阳明心学的同时,又对之“多所发明”,并“把当时思想解放的潮流发展到极端”的呢?
自王阳明提出“良知说”之后,由于王门诸子对“良知”本体的认识和“致良知”功夫的理解不同,而形成不同的派别。王畿在《抚州拟岘台会语》中分析了王学各派形成的原因:
良知宗说,不敢有违,未免各以性之所近,拟议搀和,纷成异见。有谓良知非觉照,须本于归寂而始得;如镜之照物,明体寂然,而妍媸自辨,滞于照明则反眩矣。有谓良知无见成,由于修证而始全;如金之在矿,非火符锻炼,则金不可得而成也。有谓良知是从已发立教,非未发无知之本旨。有谓良知本来无欲,直心以动,无不是道,不待复加销欲之功。有谓学有主宰,有流行,主宰所以立性,流行所以立命,而以良知分体用。有谓学贵循序,求之有本末,得之无内外,而以致知别始终。此皆论学同异之见。(王畿:《龙溪王先生全集》卷一,明万历十五年刊本)
王畿对上述王门诸子的观点进行了批判的同时,提出了“以自然为宗”的思想:
夫学当以自然为宗,警惕者自然之用,戒谨恐惧未尝致纤毫力,有所恐惧便不得其正,此正入门下手工夫。……圣人之学,本无二学,本体工夫,亦非二事。(《答季彭山龙镜书》,《龙溪王先生全集》卷九)
在《心泉说》中,王畿又强调:“君子之学,贵于自然。”(《龙溪王先生全集》卷十七)并在《书同心册卷》进一步解释说:“良知者,性之灵根,所谓本体也。知而曰致,翕聚缉熙,以完无欲之一,所谓工夫也。良知在人,不学不虑,爽然由于固有,神感神应,盎然出于天成。本来真头面,固不待修证而后全。”(《龙溪王先生全集》卷五)王畿“以自然为宗”思想的提出,在“良知”本体和“致良知”功夫上,发展了阳明心学。
王畿“以自然为宗”的思想,首先体现在“良知”本体的认识上。在王阳明那里,“良知”是先天固有的道德意识:“良知者,孟子所谓是非之心,人皆有之者也。是非之心,不待虑而知,不待学而能,是故谓之良知。”[3]971强调的是良知的先天性。王畿在继承了王阳明这一思想的同时,更注重的“良知”的自然特性:
先师良知之说,仿于孟子,不学不虑,乃天所为,自然之良知。惟其自然之育,不待学虑故也。(《致知议辨》,《龙溪王先生全集》卷六)
良知者,性之灵也,至虚而神,至无而化,不学不虑,天则自然。(《白鹿洞续讲义》,《龙溪王先生全集》卷二)
其次,王畿“以自然为宗”的思想,还体现在“致良知”功夫的理解上。在怎样“致良知”的问题上,黄宗羲在《明儒学案》中概括王阳明及王门诸子的观点说:
阳明“致良知”之学,发于晚年。其初以静坐澄心训学者,学者多有喜静恶动之弊,知本流行,故提掇未免过重。然曰“良知是未发之中”,又曰“慎独即是致良知”,则亦未尝不以收敛为主也。故邹东廓之戒惧,罗念庵之主静,此真阳明之的传也。先生(钱德洪)与龙溪亲炙阳明最久,习闻其过重之言。……是两先生之“良知”俱以见在知觉而言,于圣贤凝聚处,尽与扫除,在师门之旨,不能无毫厘之差。龙溪从见在悟其变动不居之体,先生只于事物上实心磨练,故先生之彻悟不如龙溪,龙溪之修持不如先生。乃龙溪竟入于禅,而先生不失儒者之矩矱,何也?龙溪悬崖撒手,非师门宗旨所可系缚。先生则把缆放船,虽无大得亦无大失耳。[1]226
如何“致良知”?王阳明倾向“以收敛为主”,邹东廓主张以“戒惧”的方式“致良知”,罗念庵主张以“主静”的方式“致良知”,钱德洪主张以“于事物上实心磨练”“致良知”。与王阳明及其他王门诸子不同,王畿认为:“良知者,性之灵,天之则也。致知,致吾心之天则也。”(《复严冲宇》,《龙溪王先生全集》卷十)“良知是天然之灵窍,时时从天机运转,变化云为,自见天则,不须防检,不须穷索,何尝照管得?又何尝照管不得?”(《过丰城问答》,《龙溪王先生全集》卷四)既然“良知是天然之灵窍”,那么,“致良知”也应“以自然为宗”。因而,王畿反对以人为“思虑”的方式“致良知”:“夫何思何虑?非不思不虑也。所思所虑一出于自然,而未尝有别思别虑也。”(《答南明汪子问》,《龙溪王先生全集》卷三)提出以“自悟”的方式“致良知”:“吾人本心,自证自悟,自有天则。握其机,观其窍,不出一念之微。率出之谓之尽性,立此谓之至命。”(《赵麟阳赠言》,《龙溪王先生全集》卷十六)在“致良知”的问题上,王畿反对人为努力,主张“以自然为宗”,从而强调了人的主体意识和自由意识。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黄宗羲在《明儒学案》中认为王畿“在师门之旨,不能无毫厘之差”,“悬崖撒手,非师门宗旨所可系缚”。而王畿对阳明心学的发展,也正是在这里得到集中的体现。
王阳明“良知说”的提出,意味着对程朱理学的反拨。“心即理”、“心外无理”、“吾心之良知即所谓天理”构成了王阳明哲学思想的核心。程朱理学中作为客观精神的“天理”,在王阳明那里则成了主观精神的“良知”。由于王阳明把“良知”作为其哲学体系的最高范畴,从而取代了“天理”最高的本体地位,打破了“天理”主宰一切的格局,高度肯定了人的主体意识和独立人格。而王畿在继承了王阳明“良知说”的同时,又在“良知”的本体和“致良知”的功夫上,提出了“以自然为宗”的思想,从而为中晚明文学思潮弘扬主体意识、张扬个性精神和倡导自然人性提供了理论依据。又据黄宗羲《明儒学案》:王畿“林下四十余年,无日不讲学,自两都及吴、楚、越、江、浙,皆有讲舍,莫不以先生为宗盟”[1]238。随着王畿的讲学活动,其“以自然为宗”的思想在当时产生了广泛深入的影响,从而有力地推动了中晚明文学思潮的兴起和发展。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王畿在对阳明心学“多所发明”的同时,“把当时思想解放的潮流发展到极端”[2]16。
二
唐宋派是在阳明心学,尤其是王畿思想影响下所形成的一个文学流派。在唐宋派形成之前的嘉靖十一年(1532),唐顺之与王畿就已经相识。据李贽《续藏书·佥都御史唐公》所述:“壬辰(嘉靖十一年)……时则王龙溪以阳明先生高弟寓京师,公(唐顺之)一见之,尽叩阳明之说,始得圣贤中庸之道矣。”[4]505从此之后,两人一直保持着密切的交往。据黄宗羲《明儒学案·襄文唐荆川先生顺之》:“先生之学,得之龙溪者多,故言于龙溪,只少一拜。”[1]599《明史》卷二百五之《唐顺之传》在述及唐顺之思想渊源时也说:“闻良知说于王畿,闭户兀坐,匝月忘寝,多所自得。”[5]1401在《荆川先生文集》中,尚存有《与王龙溪郎中》、《答王龙溪郎中》等信,推崇王畿“笃于自信,是故不为形迹之防;以包荒为大,是故无净秽之择;以忠厚善世,不私其身”(唐顺之:《与王龙溪郎中》,《荆川先生文集》卷五,《四部丛刊初编》本)。而在《龙溪王先生全集》中,也存有《与唐顺之》书二通,及王畿与唐顺之唱和诗如《永庆寺次荆川韵》、《秋杪偕唐荆川过钓台登高峰追惟往迹,有怀蔡可泉短述》、《万履庵偕其师荆川唐子南行,予送之兰溪,用荆川韵赠别》、《送唐荆川赴召》等。在《与唐顺之》一信中,王畿告诫唐顺之:“吾兄性根,原来畅达,矫惟抑情处,似涉安排,坦怀任意,反觉真性流行。”(《龙溪王先生全集》卷十)唐顺之去逝后,王畿写有《祭唐荆川墓文》,在文中回忆了与唐顺之的密切交往与深厚友谊,从中也可以看出王畿在哲学上对唐顺之的深刻影响:
自辱交于兄,异形同心,往返离合者余二十年,时唱而和,或仆而兴,情无拂戾而动无拘牵,或逍遥而徜徉,或偃仰而留连,或蹈惊波,或陟危巅,或潜幽室,或访名园,或试三山之屐,或泛五湖之船,或联袂而并出,……兄为诗文炜然名世,谓予可学,每启其钥而示之筌。兄本多能,予分守拙,谓予论学颇有微长,得于宗教之传,每予启口,辄俯首而听,凝神而思,若超乎象帝之先。尝戏谓予独少北面四拜之礼,予何敢当!(《龙溪王先生全集》卷十九)
王畿对唐顺之的影响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首先,唐顺之继承了王畿“以自然为宗”的思想,提出了“天机自然”的思想。黄宗羲在《明儒学案·襄文唐荆川先生顺之》中概括其哲学思想时说:“以天机为宗。”[1]599所谓“天机说”,构成了唐顺之最主要的哲学思想。那么,什么是“天机”呢?唐顺之在《与聂双江司马》中说:
尝验得此心,天机活泼,其寂与感,自寂自感,不容人力。吾与之寂,与之感,只是顺此天机而已,不障此天机而已。……天机即天命也,天命者,天之所使也,故曰天命之谓性。立命在人,人只立此天之所命者而已。白沙先生“色色信他本来”一语,最是形容天机好处。(《荆川先生文集》卷六)
在《明道语略序》中,唐顺之进一步解释说:
盖其酝酿流行,无断无续,乃吾心天机自然之妙,而非人力之可为,其所谓默识而存之者,则亦顺其天机自然之妙,而不容纤毫人力参乎其间也。(《荆川先生文集》卷十)
“天机”一语,见之于《庄子》,《庄子·天运》曰:“天机不张,而五官皆备。”《庄子·大宗师》亦曰:“其耆欲深者,其天机浅。”在《庄子》中,“天机”指的是人的天性。王畿在《水西别言》中,也提出了“天机常活”的思想:“见在一念,无将迎、无住著,天机常活,便是了当千百年事业,更无剩欠。”(《龙溪王先生全集》卷十六)在此基础上,唐顺之认为,“天机即天命也,天命者,天之所使也,故曰天命之谓性”。所谓“天机”,与王阳明的“良知”一样,指的是天赋于人的自然本性。这种本性是人本身先天所固有的,“自寂自感,不容人力”。不是人力所求的产物。故曰:“白沙先生‘色色信他本来’一语,最是形容天机好处。”作为天赋于人的本性,“天机”具有“自然之妙”。唐顺之认为,“吾心天机自然之妙,而非人力之可为”。要求学者“顺其天机自然之妙,而不容纤毫人力参乎其间也”。显然,唐顺之的“天机自然”与王畿强调的“自然之良知”是一脉相承的。
其次,唐顺之在王畿“以自然为宗”思想的基础上,提出了“顺此天机”的主张。王畿“以自然为宗”的思想体现在“致良知”的功夫上,反对以人为“思虑”的方式以“致良知”。因而,王畿在《图书先后天跋语》中指出:“良知本顺,致之则逆。目之视,耳之听,生机自然,是之谓顺。视而思明,听而思聪,天则森然,是之谓逆。”(《龙溪王先生全集》卷十五)受这一思想的影响,唐顺之在《中庸辑略序》中提出了对人的自然本性“顺而达之”的主张:
儒者于喜怒哀乐之发,未尝不欲其顺而达之。其顺之达之也,至于天地万物,皆吾喜怒哀乐之所融贯,而后一原无间者可识也。佛者于喜怒哀乐之发,未尝不欲其逆而销之。其逆而销之也,至于天地万物,泊然无一喜怒哀乐之交,而后一原无间者可识也。其机常主于逆,故其所谓旋闻反见,与其不住声色香触,乃在于闻见声色香触之外。其机常主于顺,故其所谓不睹不闻,与其无声无臭者,乃即在于睹闻声臭之中。是以虽其求之于内者,穷深极微,几与吾圣人不异,而其天机之顺与逆,有必不可得而强同者。(《荆川先生文集》卷十)
在唐顺之看来,儒与佛的区别,在“其天机之顺与逆”,儒者对于以“天机”为根本的“喜怒哀乐之发,未尝不欲其顺而达之”;而“佛者于喜怒哀乐之发,未尝不欲其逆而销之”。因而,唐顺之主张“只是顺此天机而已”,“顺其天机自然之妙,而不容纤毫人力参乎其间也”。不难看出,继承了王畿“以自然为宗”的思想,唐顺之以对“天机说”的倡导,表现出崇尚主体、顺应自然、反对束缚的思想。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唐顺之与王畿一样,对中晚明文学思潮具有导夫先路的作用。
三
在中晚明文学思潮中,另一位深受王畿影响的重要作家是徐渭。徐渭,浙江山阴人,与王畿同乡。据徐渭代王畿所作的《题徐大夫迁墓(代)》,徐渭之父徐鏓与王畿之父“本诚翁为姑之侄”。该文末署“表侄龙溪居士王畿”[6]638,可知王畿是徐渭的远房表兄。又据徐渭晚年自叙生平所作的《畸谱》,列为“师类”的人物有五,王畿名列其首,可见王畿是徐渭师事的人物。在《徐渭集》中,有《答龙溪师书》一札,与王畿商讨诗歌创作。《送王先生云迈全椒》一诗,则表现了徐渭为王畿送行时的依依惜别之情。《洗心亭》一诗,下注明“为龙溪老师赋池亭,望新建府碧霞池”[6]178。表现了徐渭对王畿的景仰之情。《次王先生偈四首》下注“龙溪老师”,可见是与王畿的唱和之作。其中第三首曰:“不来不去不须寻,非色非空非古今。大地黄金浑不识,却从沙里拣黄金。”[6]349表达的也是对于王畿哲学思想的理解与推崇。《继溪篇》下注“王龙溪子”,表明了徐渭对明代心学和宋代理学的不同态度。由此看来,王畿的心学思想对徐渭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首先,继承了王畿“以自然为宗”的思想,提出了“本体自然”的观点。在《读龙惕书》中,徐渭改造了其师季本的“龙惕说”,提出了自己的自然观:
甚矣道之难言也,昧其本体,而后忧道者指其为自然。其后自然者之不能无弊也,而先生复救之以龙之惕。夫先生谓龙之惕也,即乾之健也,天之命也,人心之惺然而觉,油然而生,而不能自已者也。非有思虑以启之。非有作为以助之,则亦莫非自然也,而又何以惕为言哉?今夫目之能视,自然也,视而至于察秋毫之末,亦自然也;耳之能听,自然也,听而至于闻焦螟之响,亦自然也;手之持而足之行,自然也,其持其行而至于攀援趋走之极,亦自然也;心之善应,自然也,应而至于毫厘纤悉之不逾矩,造次颠沛之必于是,亦自然也。……夫聪明运动耳目手足之本体,自然也,盲聋痿痹,非自然也,而卒以此为自然者,则病之久而忘之极也。夫耳目手足以盲聋痿痹为苦,而以聪明运动为安,举天下之人,习其聪明运动之为自然,而盲聋痿痹之非自然。至于其病之久而忘之极,犹且以苦者为安,非自然者为自然矣。……然则自然者非乎?曰,吾所谓心之善应,其极至于毫厘纤悉之不逾矩,造次颠沛之必于是,本自然也,然而自然之体不容说者也,说之无益于工夫也。既病人之心,所急在于工夫也,苟不容于无说,则说之不可徒以自然道也。惕之与自然,非有二也,自然惕也,惕亦自然也。[6]677~678季本提出“龙惕说”后,曾较为广泛地征求过王门诸子的意见,当时有的学者提出了不同看法。徐渭《读龙惕书》:“今之议先生者,得无曰,惕者循业发现,如论水及波,终非全体,随时执捉,如握珠走盘,反窒圆机。”[6]679这里的“议先生者”主要是王畿、邹守益等人。针对季本的“龙惕说”,王畿认为:“夫学当以自然为宗,警惕者自然之用。”从《读龙惕书》中,我们可以看到徐渭受到了王畿这一思想的影响。徐渭认为:“夫聪明运动耳目手足之本体,自然也”,“惕之与自然,非有二也。自然惕也,惕亦自然也”,而“工夫与本体何尝有二”?“龙惕”与“自然”在本体的基础上达到了统一。如果说,季本的“龙惕说”主张以“龙惕”主宰“自然”;那么,徐渭继承了其师季本的学说并吸收了王畿“以自然为宗”思想,对“龙惕说”加以发展,强调在本体基础上“龙惕”与“自然”的统一。
其次,王畿“以自然为宗”思想之于徐渭的影响,还表现在人格风范上。王畿在理论上对“以自然为宗”的倡导,体现在人格上则表现为对“狂者”风范的肯定和赞扬。王畿说:“狂者之意,只是要做圣人,其行有不掩,虽是受病处,然其心事光明超脱,不作些子盖藏回护,亦便是得力处。”(《与梅纯甫问答》,《龙溪王先生全集》卷一)他还说:“夫狂者志存尚友,广节而疏目,旨高而韵远,不屑弥缝格套以求容于世。其不掩处虽是狂者之过,亦其心事光明特达,略无回护盖藏之态,可几于道。”(《与阳和张子问答》,《龙溪王先生全集》卷五)在王畿看来,所谓“狂者”应该具有蔑视世俗、反叛传统的高远志向和独立人格,以及真率自然、光明磊落的宽广胸襟和个性精神。王畿对“狂者”风范的肯定和赞扬,对徐渭的人生态度和人格风范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徐渭在《自为墓志铭》自叙自己的为人时说:“渭为人度于义无所关时,辄疏纵不为儒缚,一涉义所否,干耻诟,介秽廉,虽断头不可夺。……渭有过不肯掩,有不知耻以为知,斯言盖不妄者。”[6]639这种“疏纵不为儒缚”、“有过不肯掩”的人格风范在徐渭的人生态度、文艺创作等方面都得到充分的体现,兹举《醉中赠张子先》为例:
月光浸断街心柳,是夜沿门乱呼酒,猖狂能使阮籍惊,饮兴肯落刘伶后?此时一歌酒一倾,燕都屠者围荆卿,市人随之俱拍手,天亦为之醉不醒。回思此景十年事,君才高帽笼新髻,只今裹装走吴市,买玉博金作生计。博物惟称古张华,况君与之同姓字,剡笺蜀素吴兴笔,夏鼎商彝汲冢籍。紫贝明珠大一围,玉琴宝剑长三尺,市门错落散若星,游客往来观以箦。有进焚香出苦茗,过客垂綦敛方领,主人握管向客传,彩毫落纸飘云烟,苍鹰搏凤摆赤血,老且嚼带流清涎。张君本是风流者,兼之市物称儒雅,不但朝朝论古今,还宜夜夜传杯斝。方蝉子,调差别,中年学道立深雪,如鱼饮水知寒热。自知喜心长见猎,半儒半释还半侠,索予题诗酒豪发,与剑同藏龙吼匣[6]123。
这首诗即通过对张子先的描写,表现了徐渭真率自然、“不为儒缚”的人格特点,“半儒半释还半侠”其实正是徐渭自己人格的真实写照。而徐渭身上所体现出来的蔑视世俗、率真任性、反叛传统、张扬个性的狂狷人格无疑是中晚明时期个性解放精神的典型写照。
四
《牡丹亭》、《三言》和公安派的出现把晚明文学思潮推向高峰,《牡丹亭》的作者汤显祖、《三言》的编辑者冯梦龙和公安派的代表袁宏道都受到同一个人的影响,那就是李贽。李贽的思想渊源是复杂的,但对其思想影响最大的人物无疑是王畿。
关于李贽的师承关系,黄节在《李氏焚书跋》中叙述说:
卓吾学术渊源姚江。盖龙溪为姚江高第弟子,龙溪之学一传而为何心隐,再传而为卓吾。……其叙龙溪文录则曰:“先生此书前无往古,今无将来,后有学者,可以无复著书矣。”夫卓吾以孔子之是非为不足据,而尊龙溪乃至是。由是言之,亦可以知卓吾所学从来矣。[7]245
而李贽自己在《储瓘》中的叙述与黄节不尽相同:
心斋之子东崖公,贽之师。东崖之学,实出自庭训,然心斋先生在日,亲遣之事龙溪于越东,与龙溪之友月泉老衲矣,所得更深邃也。[8]488
根据黄节的记载,李贽之师是何心隐;而据李贽的自叙,其师则为王襞。尽管这两条记载在李贽之师的问题上不尽一致,但有一点是完全相同的,那就是不论是李贽的自叙,还是黄节的记载,李贽是王畿的再传弟子和学术传人。又据有关文献,李贽曾两次当面聆听过王畿的教诲。据李贽的友人僧深友说:“癸未之冬,王公(王畿)讣至,公(李贽)即为告文,礼数加焉,不待诏也。忆公告某曰:‘我于南都得见王先生者再,罗先生(罗汝芳)者一,’……自后无岁不读二先生之书,无口不谈二先生之腹。”[7]115后来李贽在回忆和王畿见面的情景时说:“余小子所以一面先生而遂信其为非常人也。虽生也晚,居非近,其所为凝眸而注神,倾心而悚听者,独先生尔矣。”[7]113
在《复焦弱侯》中,李贽表达了对王畿及其学说的信服与推崇:“世间讲学诸书,明快透髓,自古至今未有如龙溪先生者。”[7]42出于对王畿的敬仰与崇拜,李贽对王畿的学术著述及为关注。他曾经致书友人:“龙溪先生全刻千万记心遗我,……如王先生字字皆解脱门,即得者读之足以印心,未得者读之足以证人也。”[7]44当李贽得到王畿文集之后,为之作序,对之予以高度的评价:“盖先生学问融贯,温故知新,若沧洲瀛海,根于心,发于言,自时出而不可穷,自然不厌而文且理也。而其谁能赘之欤!故余尝谓先生此书,前无往古,今无将来,后有学者可以无复著书矣,盖逆料其决不能条达明显一过于斯也。”[7]110万历十一年(1583)王畿去世,李贽作有《王龙溪先生告文》,对王畿在阳明心学的传播和发展上的贡献进行了高度的评价:
吾闻先生少游阳明先生之门,既以一往而超诣;中升西河夫子之坐,遂殁身而不替。……遂令良知密藏,昭然揭日月而行中天;顿令洙、泗渊源,沛乎决江、河而达四海。非直斯文之未丧,实见吾道之大明,先生之功,于斯为盛![7]112~113在这篇《告文》中,李贽多次深情地感叹“我思古人实未有如先生者也”,“今先生既没,余小子将何仰乎?”对王畿的敬仰与崇拜之情,溢于言表。
首先,在王畿“以自然为宗”思想的基础上,李贽对自然人性进行了大力的提倡。作为“以自然为宗”思想在人性学说上的体现,王畿所提出的“自然之良知”强调的即是人的真实自然本性。因而,王畿反复强调所谓“真性”:“真性流行,始见天则”(《书见罗卷兼赠思默》,《龙溪王先生全集》卷十六),“从真性流行,不涉安排,处处平铺,方是天然真规矩”(《池阳漫语示丁惟寅》,《龙溪王先生全集》卷十六)。在王畿所提倡的“自然之良知”和“真性流行,始见天则”思想的基础上,李贽提出了著名的“童心说”:
夫童心者,真心也。若以童心为不可,是以真心为不可也。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复有初矣。[7]91~92
这里的所谓“童心”,实际上是指人先天固有的、未受外界影响的自然人性。李贽在《孔融有自然之性也》提出:“自然之性,乃是自然真道学也。”[7]87正是出自于对“童心”这种自然人性的强调,李贽指出:“《六经》、《语》、《孟》,乃道学之口实,假人之渊薮,断断乎其不可以语于童心之言明矣。”[7]93表现出强烈的离经叛道精神。
其次,继承了王畿“以自然为宗”思想,李贽提出了“以自然之为美”的主张:
盖声色之来,发于性情,由乎自然,是可以牵合矫强而致乎?故自然发于性情,则自然止乎礼义,非性情之外复有礼义可止也。惟矫强乃失之,故以自然之为美耳,又非于性情之外复有所谓自然而然也。故性格清彻者音调自然宣畅,性格舒徐者音调自然疏缓,旷达者自然浩荡,雄迈者自然壮烈,沉郁者自然悲酸,古怪者自然奇绝。有是格,便有是调,皆情性自然之谓也。莫不有情,莫不有性,而可以一律求之哉!然则所谓自然者,非有意为自然而遂以为自然也。若有意为自然,则与矫强何异。故自然之道,未易言也。[7]123~124
王畿在论及“性”与“情”关系的时候说:“性情者,心之体用”(《书顾海阳卷》,《龙溪王先生全集》卷十六),“性者,心之生理,情则其所乘以生之机”(《遗徐紫崖语略》,《龙溪王先生全集》卷十六),认为人的情感是建立在其本性基础之上的。“情归于性,是为至情”(《答王敬所》,《龙溪王先生全集》卷十一),发自于人的本性的情感,就是“至情”。继承了王畿“以自然为宗”和“情归于性,是为至情”的思想,李贽认为,“声色之来,发于性情,由乎自然”,“言出至情,自然刺心,自然动人,自然令人痛哭”[7]132,只有建立在人的本性基础之上的情感,才能产生动人的效果。同时,李贽认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情性:“莫不有情,莫不有性”,“夫道者,路也,不止一途;性者,心所生也,亦非止一种已也”[7]81,应该尊重人的个性,而不“可以一律求之”。“有是格,便有是调,皆情性自然之谓也”。不难看出,崇尚自然、反对矫强、尊重个性构成了李贽“以自然之为美”的基本精神。
[1] 黄宗羲.明儒学案[M].北京:中华书局,1985.
[2]嵇文甫.晚明思想史论[M].北京:东方出版社,1996.
[3]王守仁.王阳明全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
[4]李贽.李贽文集:第四卷[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
[5]张廷玉,等.明史[M].北京:中华书局,1997.
[6] 徐渭.徐渭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3.
[7]李贽.李贽文集:第一卷[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
[8]李贽.李贽文集:第四卷[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
I206.2
A
1001-4799(2012)01-0033-06
2011-09-10
湖北省教育厅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资助项目:2009 Y 005
宋克夫(1955-),男,湖北武汉人,湖北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元明清文学研究;金霞(1977-),女,湖北武汉人,湖北大学文学院2011级博士研究生。
熊显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