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道部“误伤”张艺谋？

为铁道部拍一部宣传片难吗？

——那要看对谁。摆在张艺谋面前就不难。

对甲方铁道部来说，这也不是多大的事情。一部5分钟的短片，不过是他们另一个庞大宣传计划的一小部分而已。他们唯一的准则是：一定要找导演张艺谋。

张艺谋答应了。那是2009年9月9日的事，很平常的一天，很平常的合作。

随后，也如圈内惯例，经由中间机构——北京新时刻影视文化发展有限公司（下称“新时刻”）——商业运作，这部宣传片开始按双方熟识的模式丰满起来。虽然其间双方偶有意见不合，但始终未偏离既定的轨道。

2012年6月，这个已经完成很久，但在外界始终默默无闻的宣传片，经审计署披露后，引发超强关注。一时间，漩涡卷进了已经够烦心的铁道部与张艺谋，甚至意外引发腐败大案，牵出“甲乙丙丁”。

铁道部要请张艺谋导演一部宣传片，结果，鬼使神差，时代——这个最大的导演——拍出一部自己的影像志来。

点将张艺谋

6000亿，一年。这是2009年铁道部的投资计划。

当时的铁道部，正在迎来一个巅峰时刻。“四万亿投资计划”的近四分之一要投入铁路建设。世界上最快的列车已在京津两地穿行，时速高达350公里，而更高速的列车正在研制中。

巅峰的速度当然需要巅峰的记录，是拍部反映铁路成就的宣传片的时候了。

对铁道部原部长刘志军而言，他主持铁道部工作期间，最大的项目就是高铁建设。铁道部运输局原局长张曙光则紧跟刘志军，运输局成为推动高铁发展的主要部门，权力很大。“这部宣传片重点在于拍摄刘担任部长后，中国在高铁等领域的发展”，据《财经国家周刊》报道，“运输局获得了这部宣传片的主导权。”

围绕着铁道部“宣传口”，当然有自己的生态链。铁道部当时就有十几家关系比较密切的广告代理公司可选，如凤凰金龙传媒、永达传媒、奥神传媒、赛迪投资等。铁道部外宣业务常会找这些公司承揽，包括拍攝宣传片。

不过这次不同。知情人士向本刊记者透露，“铁道部时任主要领导，点名要求让张艺谋做。”

中介公司新时刻也适时出现。凭借多年关系，它当时很容易就可以请到张艺谋参与。于是，一切未经招投标，铁道部与新时刻，新时刻与张艺谋，两份合同落地生根。

这时候，在铁道部宣传处任职，主要负责审核列车上杂志工作的陈宜涵，也加入到这个项目中，成为重要参与者。而她的丈夫刘瑞扬，当时任铁道部装备部车辆验收处处长，并在之后，短暂担任北京铁路局副局长一职。这对夫妻在这部宣传片中的离奇贪腐故事则是后话。

所有的环节都已打通，偶然抑或必然，这些人和机构，由此开始与这部宣传片紧紧相连。

铁道部曾想下一盘很大的棋

外人不知，在这部宣传片开始运作之前，一个宏大的“立体宣传计划”已然成型，5分钟宣传片只是其中一枚棋子。

据铁道系统内部人士向本刊记者透露，当时铁道部计划了一个全方位宣传方案。除了这部指定由张艺谋导演的宣传片外，还将出版图书、发表长篇报告文学、制作歌曲以及拍摄电影。

《和谐铁路之歌》就是这个计划的一部分，2010年5月，这首歌在央视音乐频道播出。一位当时参与其中的铁路文工团工作人员向本刊证实，这首歌确是铁道部宣传计划的组成部分，“那时候受铁道部政治部宣传部委托，搞和谐铁路建设（宣传）”。

2010年6月11日，一篇赞扬中国铁路事业的报告文学出现在中央大报上。整整两个版篇幅刊登了《闪着泪光的事业——和谐号：“中国创造”的加速度》的长文，并在头版列出醒目导读。

据上述内部人士透露，当时一部关于铁路事业的电影也已经到了立项阶段。但2011年2月，刘志军因为严重违纪问题被立案调查，电影计划也随即夭折。

这部宣传片则比较幸运，赶在这之前制作完成。2010年12月份，5分钟的宣传片得以在2010 年第七届世界高铁大会开幕式上播放，与会的外宾们盯着画面，满眼所见是高速列车不断穿梭来回。

这部宣传片，最终花去1850万天价。至于其他的宣传项目，目前尚不知花费几何。

1850万，就是冲着张艺谋来的

5分钟的宣传片，1850万的投资，以及张艺谋最终获得250万税后收入——这是一组日后让人们大跌眼镜的数字，如网友所说，“1850万元，足够再拍4部《舌尖上的中国》，够拍两部《失恋33天》了，而到了张艺谋手里，仅够不足5分钟的宣传片。”

但对当时的铁道部而言，这些他们并不在意。在看到新时刻公司出示的张艺谋亲笔授权书后，铁道部迅速和新时刻签订了合约。

铁道部政治部宣传部的一位主管负责人事后向新华社记者透露，铁道部花费1850万元拍宣传片，就是冲着张艺谋来的，不然不会支付那么多钱。

2010年1月，新时刻与张艺谋签订了劳务合同。

若按照正常操作，一个5分钟的宣传片，本不用这么多钱的。《南方都市报》请业内人士根据最终铁道部的5分钟成片估计，短片的制作成本只需要花费55.5万元就已足够。

但答应执导这部宣传片的张艺谋，当时似乎并没有去了解整部片子的投资计划。事后他向新华社记者表示，自己当时并不知道新时刻与铁道部签订的那份合同，也不知道当时这部片子会花那么多钱。他只是清楚，自己最终可以拿到税后250万的导演费。

这笔导演费是否如网友诟病的，太多了？

据2010年媒体报道，张艺谋当时拍摄电影的导演费一般在1500万到2000万之间。若以他签约前不久上映的《三枪拍案惊奇》为例，90分钟的电影，2000万酬劳，平均每分钟的导演费为23万。而这部最终5分钟的宣传片，每分钟的导演费则达到50万，确实不低。

条件谈好，协议签署，张艺谋便开始按照自己“以往惯例”操作。

“我并不可能为这个宣传片投入百分百的时间。”张艺谋事后接受新华社记者采访时说，自己只能在前期的创意阶段和后期的剪辑阶段提出意见和建议。“但并不是每一次的修剪，都让我看。”

这并非他首次为政府部门执导宣传，“印象系列”大型实景演出就是不少地方的宣传名片。

商业化大片以及与政府合作可谓张艺谋这些年的两大经营模式。从2002年的《英雄》开始，他就摆脱了以前追求艺术化创作的路线，彻底拥抱商业；而如“印象系列”这些与政府部门商业化的合作，成为其非常清晰的另一条路线。这条路线，到了2008年，借助执导北京奥运会开幕式，也将张艺谋的声望推上巅峰。

全片“跑火车”背景下的交锋

旭日初升，阳光经由远处的山峦，向北京城市上空移动，经过天坛，一直照射到航拍的北京南站。然后，画面中便开始跑起了火车——一列又一列……这是宣传片最终版的开头样子。

而火车呼啸画面的背后，是张艺谋与铁道部的两次交锋，一次关于内容，一次关于是否署名。

为了这部“跑火车”的宣传片，铁道部召开了好几次创意会。张艺谋曾在会上提出建议，通过一个感人的故事，串联整个片子，进行一种人性化的讲述。但这个意见最终未被采纳。铁道部希望在片中穿插大量有关铁路建设成就的数据，但这些是无法用画面来表现的，最终只能在一列列跑动的火车画面下方，添加了大量的字幕来叙述：

“日均开行1000列以上‘和谐号高速动车组列车”——这句字幕出现时，一辆白色的动车，正迅速钻进一段黑黢黢的隧道；

“运行高速度，安全高可靠，服务高品质”——这行字幕开始于两位外国年轻人望着车窗外的那一刻。

“这是个不太完美的地方”，张艺谋接受新华社记者采访时说。但这一次，他没有像拍摄电影时那样，坚持自己的主导地位，他选择了妥协，让那些文字内容和数据——“就是我们所谓的丰功伟绩吧”，说到这个词时，张艺谋不禁笑了一下——成为了宣传片的主导。

署名之争

第二次交锋在于是否署名。

“我的初衷，当时和新时刻谈的时候，我是不太想署名”，张艺谋说，当时自己一直在對新时刻口头强调这件事情。

据张艺谋介绍，他最后一次看片是在剪辑台上，当时已经处于一种“准完成片”的状态——他说，最终的成片他没有看。

很有可能，“导演张艺谋”这五个字是在宣传片制作的最后阶段，被制作方加上去的。张艺谋说自己对此一无所知。

作为制作方的新时刻本不该这么做的，张艺谋可是他们的老朋友了。这家在“天价宣传片”事件中为公众所熟知的影视制作公司，成立于2007年3月，法定代表人张震燕，注册资本50万。

从1992年担任张艺谋执导的《秋菊打官司》的副导演开始，张震燕与张艺谋的合作足有20年历史。其间，张震燕也拍广告，包括一些城市宣传片。这些城市宣传片中，有的也曾与张艺谋合作。

但在铁道部与新时刻的协议中，前者要求后者委托张艺谋任导演，亲自完成拍摄创意文案、指导拍摄制作、完成编辑剪辑工作，并在片中署名“导演张艺谋”。

“今天我的助手给我传来新时刻公司跟铁道部的一些协议的部分东西，我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一个合同。这合同上说我应该署名导演。” 7月29日，张艺谋表示刚刚知道这份协议的内容，跟2011年1月自己与新时刻签订的补充协议内容是矛盾的，“新时刻的补充协议中第二条，说了我是不希望署名，不希望我的姓名出现在宣传上” 。

“2011 年的一天，有朋友告诉导演（张艺谋），说高铁车厢公开播映了宣传片，片头有很醒目的‘张艺谋导演五个字。”张艺谋的助理庞丽薇事后对媒体表示，当时张艺谋立即找到制作公司，询问此事，“制作公司过了几天答复导演，说铁道部答应尽快替换，但据导演所知，一直未拿下署名。”

两次交锋下来，最终的结果是张艺谋在内容上向铁道部妥协了，而中介新时刻公司在署名问题上向铁道部妥协了。那时候，他们很难想到日后这5分钟短片，还有那五个字会引发轩然大波。

审计署和网友都看不过去了

2011年，审计署人士意外找到张艺谋。对方要求张提供参与这次铁道部宣传片的所有合同证据，“现在回想，估计与该片投资额流向有关。”张艺谋说。

他猜得不错。

当时审计署正在对铁道部的2011年度预算执行情况和其他财政收支情况进行审计。结果，他们发现了这部未按规定进行招标的“天价宣传片”。

2012年3月下旬，根据审计结果，审计署发了一份《关于铁道部投入巨资拍摄<中国铁路>宣传片未达预期效果》的函到铁道部，随即铁道部组织专人调查。

最近两年，中央部门公开“三公经费”的力度越来越大，而张艺谋为铁道部制作宣传片也正是这两年的事情。

6月27日，审计署公布了中央部委及多家央企2011年的审计报告。铁道部的这则“天价宣传片”问题就位列其中：“2009年至2010年，铁道部在未按规定公开招标的情况下，投资1850万元制作中国铁路宣传片，未达到预期效果。”

虽然尚不能确定审计署是如何推论宣传片“未达到预期效果”，但这则新闻和之前极少关注的5分钟短片迅速在网络上传播，因制作粗糙甚至简陋，招来板砖无数。

导演邵攀接受《郑州晚报》采访时说，“这东西在业内算中低档水平，就是车开来开去，画面水平很低，当然张艺谋不一定就能拍得比这好，但画面不至于这么没质感，应该是接单后外包的。”

国家行政学院教授竹立家则更为关注政府消费中存在的问题，因为按规定，政府采购，单项金额达120万元以上的，须公开招标。

竹立家认为，这次未经招标的“天价宣传片”事件，从根本上暴露出政府在宣传资金等财政支出上：一是预算不够细化，政府报给人大审议的预算里只有“类”和“块”，而真正体现资金流向的“项”和“目”基本没有。二是预算外资金太多，资金的体外循环过多。

张艺谋罕见直面媒体

2012年7月29日，在一间颇为宽敞，布置极为简单的房间里，穿着蓝色短袖T恤的张艺谋，接受了新华社记者的专访。他手中拿着合同、完税证明等文件，回溯了从2009年9月9日到现在的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