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漫基地下的什么蛋?
2012-04-08方澍晨
方澍晨
“三亚动漫基地获财政扶持,两项目总投资近10亿 。”
“贵州省投资规模最大的动漫产业园,总投资23亿元,其中动漫产业基地近200亩。”
“天津滨海新区国家动漫产业综合示范园将于年底建成,计划3年实现收入过100亿元。”
直到最近两个月,类似的消息仍不断闯入张啸的视线。这股曾让他满怀希望的动漫基地建设大潮始于几年前,如今已蔓延到更多的城市,每一处都充斥着炫目的大数字。至2010年底,中国成立各级动漫产业基地超过40个,还有50多个城市宣称要建设中国的“动漫之都”或“国家动漫产业基地”。
如今,离开动漫行业近两年的张啸看到这些消息已毫无感觉。不过,来自这些新兴基地的邀请信,仍在源源不断地涌向动漫圈。
中国动画=加工公司?
“您好,我是xx开发区驻京办的工作人员,想和您谈一下合作。只要您在我们工业区注册一家关联公司,不要求实地办公,基本户可以开在北京,即可享受我们的各项优惠政策……”
“我每天都要收到好几个这样的信息,什么地方的都有。”9月13日下午,在北京798艺术区的一间工作室里,独立动画导演皮三向本刊记者展示了某地开发区前一天发来的邀请。
据称,这些邀请从2006、2007年开始出现,并日趋密集。出于到各地开分公司很难招到足够人才的考虑,加之深感这行业并不需要铺那么大摊子,皮三对此完全不予考虑。
不过追溯到6年前,当类似一大堆优惠条件摆在面前时,张啸动心了。当时,张啸在北京经营一家有十多名员工的多媒体艺术设计公司,接一些电视台栏目包装及广告制作的活儿,也跟电视台合作做过一些小短片。
中国原创动漫一度出现过不少优秀作品,如《黑猫警长》、《葫芦兄弟》等。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以来,中国动画公司却始终停留在尴尬的位置,基本上就是加工公司的代名词。
2010年5月,“股神”巴菲特曾在公司全球股东大会上播放一部叫《巴菲特神秘俱乐部》的动画小短片,制作这部动画片的就是一家名为幸星的中国动漫企业。然而,该公司目前每年90%的收入都是来自代工外包。
“都是客户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到2006年,张啸大学毕业进入动画行业已经好几年,收入过得去,却总有些壮志未酬的感觉。而他做原创的梦想,也一直受制于缺乏资金的现实。
就是在那段时间,他发现电视和网络上有关动画基地的新闻越来越多了。这些基地位于全国各地,都抛出了许多很有诱惑力的橄榄枝。
每分钟奖3000:基地初兴
不久,一家长期客户找上门来,提出要收购张啸的公司,扩充人马后去江苏常州开公司。
当时,常州动画产业基地的发展已相对成熟。2004年国家一部委下发《关于发展我国影视动画产业的若干意见》后,国内动漫企业如雨后春笋般兴起,常州也成立了动漫产业发展领导小组。同年,常州争取到名额,成为国家广电总局首批9个国家动画产业基地之一。
从常州动画产业基地申请、筹建,到2006年10月出任基地管委会主任,蒋献国一直在基地工作。那几年,他和同事的主要工作就是在网上发布信息,承诺房租减免、税收优惠等政策,寻找全国各地的动漫公司入驻基地。这种被业内称为“补贴、房子、电脑”的“老三样”,长期以来一直是各个基地吸引企业入驻的法宝。
当时,摆在张啸面前的优惠条件除了三年内减免房租和税收外,还包括:在省级以上电视台播出就可以拿到补贴,在中央台播出的三维动画片,每分钟可拿到3000元补助。此外,如果经过专家组评审、市项目评审小组批准而成为地方重点项目,還能得到一笔前期扶持。
张啸觉得这也许是个做原创的好机会,满怀期待地答应了。他所在公司的全部员工,加上收购方一共三四十人浩浩荡荡到了常州注册公司,入驻位于新北区的常州动漫基地,“当时我们所在的那栋楼里,都是动画公司”。
事实上,补贴并不是常州独有的。2006年4月,国务院办公厅转发财政部等部门制定的《关于推动我国动漫产业发展的若干意见》,首次从国家层面明确提出发展动漫产业。文件中将动漫中小企业纳入“科技型中小企业技术创新基金”资助范围,并享受有关所得税、增值税的优惠政策。动漫基地的发展由此进入高速增长期。
上海、天津、杭州和南京等多个城市都设置了专门的“播出奖励”,基本与常州类似:地级市以上播出的二维动画奖励500元/分钟,三维1000元/分钟,上限100万元;央视播出则在此基础上翻倍,上限200万元。例如杭州高新区就规定,区财政每年安排2000万元专项扶持资金,“还给予在中央电视台播放动画片每分钟以2000元补助,杭州市政府再奖1000元。”而一些省市为了吸引动漫公司,甚至上限不封顶。
不仅如此,2007年出台的有关政策规定,各级电视台在17—19点这一黄金时段内必须播放国产动画片。在接下来的两年时间里,张啸和同事们一直埋头工作,制作了两部动画。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金融危机来了。由于资金链出现问题,公司只好宣布解散。尽管基地一直在帮助申请贷款、接订单等,但等张啸等人离开时,“整栋楼基本都已经空了”。
“公关”:电视台才是老大
2008年5月1日,一则新政在全国执行:各级电视台播出动画片的时间延长到17—21点;在播出的总数量上,国产片与引进片的比例不低于7:3。一系列密集政策出台,新的动漫基地不断涌现。有官员公开表示,中国动漫产业“迎来了历史上最好的发展时期”。
这些消息,多少让张啸重新燃起期待。回北京略作休整后,他看到无锡国家动画产业基地招商的消息——当地从2005年开始建设产业园区,到2009年底已有180余家动漫相关企业,注册资本超过11亿元,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
张啸卖了老家的房子,和同学凑了100万元,到无锡注册公司,招了十来名员工。随后,这支新团队开始做一部古代寓言题材的片子,“这种内容是我们擅长的,而且播出时方便些”。
具体播出时怎样“方便”,张啸也说不清楚。而北京电影学院动画学院副教授陈廖宇则观察到各地政府对题材的偏好,他对本刊记者说,“很多地方政府拍反映当地故事的片子。比如宁波会做戚继光,安源拍安源煤矿闹革命,两年前沈阳拍《雷锋的故事》,还有很多比较小的城市会出几百集讲当地一座山,一间庙。”
而通过与无锡基地同行们的聊天,张啸吃惊地发现,动画片要进电视台是有“门槛”的,“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播出的”。
“基地规定片子拿补助的重要条件是能上某级电视台,导致电视台都被宠坏了,除了喜羊羊等几部外,要在它那儿播还得倒给它钱。”动画导演皮三也告诉本刊记者,“本来只要做好产品,面对市场,现在变成没关系很难成功。”
一位业内人士对媒体称,电视台扼住了电视动画片整个传播体系的咽喉。很多动漫公司的操作手法是,只要电视台同意播出,拿到手的补贴与电视台分账,而且是电视台拿大头。“央视的版权费就先别想了,能让播就是万幸,地方卫视第一轮,还收点版权费,第二轮就只有贴片广告,到第三轮,就免费播了。”事实上,即便是热门动画片《喜羊羊与灰太狼》也逃不过这种命运,其电视版权费用只占到总收入的30%。
据其介绍,在中国,电视动画片有两种交易模式。一是动画片无偿供电视台播出,换取一定时间的贴片广告,《聪明的一休》和《铁臂阿童木》都是此类的典型。另一种是买片,电视台以不同的价格购买动画片的播映权。电视台制播分离后,价格和模式没有太大变化。每分钟投入几千甚至上万元的动画片,往往以几百、几十元的价格卖给电视台,甚至免费倒贴给电视台都不一定播出。双方交易的过程也往往显得滑稽而悲壮:“电视台说,我给你提供一个播出平台,也不会给你钱。动漫公司则说,那我就播吧,你也别太在意我的质量。”
国外动画片的收入模式往往是1:2:9,即投入100元做片子,电视台或影院购买版权的费用就能收回成本;图书和音像销售能赚到2倍于成本的钱;衍生品销售则能收回9倍于成本的钱。“在国内,能把1弄回来就不错了。”据不完全统计,目前国内85%的动漫公司都处于亏损。
而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挣钱的动画片,电视台都想播。现在人家不愿意播是有道理的,因为你的东西不够好。”上述业内人士说。
政策“就像一条江,很多人会去截流”
2010年年初,张啸的片子制作完成时,100万元也花得差不多了。春节前后,他正在考虑如何把片子卖给电视台时,基地的一则新政策彻底粉碎了他的希望:从这年开始,无锡基地从之前的普惠制转为“扶优扶强”。具体包括:要拿到补贴,片子需要在更高规格电视台、更好的时段播出,对企业的年销售额也有了要求。
更致命的打击是:之前注册资本达到100万元即可享受优惠,此时这一门槛被提高到了300万。而创意产业的“忧”与“强”如果只从注册资金,或当下能否播出判断呢?理论上有两条路:增资或者关门。对张啸来说,只剩下后者。
官方数据显示,2006—2010年张啸辗转于两个动漫基地期间,中国动漫企业数量由1400家增长到8360家,从业人数由6.2万人增加到33.4万人,电视动画生产分钟数也由8.2万分钟增长到22万分钟,“中国已取代日本成为世界第一动画生产大国”。
然而,廉价的成本、丰厚的奖励加上政策的扶持,令很多行外人都突然对动漫产生兴趣。这些以争取奖励拿补贴为目的的动漫公司,其作品却多是粗制滥造。“产量超过日美,领导听了很高兴。逼它做分钟数,拿政府补贴,误导了企业,烂片做了很多。” 常州动漫基地管委会主任蒋献国曾这样告诉媒体。
一家房地产企业老总甚至和朋友玩笑说:“我建了多少房子,想见个区长都见不到,现在做动漫就花了2000万,领导都见得差不多了。”此外,基地的优惠期有年限,这也使得一些企业成为候鸟,更有企业在不同的基地间搬家,一事无成,只为享受各种优惠。
陈廖宇表示,国家扶持是“可遇不可求”的。“哪个行业有国家给的好处,就有一群人涌上去。就像一条江,很多人会去截流。”据他了解,甚至有公司借着做动漫的名义搞房地产,或者以做培训基地、动漫游乐园等名义要土地。“很多公司通常只做几十集这样的片子,却会以至少几百集的制作计划向地方政府要奖励”。
放弃和希望:1000亿元都低估了
如今,张啸回到北京,在一家游戏公司工作。他以前的朋友这几年也大多转了行,“我们在北京做动漫的这些人里,没听说有谁拿到过补贴。”皮三则把目光投向了网络,“传统平台被封死了。”
以《魁拔》制作方北京青青树动漫为代表的一些公司则转向了电影市场。按照制片人武寒青的逻辑,“迪斯尼就是先做电影,电影足够好后做电视动画,然后做授权销售,也就是衍生品。”而在陈廖宇看来,“这几年动画电影多了,相对而言影院环境公平得多。只不过,这些电影几乎没一部是哪个基地的公司出的。”
“从商业模式的角度来讲,动漫相当不错。”幸星数字娱乐总裁助理郑斐表示,动漫的魅力在于一部经典作品可以无限次重复播放,比如《猫和老鼠》至今都是动画频道的座上客,这些动漫形象可以坐收衍生品的价值,这才是真正的金矿。业内盛传中国动漫市场有1000亿元规模,郑斐却认为这个数字有些低估了,“80多岁的小熊维尼就贡献了几十亿美元”。
眼下,身为北电副教授的陈廖宇有一间动画工作室,不过他并不建议自己的学生创业,“所有靠自己奋斗的都特困难”。与张啸的感受一样,陈廖宇说,“每年号称这么多的政府扶持,我那么多年轻学生,有想法的人,畢业创业时也都没得到过一分钱扶持。”
不过,陈廖宇还是努力为自己找到了一点信心和希望:他觉得这几年的情况可能“起到过滤器作用”,因为“不吃政府还在做的,绝大部分是真的热爱动漫,这也算是积累了一些人才。将来一旦市场变化,(这些人和这行业)也许就起来了”。(应采访对象要求,张啸为化名;实习生刘骏瑶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