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暴雨24小时

张恒薛 田张帅

09 : 18

由北京西开往涞源的Y595次列车，在沉闷、阴暗的空气中缓缓开动了。按照预定的时间表，他们将在下午1点46分到达终点。

媒体人周晖原本就计划好，和一些大学老师到房山去，考察云居寺里的石经、石碑、碑帖等内容。她还带上了自己那12岁的女儿。他们不知道，当时在房山一些地方，雨已经开始下了起来。

此时的微博上，一切正常，人们还在讨论着美国科罗拉多州“蝙蝠侠”电影首映场发生的枪击案。

11 : 00

作家余戈被潮湿闷热的天气弄得有些不耐烦了。他发了条微博“求雨”：“这场传说中的暴雨怎么还不来呢，闷热得人着急！”

虽然许多人没有看到气象局发的预警信息，但他们通过各种方式了解到，今天北京有暴风雨。而北京市国土资源局已经联合气象局发布了地质灾害黄色预警信号。

13分钟后，余戈更新了微博：好了，雨终于来了。他这条微博下面，评论寥寥。今年北京的雨水，本来就不少。

Y595次列车开始遇到了麻烦。11点左右，它运行到房山区三合庄时停了下来。车厢广播里说，前面雨势太大了，需要临时停车。

12 : 30

晚上七点半萧敬腾要在五棵松体育场开演唱会。此时，他开始担心北京的这场雨会把他的歌迷堵在去演唱会的路上。12点44分，他在转发昨天的演唱会预告微博时，特意提醒歌迷们要提前出门：“今天下雨又塞车～北京的朋友～吃完中饭～向五棵松前进。”按照计划，他的演唱会将在19点30分左右开始。

人们都没把这场即将到来的大雨当回事儿。也许周晖的女儿是个例外。他们在房山区的小荷人家餐厅吃饭时，雨已经下了好一会儿了。看到餐厅外的河水正慢慢涨起来，孩子很担心，这样下去，岸上的鸡和小狗会遇到危险。她去给妈妈说，周晖特意去问了老板，老板说会把它们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去。可孩子心里，还在记挂着它们。

13 : 50

暴风雨赶到了北京市通州区。闷沉的雷声，在空中炸响，势不可挡的大风随即赶来。一处1200平方米的建筑工地被大风摧毁，超过70米的墙壁在狂风中坍塌，棚顶上的彩钢板，被大风挟持到空中，又抖落下来，砸到临近的厂房以及市民，3人受伤，2人当场遇难。

北京市119消防指挥中心接到的社会救助和抢险救援电话，开始多了起来。

周晖和她同行的朋友们已经到了云居寺。外面的雨并没有太多地影响到他们的心情，周晖不得用苹果手机拍摄寺里的碑文、土炕等古物，发到自己的微博上。偶尔会有一两个网友回复她，夸赞景色之美，询问她是在哪里。

稍早一点，摄影师傅强发了一条微博：“下雨了，终于下雨了，好兴奋哦！出去玩喽！”随后，他拿起相机，走出了家门。

萧敬腾的粉丝郝婧终于睡醒了。她看到窗外阴暗的天空，看到越下越大的雨，也看到了萧敬腾那条号召歌迷提早动身的微博。她开始考虑去看演唱会的事情，打开了衣柜，挑选起衣服来。

准备从北京回大连的乘客王汝明这时候也赶到了北京机场T2航站楼，准备办理登机手续，但被告知已经不办理登机牌了。他们打南航的电话询问才知道，本来计划下午3点多起飞的航班，推迟到了5点半。起飞时间以后还会一再被推迟。

14 : 00

傅强走到海淀区中国空间技术研究院附近时， 一个路口已经积了没到小腿肚子深的水。他看到一个清洁工骑着三轮车赶过来，把车子停在一边，趴在水里，去疏通被堵塞的下水道排水孔。当时雨很大，清洁工的全身已然湿透。

在建的地铁六号线金台北路站，最深处的积水超过了70厘米。积水漫过围挡的障碍，顺势下泄，结果造成了大面积地面塌陷，十余米长、近五米宽的路面陷入地铁工地的深坑内。

15 : 01

《环球时报》的总编辑胡锡进看到了北京下大雨的消息。他用自己的iPhone手机发了一条微博：“盼了多少年的北京大暴雨，正好下在我等飞机返回北京的当口。哈哈，走背字的我还是很兴奋，下吧，最好下得北京大街上能抓鱼，我有耐心在远处的机场多待会儿。”

9分钟后，北大教授孔庆东也发了一条微博：“孔和尚出门看热闹，喜看首都成泽国。”这则微博被第二日新华社的一篇文章引用，记者在《网民热议北京暴雨中人情冷暖：这一夜我们目睹美与丑》一文中写道：“因为其无耻地幸灾乐祸，招来网民骂声一片。”

朝阳区立水桥南的积水照片，已经开始在微博上传开了。许多汽车被泡在水中的镜头，让人们欢乐地调侃：到北京来看海。积水深的地方已经没到大腿根儿，一个老外，穿着蓝色的游泳衣，直接跳进了水里，开始游起泳来。

外面的雨，一点要停的意思也没有。但郝婧依然决定穿着裙子和高跟鞋去看偶像的演唱会，她称萧敬腾为“老萧”。3点30分，和她约好一起去五棵松体育场看演唱会的朋友打来电话，提醒她路上有积水，一定要穿拖鞋。但她不在乎，“下大雨有什么问题，去看老萧总要穿漂亮一点啊。”

16 : 30

云居寺的闭寺时间到了。周晖他们一行走出寺门，终于开始担心起来了。不远处的山上，云层压得很低很低，天色好像突然间就黑了下来。“当时有点害怕了，看来是暴雨了，不是一般的雨。”她说，大家没敢耽搁，立刻赶回了小荷人家的住处。到了地点后，周晖的女儿还惦记着那些鸡和狗，被告知确实已经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后才放心下来。

在房山区停了近5个小时，Y595次列车上的乘客开始沉不住气。“全车四百余人无食物无人理在铁轨上饥寒交迫，看雨看山看瀑布，铁轨已经被雨水淹没，求救援……SOS……”网友“马小哈JMS”通过手机发布微博求助。

北京市里情况也开始严重起来。地铁昌平线、顺义线均有车站出现漏水情况，不得不暂时封闭。

18 : 30

北京氣象台将预警信号再次提高，升到了暴雨橙色预警信号。据新华社消息，这是北京市气象台自2005年建立天气预警制度以来发布的第一个暴雨橙色预警。

萧敬腾此时又发了一条微博：“北京的朋友，在哪了 ？我在五棵松等你们~~~”这条微博引发了网友们的围观与调侃：“我们快到了，还有8海里”、“台湾的朋友，虽然你来到了北京，我们依然隔海相望……”

在此之前，中国政法大学副教授吴法天，发了一张年轻男子雨中骑车载女孩子的照片，并配文曰：青春是一场大雨。即使会感冒，也希望能重淋一次。

在房山区小荷人家吃晚饭的周晖，此刻已经看到河水漫过了小桥，朝着大厅涌了进来。

19 : 00

周晖打开了手机的GPS功能，把自己的位置截图发到了微博上。“求助，水已经没小腿了”，发这句话时，他们已经从大厅撤到里面，分散到各个包间里。除了她那12岁的女儿外，她们所在的2号包间还有三个孩子。

大水突然就把包间的门板给冲掉了。孩子们开始哭。大人们则忙着拿起凳子，把窗户上的玻璃杂碎，窗框打开，好让水流出去，不至将人淹没。不止水流出去了，桌椅板凳，甚至是屋里那台一米多高的大冰箱，都漂了起来，顺流而下。屋子外面，他们乘坐的汽车，也已经被水冲走了。

他们把椅子靠在墙上，站在椅子上，艰难维系。打119，打110，不是正在通话，就是打不通。孩子们终于发现哭根本没有作用，索性不哭了。

7点45分，北京海淀分局接到家住明光小区居民的紧急求助电话：家中一名孕妇有先兆流产的迹象，但现在找不到救护车，出租车也打不到。北太平庄派出所民警郭晓刚和王玉清接到出警命令，立即赶到现场，接上孕妇一家人迅速赶赴离着最近的人民医院。

北京铁路局终于证实，由于强暴雨影响，造成Y595次停驶。Y595次列车在三合庄站停车，车站为乘客提供了30箱方便面、20箱矿泉水，另外车站的药箱已送上车应急。车上的旅客，只能继续等待。

十五分钟前，国安对绿城的比赛，准时在7点30分开场了。大学生沈文翰赶到了体育馆，穿着雨衣，站在大雨中喊着：“国安国安北京国安”的口号，一个炸雷响彻体育馆上空，守门员扑球时，溅起一片水花，犹如游泳一样。

萧敬腾决定将演唱会推迟半小时，为了等那些堵在路上的歌迷。

20 : 15

明光小区的那名孕妇被顺利送到医院，经检查，平安无事。

周晖他们却依然处于危险中。水流越来越快。她的女儿忽然想起了乌鸦喝水的故事，担心屋里零碎的东西会让水面持续上升。她捡起旁边的酸奶扔了出去，同时号召大家尽量把室内用不到的东西丢到窗外。

有几个男士探身窗外，攀着空调机箱支架爬到了屋頂上，然后垂下窗帘，想拉下面的人上去。儿童和妇女先走。周晖把女儿抱起来，看着她抓住了窗帘，就转身去接另外的孩子。她没看到，黑黢黢的夜里，在水流湍急的上空，她的女儿，抓着窗帘的手忽然滑了一下。

在北京市区，丰台五里店南路的一个小区地下室里，大水直接往里面灌。有一对姐弟被困在了房间里。水压很大，根本开不开门。等消防人员赶来，抽出地下室里的水后，姐姐已经去世。

21 : 00

9点刚过，绿城队攻入了第二粒进球。2:0领先。沈文翰忽然感到场上瞬间安静下来，只听见大雨哗哗地还在下着。这个比分一直保持到了最后。“邪了！全北京，只有绿城的球门没被淹！”赛后，一位替补球员愤愤不平。

上到屋顶之后，周晖才听女儿讲起自己手滑的那一刻。好在，屋顶上的人们抓住了她的腿，大头朝下把她拉了上去。消防部门已经接到了报警，但是由于不清楚他们的具体位置，只能在雨夜里搜索。他们也只能在屋顶上等待。四周都是雨声、雷鸣闪电以及山洪汹涌流过的声响。他们只拿上来四五把伞，都让给了孩子。周晖的手机已经没有信号，只剩下了手电筒的功能，等看到有车灯出现，就赶紧打开、晃动，希望对方能看到。他们也会朝车的方向喊，但很快就被大雨声盖住，根本没有用。

福莱希乐国际传播咨询高级客户经理刘石，此刻正开着车准备从双井桥下三环。他看到一个老外，穿着短裤光着膀子，拿着酒瓶子在那里指挥交通。往前又走了一段后，看到一个穿着粉红衣服的女子，也不打伞，套着一个游泳圈在走，“就像在海边要游泳的那种感觉”。

在房山区停了10个多小时的Y595终于缓缓开动了，目的地是十渡站，那里已经准备好了食物、水和药品。

王汝明他们的航班最终还是被取消了。这一天，共有525次航班被取消。他们打114定快捷酒店，结果一间房都没有。想乘快轨去市区，但是发现快轨已经停运了。大巴更是坐不上去，人山人海的。去机场订酒店的柜台咨询，跟工作人员哀求了半天，对方才把他们的电话记在一张报纸上，报纸上已经写满了电话号码，他们再央求，对方又在号码上画了个圈。

周晖他们等来了搜救的消防员。院子里的水也褪去了，他们互相搀扶着，踩着没过小腿肚子的淤泥，被消防队员救了出来。泥里满是玻璃碴子、石子儿，一个女孩儿的脚都被划伤了。

消防队员把他们带到柏油马路上就走了，因为还有处境更危险的人在等待救援。消防队员真的忙极了，据事后媒体报道，从中午12点到21点，119消防指挥中心接到社会救助和抢险救援报警688次，出动警力690次，消防车775次，消防官兵5425人。

黑黢黢的夜里，周晖等人看着消防车缓缓驶离，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22 : 06

王汝明终于等来了前台的电话，定到了一间房间。首都机场宾馆的标间，760一晚。更多的人则依然滞留在机场里。据《第一财经日报》事后报道，最高峰时期，首都机场滞留有8万人。

萧敬腾演唱会快结束的时候，还有歌迷陆续赶过来。郝婧看到一对青年情侣赶到现场，男的一边不停地说赶上了赶上了，一边安慰女友；女孩子则一直捂着嘴哭。不到半小时，他们就又得往回赶了，到时候，回家的路会更加艰难。

微博上已经开始了民间救助活动，有人发布被困求救信息，有人则领到任务后，驱车过去，载对方回家。22点32分，家住望京的王璐发微博呼吁，望京的车主们集体去机场接回滞留的旅客：“望京的高帅富和屌丝们有没有人愿意义务去机场接被困的兄弟姐妹们？”

这时候，机场的快轨，也已经恢复。

23 : 37

暴雨之夜一直在等待，时间对周晖来说已经有点模糊了。她总觉得等了好长好长时间，但其实只过了一小会儿而已。他们等来了一个附近学校的老师，把他们接到了学校里暂避。有一个女孩儿开始发烧，学校里什么也没有，他们把窗帘摘下来盖在她身上。周晖的手机终于找到了信号，11点37分，她发了条微博，“今夜只能席地了，好疲倦”。

微博上，25000多条转发扑面而来。她当时非常感动，在打不进119、110的电话时，只剩下微博这一个途径来发出求救信号。但她还没来得及感动多久，新的消息传来，这个地方可能会成为泄洪区。他们需要再次转移。车，已经等在外面了。

1 : 07

昏黄的路灯下，势头不减的大雨中，二十辆车，打着双闪，开在望京到机场的高速公路上。收费站的收费工作人员，如此恶劣的天气下，依然在坚守岗位。

身心俱疲的周晖，已经记不得他们被转移到解放军某部的营地是什么时候了，只是，终于有了条件稍好的地方可以落脚，“虽然没水没电，但是至少有被子”。

市政府的抢险调度视频会议，也在午夜里召开。

雨势开始变小了。家住广渠门附近的漆婷婷临睡前，透过窗户看广渠门桥，一辆警车还停留在桥上，警灯闪呀闪的。

09 : 24

周晖等人在军区里吃过了早饭，准备返回北京了。外面天气已经放晴，是一个好天气。

北京市里，路面上的水大都已经退去。留下了路上抛锚的汽车、丢落的车牌。在朝阳区八里庄北里一家小店门口临街的玻璃窗上，陆陆续续挂出了十几个遗失在暴雨中的车牌，等待失主来认领。

这24小时里，丢失的当然不只是车牌。要等到7月22日下午，人们才会清楚更大的损失：近百亿的经济损失，至少37个生命。